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当天来的人又多又杂,游静云见南蓁眼神呆滞得像是随时会倒下去,便叫陈厌带她去旁边吃点东西。
她当时已经三天没吃过饭了。
那天具体吃了点什么,南蓁已经不太记得了。
味蕾的空白让那段记忆恍惚得像个错觉。
幸好胃里哀哀的抽痛还标记着真实。
这么想来,果然还是痛苦更让人记忆深刻。
“你在看什么。”
南蓁不知不觉已经盯着陈厌看了好一会儿了,“...嗯?”
陈厌放下筷子,从桌灯后的木盒里抽了张纸巾,“你在看我。”
“我脸上很脏么?”
他声线很低,不高的音量听起来有种呢喃的暧昧感。
南蓁回过神,马上否认,“不,当然不。”
“只是...”她顿了顿,“只是感觉有点神奇。”
三年前的陈厌尚且瘦小,难得一次跟着游静云出来见人,竟然是参加葬礼,还被分配到了一个很无聊的任务。
糖水铺里,看着南蓁一动不动地对着食物发呆,他站起来。他那时不高,只有这样上身才能越过桌面。他从她碗里舀了一勺翠色的糖水,喂到她嘴边。
陈厌轻声对她说,姐姐难过得吃不下,没关系,能喝一点也是好的。
不得不承认,人有时候很脆弱。
脆弱得听不了任何人说的任何一句没关系。
于是记忆的后半段被泪水淹没,潮湿得无比清晰。
在眼中的水雾氤氲出实体之前,南蓁再看向对面容貌与三年前相比几乎完全变样的美少年,倏尔笑了一下,“你还记不记得你以前都叫我什么?”
南蓁是典型的东方美人,五官不算深邃,但神韵灵动。像夏天的清晨,阳光穿破池面薄薄的雾,那种如幻境般的柔丽,对任何人都没有攻击性。
此时天边的太阳已经落山了,最后一抹晚霞透过窗户,橙红和昏黄的残阳加一点夜幕刚刚登场的蓝紫,糅杂出调性复杂却温暖的光。
陈厌直直看着她,黑沉沉的眼瞳没有因为这个笑容而变亮,反而愈发浓郁,“不记得了。”
“真忘了?”见他垂眼拨弄碗里的白瓷勺,南蓁有些失望,“唉,你以前一口一个姐姐,喊我喊的可亲了。”
“是么。”
“是呀。不过你那时候还小,不记得也算正常吧。”南蓁找了个理由替他开脱。
她言语间似乎都在强调他年龄小这件事。
陈厌声音淡淡的,“你比我大很多么。”
“六岁。”南蓁一歪头,“不多吗?”
“不多。”
“还不多?人都说三岁一代沟,我们这可有俩沟了。”她说的夸张。
陈厌不以为意,“不觉得。”
前两天门卫大爷给南蓁发信息,问她是不是把房子租出去了,怎么这两天晚上总能看见一年轻小伙子在她家进出。
她说没有,大爷又说那肯定是男朋友,不过那男孩看起来岁数不大,不知道靠不靠谱?
她哭笑不得,赶紧解释屋里住的那个是她一个阿姨的儿子,是她弟弟来着。大爷这才收起了八卦。
陈厌听完脸色阴阴的,像是不太高兴,“我看起来很不靠谱?”
“你觉得呢?”南蓁有心逗他,“幸好我们这楼里爱八卦的人不多,不然看见你穿着校服跟我站在一块,指不定以为我是个变态呢。”
“...什么意思?”
“专吃小男生啊。”
陈厌如霜雪般光洁的脸微微一愣,接着便有菲薄的血色如薄雾后的朝霞一点点透了出来。
“哈哈,别害羞嘛,姐姐不会真吃人的。”南蓁计谋得逞,笑得俏丽又狡黠。
她很少这样笑。
应该说,自从南振国去世后,她就没再笑过了。
陈厌每次见到她,她脸上总是很淡。
笑很淡,惊讶很淡,忧伤也淡。
仿佛没有情绪,也没有知觉。一切都只是单纯的生理反应。
不像现在。
生动,灵敏。
南蓁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盯得有些发毛,不自觉敛去笑意,捧起杯子挡住了脸。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眼前的少年似乎有种格外凌冽的敏锐,像野生动物天然的自我保护意识,能识别出一切潜藏的杀意和威胁。
他深沉的目光略带审视,仿佛要将南蓁看穿。
半晌,陈厌才敛了敛眸,淡声:“没什么。”
南蓁眉心不易察觉地动了动,她轻轻放下杯子,若无其事地换了个话题,“在学校怎么样,还适应吗?”
拿起筷子拨了拨碗里的菜,陈厌声音淡淡的,“还好。”
他面无表情,只眼角一闪而过的阴戾冷到让南蓁心头一惊。
难道是发生了什么?
“你吃饱了吗?”
陈厌忽然问。
南蓁回过神,见他像是在躲避什么,声音和视线都压得很低。
她不明所以地侧眸看向隔壁桌刚进来的那群女生,六七个人聚在一桌,明里暗里窥视着这边的动静,青春躁动的荷尔蒙从她们中不时泄露出的亢奋低笑中一览无遗。
看校服,是街尾那所职校的学生。
陈厌的角度正对着这个方向,为了尽可能避免和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对视,他的视线只牢牢盯住南蓁,“我想回去了。”
南蓁转回头来,从他祈求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习以为常的厌烦,眉梢一挑,想不到还挺纯情。
她勾了下唇,“好吧。”
南蓁刚出差回来,累得很。
回到家,上楼休息前,她在楼梯上叫住陈厌:“你确定你在学校没什么事吗?”
陈厌站在楼下客厅里,“没有。”
他答的非常肯定。
南蓁放心了些,“我听说你成绩不错,不过高三了,学习上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她实在是第一次干这种照顾人的活,完全不知道从哪入手。搜肠刮肚地学着记忆里南振国以前的模样叮嘱了一句,但看着楼下那个外形与成人无异的少年,她又觉得好像有些多此一举。
但既然说了,就干脆再多说点。
“还有,如果在学校受了委屈,要记得告诉我。”
楼下的少年微微一顿,掀起眼帘,安静望着她。
他虽然一直长在湖溪镇那种偏僻的地方,但深山里的野人都有青春期,何况那些没轻没重的毛头小子们。
校园风气正不正的,全在个人遇事如何对待。
陈厌现在住在她这儿,一些事情还得她来负责。
她必须得防范于未然。
这样对谁都好。
“你到了新的环境,难免不熟悉情况。如果有人对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都别放在心上。”她说得委婉,但陈厌应该能听懂。
楼梯离地面不高,没有开灯。
南蓁站的地方有些暗,眼中却有细细的闪,像是光。
“总之,你要真在学校遇上什么事了,一定得先跟我说。”她没将话说得太明白,怕他多心,不说明白又怕他听不懂。
楼下人看她头疼地按了按额角,黑色如深潭般的眼底泛出一丝泠泠的清光。
“嗯。”
昏暗中,陈厌喉间轻滚,“我知道了。”
这一个月来,他在南蓁面前的表现好到不可思议。
光凭他那张脸,即使什么都不做也叫人赏心悦目,更何况陈厌偶尔还会在家里做饭。他的厨艺之高,南蓁回回都吃到嘴软。平时有些家务什么的,大都也是他在包办。学习上就更没让南蓁操过心了。
虽然日子过得比想象中还要轻松,但南蓁总是隐隐感觉有哪里不对。
他太安静了。
南蓁偶尔会在家里加班,方案改到上头的时候,稍不留神就到半夜了。有时她见客房里亮着灯,门后却没有一丝动静传出来,以为是他睡觉前忘了关灯,但当她经过客厅时,房内的光亮又会恰好熄灭。
隔天问他熬夜在干什么,陈厌随口说是在做作业。他口吻实在太自然了,南蓁打量着他那张比漫画主角还好看的脸,硬是找不出一丝一毫熬夜后会出现的憔悴,她不禁在心里感慨,年轻就是好啊。
还有,陈厌特别会察言观色。
尽管两人白天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晚上回了家也只有短暂的交集,但陈厌总能从擦身而过时她的步伐和表情判断出她当下的状态。南蓁年轻时不太爱惜身体,到了现在每次来例假的头一天都痛不欲生。这个月的周期恰逢一个项目收尾,连着熬了两天大夜,她原就有些精神不济,真到了例假那天,她虚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早晨上班出门前,她发现了陈厌放在鞋柜上的保温杯和暖宫贴,杯子里是一早给她准备好的红糖醪糟。
南蓁震惊了。
晚上陈厌回家,南蓁问他怎么会给她准备那些东西,他语气稀松平常的像在说他看了天气预报:看你这两天喝水都不从冰箱拿,猜到了。
猜到了......
名义上,游静云是把陈厌托付给了南蓁照顾,可这段时间下来,南蓁时不时会怀疑,到底是她在照顾陈厌,还是陈厌在照顾她?
南蓁觉得奇怪的地方大概就在这里——他的安静沉稳,眼色举止,都老练到不像一个十八岁的青少年。
直到那天上班时接到陈厌学校打来的电话。
会议室里,南蓁猫着腰在桌子下听了两遍才听清电话里头对方的身份。
“你好,请问是陈厌同学的家长吗?我这边是S市外国语学校实验分校的。我是他的班主任,我姓刘。你今天下午有空吗?我这边有点事想跟你谈谈。”
一听是学校老师,南蓁第一反应就是陈厌在学校惹事了。
还在开会,她压着声音问了句:“我可以问问是什么事吗?”
刘老师在电话里支支吾吾的,“我们见面再谈吧。”
能让老师这样语焉不详的,不像是好事。
挂了电话,南蓁没有想象中担心,反而有种终于看清了未知事物本来面貌的踏实感。
陈厌再如何成熟,到底是个学生,出了事还是要找家长的。
找准了自己的位置,南蓁心里也有底了。
外校背后小巷。
才下过雨,地上积水严重。墙角的泥土被水冲散,搞得周边都是泥泞。
这儿刚经历了一场大战,空气尚且凝滞,方力何又在旁边抽烟,更是乌烟瘴气久久不散。
陈厌皱了下眉头,踹他一脚,“扔了。”
他讨厌烟味。
这根烟才抽没两口。方力何撇撇嘴,还是照做。
随着烟头落下,地上的人被烫得大叫一声,嘴里开始胡言乱语的疯狂咒骂。
“陈厌你个臭**养的!你他吗今天敢动我,老子明天就找人灭了你你信不信!”
严旭看陈厌不爽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仗着自己有张小白脸,陈厌在学校里目中无人,横行霸道,气焰狂妄嚣张到全校皆知,严旭早就想弄他了。自从上周发现自己女朋友在偷偷关注陈厌的告白墙后,严旭就开始留意陈厌每天的动向,得知每天晚自习之前的这个时间他都会从这条巷子经过,他今天专门叫了人来堵他,结果现在趴在地上不能动弹的却是他自己。
有人啐了他一口,“你他吗都丧家犬了还找人灭谁啊?你靠山不就是宋明辉么,你叫他来啊,你看他敢来吗?”
陈厌没来之前,宋明辉是北部街上最有名的扛把子,严旭就是靠着认他当哥的关系才在学校平安混了两年。但在场的谁不知道,宋明辉前两天大摇大摆的过来找陈厌的茬,最后可是鼻青脸肿回去的。如今放眼整个北部街,不说宋明辉了,就说现在这条街上的几个学校里,还有谁敢跟陈厌对着干?
方力何推了推说话人的肩膀,竖起大拇指对他表示高度肯定:“嘴皮子变利索了。”
方力何也是个人精。
他从陈厌转来学校的第一天就嗅到了他身上与众不同的味道,果断凑上去巴住他,之前学校里以方力何为首的那帮人看他跟了陈厌,也纷纷加入。
今天要不是有他们在,严旭才不会输的这么惨。
愤恨的眼光在这些人脸上扫一圈,最后仍然锁定陈厌。
陈厌刚才在出神,这会儿回过神来,慢了半拍问:“你刚才说什么?”
严旭咬牙大吼:“我说你是**养的!你个狗杂种!”
话音落下,小巷里的气压莫名骤降。
陈厌眼色一暗,冰川般的严酷寒意源源不断从他周身散发出来。
他看了眼地上趴着的人,转身,走向一边。
不远处,墙角里堆着些废弃的课桌椅,风吹日晒的,都烂的不成样子。
陈厌弯腰在一堆废木头里选了个椅子腿,大手握上去,轻轻一掰,断了。断口处的木屑被雨打湿,外皮颜色由深到浅,一枚生了锈的铁钉在巷子上空的月色下泛着晦涩肮脏的寒芒。
他拿在手里掂了掂。
分量正合适。
严旭被两个人压着跪趴在地上一直骂个不停,方力何上去就是一脚,踢的严旭吐了两颗牙,“嘴真他妈臭!”转头看见陈厌回来时手里多出的东西,他愣了一下。
陈厌的头发略长,搭在衣领的发尾微微翘起,有点类似时下的狼尾头,又比那个再妖气些。他的五官是连电视上也少见的精致,一双桃花眼雾沉沉的,瞳孔黑的吓人,垂眸时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道极淡的阴影,加上太过白皙的皮肤,更衬得他有种病弱的阴郁感。
学校里的女生简直迷他迷得要死。
刚下过雨的天空万里无云,月光郎朗,空气被水洗过一般清晰。
陈厌站定在严旭头顶,严旭必须得把眼睛用力往上翻才能看见他。
他面无表情,桃花眼微微眯起,手里的椅子腿不断在严旭脸上游移,像在瞄准。
方力何不自觉咽了口唾沫,隐约听见他口中喃喃自语,“瞎掉的是哪只眼睛呢。”
他语气平常,说出的话却让人心惊胆战。饶是方力何此前已经见识过他的狠戾,也还是被他这副地狱索命的恐怖样子震慑住。
唾液不受控制的分泌。
严旭也终于明白陈厌要做什么,身体不断蜷缩着想要后退。
陈厌在他脸上选了半天,觉得他这双眼睛都很碍眼,“算了,两只吧。”
“……”
“……”
他淡定的口吻像在猜拳,可这种时候越淡定越显得诡异。
方力何冷汗直冒,他一点都不怀疑陈厌真的做得出这种事!
严旭虽然嘴贱了点,但教训了一顿可以了,他爸又是教导主任的亲戚,陈厌要真把他弄出个好歹,肯定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那什么、算了......不至于,不至于。”方力何试图劝他停手。
陈厌微微侧眸,冷淡一睨。
这一眼如同死神发出的邀请,阴沉中带着点即将帮他解脱的仁慈。
“你也想试试?”
方力何闻言瞬间如被雷击,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饶是严旭是个再硬的骨头,真见了修罗鬼刹也还是会怕的。他一边呜咽着一边惊恐地摇头想要后退,陈厌却已经面无表情地举起了右手。
月影交错,树影婆娑。
木棍划破空气的声音倏地划破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厌哥、厌哥!”
小侯气喘吁吁地跑进小巷,大叫:“快回去、快回去!你姐姐来学校了!”
陈厌面色一顿,手臂肌肉猛地绷起,手中木棍携带的强烈势能伴着疾风直扑严旭面门。
南蓁临时加了会儿班,到学校的时候已经七点了。
她顺着指示牌找到教室办公室,陈厌的班主任正在意外来的竟然是这么年轻的家长。
“你是?”
“我是陈厌的...姐姐。”南蓁斟酌了一下用词,礼貌地对老师笑了笑。
年近五旬的班主任推了推眼镜,惊讶显而易见,“姐姐?”
南蓁还在想怎么解释这其中的原委,身后走廊上突然冲进来一个男生。
“刘老师!出事了!”
来人个子不高,身材瘦小,却手长脚长,长得还算聪明。
班主任吓了一跳,皱眉吼道:“侯杰!又是你,有什么不能慢慢说,非得这么一惊一乍的!没看见这里还有其他家长吗!”
他的嗓门也不低。
南蓁离他更近,顿时感觉耳膜嗡了一下。
她刚想说这两个人都可以安静一点,忽然瞥见侯杰双手上竟然沾有血迹,“...同学,你还好吧?”
班主任此时也看见侯杰双手上血淋淋的一片,以为是他自己的,赶忙抓起他的手腕看了看,没找到伤口在哪,他眉头拧得更紧了,“你手上怎么搞的?跟人打架了还是摔了,你说你,一天天的净不让人省心!走走走,我带你去医务室。”又回头安排南蓁,“家长在这儿稍坐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南蓁看他头顶秃了一片,想必是这些学生们都不省心。
于是她很令人省心地点点头,“好好,您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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