对方不吭声,听他自顾自地闲聊,“牛二哥,别怪我多话,侯丫的事啊,确实是我们不对,但像二哥这样的人才,肯定身边不会缺人,将来保准能娶个好媳妇,何况山河里精壮的年轻男子如此少,说起来奇怪,我来这里有段日子,这几天麦收四处看了看,咱们村户虽不多,但也算紧凑,不该只有这些劳力啊。”
“你才来几天,知道什么!我看你连安国人都不是吧。”
说着瞅了他一眼,月色下一张白净脸庞,越发俊秀了,寻思这等人物起码也是他国的贵公子,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读几本书便想游学天下,闲得慌。
丰臣瞧他目光质疑,也不打哑谜,“我确实不是安国人,生在齐国,但小的时候也曾随父亲来过,对安国民风记忆深刻,很喜欢,所以有机会游历,一定要来贵国看看。”
“你是图新鲜,我们可土生土长,自然不同。”
语气里充满嫌弃,不过看人家依然温良有礼,寻思到底是侯大叔亲戚,说话太过分显得自己小气,又想起侯丫的事。
刻意压了压火,道:“实话告诉你吧,山河里年轻人少,那是有原因的,因为常年打仗,死的死,伤的伤,难道没注意吗!在地里干活的男人好多也是残疾,更别提死了的,在席上躺着下不来的,没几个完整人了!”
安国地理位置险要,平日既与五国争战,边境又连接戎狄,打起仗来极为凶狠,人人皆兵,想来伤亡不少。
“常年征战,民不聊生,也是有的。”他淡淡地回了句,不知何处传来鸟叫声,一声凄厉,留下寂寥无数。
闷声又走了阵,也许是酒喝得太多,容易打开心扉,牛二抹了两把脸,“我说不出公子这么好听的话,什么叫也是有的——可不是嘛,反正死的都是庄稼人,贫苦人,没人在乎。我们家也只剩我了,本来还有个大哥,有个弟弟,全都不在了,只有我和老母亲。我那年没去,还是和村里的人打豹子受伤,逃过去了,侯苗,侯大叔,还有你看着的几个齐整人,差不多都是因为这个,才没上战场,如今山河里呀,劳力缺,日子就更穷,聊生不聊生的,我也不知你说的什么意思,反正日子艰难。”
丰臣愣了愣,顺着他的话问,“打仗难免有伤亡,但王上难道不给予封赏吗?如果有赏赐,能做官,怎会日子凄苦。”
封赏——牛二头突然转过来,两只眼睛圆鼓鼓,真应了他的名字,像头牛,“赏赐啊!”
又问了遍,不相信似地哈哈大笑,倒显得丰臣如一个幼稚小儿,“这位公子,你读书读傻了吧!恩赏做官,能是给穷人的吗?能是给贫民的吗?全是贵族才能有的东西啊。”
秋夜深,月入薄云中。
一阵风吹过,浑身寒沁沁,丰臣不解,“难道几百环钱都没!不该如此啊。”
“有,运气好的话,也能分到环钱听个响。”牛二霎时收住笑意,满眼尽是自嘲,“够买口酒算好的了,大把人连自己铠甲都拿不回来。”
背过脸,魁梧身姿映在夜色里,头发被秋风撕扯着,宛如山上张牙舞爪的枯树枝。
“既是如此,下次王师再征兵不去也罢。”丰臣试探道:“日子都过不了,何必呐。”
“胡说什么!休要小瞧我们。”
对面却砰地转过身,虽是借着酒劲,也能瞧出眉宇间的坚毅,“我们安国人可是硬骨头,别以为出了事,下次就会害怕,若有机会,我也会去,保家卫国,老百姓才有活路,难道被其他五国吞了,还是让异族打到中原,安国要是倒了,你们齐国,羽国,甭管啥国,全会被戎狄踏平,到时我们的妻儿子女又如何过安稳日子,安国人不图蝇头小利,活的是个血性。”
他黑黝黝的身子与蜿蜒暗山连接在一起,异常巍峨雄壮,声音回荡在山中,去去又回,像是在呼唤那些逝去的幽魂。
“在下知道了。”
丰臣轻轻回,眸子里也有了动容之色,“虽然我是别处来的,在贵国待得不久,也能感受到安国人的豪情。”
牛二愣住,寻思自己是不是喝上了头,气势汹汹像发火,又抿住嘴,道:“我没你那么斯文,说不出好听的话,反正安国人就是这么死心眼,你们爱不爱,那是你们的事。”
继续往前走,脚步却比之前放得更慢,一边暗自念叨,“夜路难走,你一个文弱叔生行不行,回去又是一个人,黑咚咚再丢了,侯大叔搞不好以为我记仇,故意的呐。”
忽地转过头,对着丰臣大喊,“很快到了,你回去吧,省得出事,另外告诉侯大叔,我和侯丫的事就此作罢,也不会再缠着她,咱们两家以后还和以前一样,聘礼该退多少是多少,多的我不要。”
不等对方回话,扭身便跑,一阵黑风似得消失不见。
丰臣却驻足在原地良久,放眼远望,连绵不绝的高山横卧在夜色下,还有那一户户靠山而建的房屋。
太穷了,全家老少睡在同张榻上,锅碗瓢盆没几户能找齐全,还有无数伤残的劳力,日子愈发困难,尤其快到冬日,连山间野果都败落,又少了一个可以果腹的机会。
他垂下眸。
秋收过后,冬天便如期而至,丰臣告别侯大叔家,又连着去到林河里,柳河里,皆受到热情款待,赶在小寒之前,准备回阳城。
姒夭蜷缩在百姓给的夹衣里,虽然没多暖和,到底比干冻着强,双手揣到袖口,张口瞧飞起的哈气。
“丰上卿快些吧,省得还没到阳城,我就先给冻僵了,到时你还得背我。”
丰臣一边将身上夹衣脱掉,伸手要给她披上,又被对方打回去,“所以我说你这个人坏心眼,把衣服都给我,自己冻僵,让我背着你啊,想得美。”
“公主可真是常有理呀。”
他只得又把夹衣穿好,“当初是谁非要跟着,本来人家百姓就够苦了,我还要问他们多求一份干粮,怕饿到你。”
姒夭撅嘴,也有点理亏,“有什么嘛,等到阳城,咱们再给他们送钱不就行了,还能亏待呀,一个个都记得清楚呐,侯大叔,李大叔,杨大叔,还有那个牛二,到底是条汉子,再没来找过侯丫麻烦。”
提到牛二,丰臣也赞许地点头,“此次游历收获不少,不止了解到安国民情,还有意外惊喜。”
“什么,什么——”姒夭跺着脚,一路小碎步,“有话就说,太冷了,你多讲点故事,咱们也好解闷,转移注意力。”
身边有她,像个雀似得热闹,倒是不寂寞,瞧对方已经凌乱的发髻,身穿五颜六色的补丁袄,早就看不见盈盈一握的细腰,脸色也比往日黝黑不少,仰头笑出来,“殿下这副样子啊,倒有点像山里土生土长的精灵了。”
“精灵,我像精灵!我现在就是刚挖出来的树根。”
随即蹦两下,挽发撒开,冷得打颤。
丰臣接着乐,“哎,怎么会是树根,赖好也是根人参啊,你看参须多长——”
“还有脸说我,看看你自己吧。”她努起嘴,并不示弱,“素日里人称玉面郎君,现在都变成什么样了,简直和个山里的土疙瘩一样,别怪我没提醒,等走到阳城,只怕段瑞安认不出,不让咱们进。”
这倒是实话,经过几个月的风餐露宿,虽说处处有热情的人家收留,却也被弄得黑头土脸,早就没有往日的俊美风姿。
段瑞安还真是一下子没认出来。
他与丰臣订好日子,小寒前后便带着马车在城门口等,前后也有十来天,这一日突然看见两个熟悉身影,却是衣衫褴褛之人,每人手里还拄着根树枝当拐杖。
段瑞安满腹狐疑,仔细辨认,想他乃练武之人,历来耳聪目明,一眼看上去,愣是吓了一跳,半晌等人走到跟前,才睁大眼道:“公子,这个是,殿下——”
“可不是嘛,才出去没多久,就不认得了。”用树枝打他一下,蹦到眼前,“就是我啊,还有你们家那个没事到处跑,处处惹麻烦的公子。”
探头往马车里看,“哎,甘棠来了没啊,你把她藏到哪里了,可要小心照顾。”
又忍不住砸嘴儿,“段御右有所不知,我快饿死了,你先别急着带我们回家,去饭馆吧,哪个饭馆都行,要不就去蒹葭馆,吃上个一天一夜再说。”
听她黄莺般声音一如往常,段瑞安才缓过劲 “公子与殿下真是受苦,快上车,我带你们去吃饭。”
丰臣笑了笑,直接与姒夭坐到车上,并未让段瑞安骑马,也一并坐着,问:“我交代的可都办好,吃不吃饭是小事。”
段瑞安拱手回:“公子放心,属下刚入城便去拜会老太师,吴老太师为人十分慈善,妥善安置我与甘棠,起先在他家待了阵,又照公子吩咐到外面买房,分出来住。”
丰臣颔首,“办的不错,太师有没有问过我?”
“刚见面就问公子在何处,我也照实回——”忽地余光瞟了下姒夭。
丰臣笑道:“但说无妨。”
对面拱手,“依照之前的嘱咐,说是夫人想游山玩水,公子便跟着一起去了。”
姒夭在旁边差点没掉下车,“夫人,难道是我,又怪我,明明是你家公子要去游历,有什么好瞒的啊。”
突然发现不对,才反应过来被人下套,伸手狠狠捶丰臣,“你这个人,果然是——早知道我会跟你去,对不对?”
丰臣并不躲,用手将她扶住,微微笑着:“夫人稍安勿躁,回去我再与你赔罪。”
夫人——姒夭睁大眼,寻思又没外人,段瑞安可是一切都清楚,做戏没完没了啊,满脸莫名其妙,“丰上卿,你是不是伤还没好,简直被揍糊涂了吧。”
段瑞安一听,立刻急了,“夫人说什么,谁敢对我家公子无礼。”
姒夭挑眼看他,“段御右,你也糊涂了,刚才不是还叫我殿下嘛,想换称呼也行,干脆喊我名字,别夫人不夫人的,怪吓人。”
对面还想追根究底,却见丰臣挥了挥手,“无事,只是个误会,已经过去了,我也没受伤。”
段瑞安放下心,瞧姒夭仍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家公子,不觉好笑,他是有眼色之人,连忙施礼退出,到外边骑马逍遥。
“我看你们都疯了,和那个段侍卫搞什么鬼呀,外人面前装装也就罢了,自己人还这样,弄得跟真事似的。”
“可不是真事嘛。”
对面语气温和,慢条斯理地解释,“殿下此次跟我入安,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安国的情形,咱们都不清楚,会不会有探子一早跟上,谁也摸不准,即便有段御右护着,也很难周全,所以更需处处小心,无论外面还是里面,言行必要一致,夫人连个小小的称呼都改不过来,以后又如何安身立命啊。”
他说话素来滴水不漏,有理有据,不容置疑的,姒夭想了想,无非是个称呼,不要耽搁自己将来开铺子赚钱才是。
身子往后靠,闭上眼,“行了,行了,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只要别亏待人,有吃有喝便成。”
丰臣抿唇,笑而不语。
经过这段日子奔波,他也浑身疲惫,闭目养神,朦胧中飘来一股异香,晓得来自姒夭,说来也奇,自己身上青麟髓的味道早就淡得闻不见,对方却依旧体香不散,比平日的桃花香还要幽艳,清丽又不甜腻。
好似花朵,又绝非随便可见品种,倒底什么呐,车轮滚滚,身子也跟着晃晃悠悠,偶见帷幔掀起,一枝红梅开在薄雪中,穿过屋檐,直直落下,绽了满眼朱砂。
他突然想起她胸口花朵,勾人得紧。
第112章 宜家宜室(二)
丰臣与姒夭由段瑞安带着,先酒足饭饱,又回家沐浴更衣,时辰已晚,不便去见太师,直等到第二日才与对方正式会面。
吴老太师年近花甲,白眉白须,远远望着有种仙风道骨之感,年纪大了,看谁都乐呵呵,待客自然热情,迫不及待将两人引到内室,又摆酒席接风。
期间禁不住留意姒夭,顶着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号,接连亡了几国,又能在铁骑下逃生入齐,论年岁也不再青春,还将第一谋臣迷得神魂颠倒,他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没见过,唯独此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啧啧称奇。
但见对面乌发如云,眼若秋波,举手投足之间一派天然,已过稚嫩之年,才尽显风情万种,如盛开的桃花,妩媚绝艳,自是比那刚生出来的花骨朵魅惑可爱得多。
只瞧几下,便有乱花渐欲迷人眼之势,不敢多看。
老太师收回目光,与丰臣继续闲聊家常,你一言,我一语,并不涉及朝堂之事,这等人物攀谈,意思尽在言语之下,才不会一上来就挑明各自的立场。
姒夭对安国之事也有了解,如今国君年岁不小,膝下只有两个儿子,俱都不成器,到现在太子之位仍悬而未立,她对这位国君也没好印象,上辈子齐攻楚,对方为讨齐国喜欢,直接将涵交出,没多久兄长便枉死。
虽是国与国之间争斗,要以利益为先,到底是个软弱之人,不顾安与楚多年邦交,还不是背信弃义。
她只觉无聊,自顾自吃东西,忽又听老太师讲太子清如今已为齐王,接任第一件事便是让公子涵回楚地当郡守,又拐弯抹角提到丰太宰,边说边打眉眼官司,满脸讳莫如深,丰臣也不好奇,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推杯换盏,把酒言欢,直到晚上才回家,丰臣与段瑞安到书房说话,留姒夭在屋里梳洗,一边无精打采地拆头上珠翠,唉声叹气。
“装摸做样,日子也不知何时是个头,一天到晚都不知干什么,早点把朝堂的事定下,我才能找铺子啊!总耽误时间,不上不下的。”
甘棠将步摇放入妆奁,笑着回:“姐姐还想开铺子呐,依我看,如今大家都知道姐姐与风上卿乃正儿八经的夫妻,以上卿的能力,必然平步青云,还在外面开铺子干嘛,就是那个蒹葭馆,以前常提的相国心上人,早不做了。”
姒夭吃惊,扭头问:“蒹葭馆关了,你可打听仔细。”
“千真万确,就在相国与那位,嗯——什么来着的夫人,哦,紫萱儿,成亲之后便不做了,姐姐想嘛,哪有堂堂相国夫人在外面开馆的道理,说出去也不好听啊,再者姐姐如此聪明,莫非想不通里面的门道,要是别国来了特使,要拜见相国,却没有门路,还不都得都住到相公夫人的馆里去,到时乱套。”
姒夭的心顿时凉半截,看来想安稳开铺子,必先与丰臣撇清关系,才能开始新生活。
“我也不知哪辈子能甩开这个冤家,总是碰到他就没好事。”气得接过小丫头递过来的手巾,稀里糊涂抹两下脸,又扔到盆里,愈发愁眉不展。
甘棠瞧着想笑,一边捂嘴乐,“公主说什么呐,哦不,夫人说什么,我觉得咱们上卿挺好的呀,无论做任何事都有商有量,而且全是为咱们着想,如今可是乱世,还能过上衣食饭饱的日子,可别不知足啊。”
姒夭余光瞧对面满脸喜滋滋,明白人家恨不得假戏真做,夫人那叫得一个亲,“你懂什么?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别怪我啰嗦,千万别指望那个鬼,哪天要了咱们的命,还稀里糊涂不知道呢。”
“我便是个鬼,也逃不过夫人如此机灵的人。”
门吱呀声打开,丰臣从外面进来,听见主仆二人在说话,觉得甚为可笑,如今听惯对方一个鬼,一个冤家的叫,竟别有番亲昵滋味。
两步绕过屏风,坐在榻边,看甘棠端着洗脸盆出去,姒夭仍趴在妆台上,一脸丧气。
“你不是个鬼,是什么?好不容易逃离齐,大仇也算报了,总该谋划将来,哪知又到安,简直比以往还没活路,看看这高墙深院,连句真心话都没人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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