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杀了这么久还没杀死?
 他抬手,让筑基期的修士飞身而去。
 痛意已经察觉不到,惟有对危险的感知依然敏锐,谢玄暮凭着本能点亮了星回,术法如囚笼降下。
 他伸手,去够向他跑来的朝笙。
 忽有一剑穿心而过,白家供奉的剑修找准了时机,狠狠贯穿了青年的血肉。
 剑身搅动抽离,带出蓬然的血雾。
 “哥哥!”
 温热的血洒满少女的红妆,她飞扑向前,用尽气力,托住了身形坠落的兄长。
 白瑚露出满意的笑。
 想抢走他绝佳的炉鼎?
 痴人说梦。
 一片玉兰的花瓣从少女袖中飘落,立刻被血染成触目的红。
 朝笙抱着谢玄暮,慌不择路地去探他的心口。
 曾被这人圈住,以笔绘符文,嗅闻到花香,感知到他笑时胸膛传来的震动。
 那样沉稳有力的心跳为何缓缓、缓缓平息?
 朝笙问兄长:“你是来带我回家的,对吧?”
 朝笙催促:“快一点呀。”
 可他的生机连同灵力飞速地退去,这一天,红妆出嫁,到底是他来迟。
 师妹,在替他难过吗?
 谢玄暮望着她灰蒙蒙的眼睛,发觉自己连问询的力气都没有。
 恣意无拘的师妹,是如何在幻境中忍受这么多年黑暗?
 星回落下,谢玄暮终于想起前尘,却发现已经来不及和她说。
 白瑚懒顾门外横陈的尸体,门下的走狗竟能破釜沉舟至此,想来那小瞎子确实对修炼大有益处。
 他闲庭信步,傲然道:“李慕生死了。”
 朝笙仿若未觉。
 前尘如走马,青梅竹马的兄长真心实意,爱了她这样多年,而她,为何只能任他死在自己身前?
 她垂眸,任那些无比亲近却又被她拒绝的灵力涌入身体。
 她的奇经八脉都滚烫,白瑚不可置信:“你在做什么?”
 不能修炼却强行吸纳这么多灵力,他的炉鼎会立刻坏掉的!
 然而他发现他阻止不了小瞎子。
 灵力铺天盖地向她涌来,带起猎猎的风息。
 凤钗坠地,乌发旋飞,天生无法修炼的少女蘸血,一笔一画,绘出很多年前,兄长教过她的那一道符文。
 身体无法承载这样多的灵力,朝笙的眼中、耳中、口中溢出淋漓的鲜血。
 她不管不顾,不停不歇。
 冲天的烈焰在最后一笔落下后熊熊燃烧,直杀天际。
 白瑚目眦欲裂,爆裂声中,整座白氏,十里重檐,尽数被吞没!
 灰飞烟灭。
 幻境,破。
 邪修垂死的痛呼声格外刺耳,朝笙如若未闻,她低头,看着身前的谢玄暮。
 梦中年华五载,人间不过刹那。
 那于幻境之中盈满的热泪轰然从朝笙的眼中坠落。
 谢玄暮怔怔地望着她潋滟的、满是流光的眼睛。
 是能够看见的师妹啊。
 他不受控制地抬手,想要止住她的泪水。
 生别离,复来归。
 所谓的至痛与至喜,剑痴终于在十八岁这一年懂得。
 她泪盈于睫,唤他名姓:“谢玄暮。”
 “师兄。”
 “别死。”
 于是谢玄暮明白,这簌簌淌满他掌心的泪水,全然是为了他这一人而落。
 “怎么可能会死。”他露出笑,“白露都奈何不了我,不是吗?”
 两颗圆满的金丹在这一刻动摇。
 紫气冲天,于青云之上尽可望。归峰的弟子、夜巡的长老、出关的宗主,都将目光投向骊城的方向。
 春祭在望,青云的天骄碎金丹,同结元婴。
 很多年后,骊城中的人都会记得冬日的这个夜晚。
 天地里的灵力如河川,向紫气疯狂的奔涌而来,水浪翻飞,荡起猎猎的风声。
 满庭霜雪里,紫气如长练,比天穹银汉还要璀璨。
 紫气尽头,劫云如海,天雷震声,威严审视着碎丹结婴的天之骄子。
 卢盈川躲在自家老爹身后,仰面看向破碎的结界。
 他声音如痴:“这就是修士吗?”
 提剑荡邪,引星为笼,抬手间掀起惊天动地的风云,连上天都会侧目。
 卢远鸿忘记了作答,浑浊的眼中露出羡慕与惊艳。
 几十年前,出身修真世家的他登山门,拜入青云门下。
 可修仙如跨天堑。
 他跨不过去,于是重回到人间。
 曾几何时,诛妖邪、上青云、证元婴也是他的愿望,到最后碌碌无为这么多年。
 “这就是修士啊。”他的声音宛如回答,又好似慨叹。
 北辰峰上,青衣云纹的女子望向翻涌的劫云,低声道:“结婴的时间竟比卦象所言的提前了。”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天机本就变化莫测,不必太拘泥。”
 第一道天雷将要落下,卷起的风云在北辰峰上都能感知清晰。
 越得天道眷顾者,天雷反倒越暴烈。
 她以手掐诀,霎时间,夺目的法阵在紫气上亮起,替谢玄暮与朝笙挡住了劫雷的第一击。
 周围的长老纷纷垂首,恭声道:“贺宗主出关。”
 尽管气息圆融平和,但就凭抬手挡天雷的从容,便知她的修为已到了化神巅峰。
 从前,当世的化神巅峰惟剑仙一人。
 裴洛袖手,凝神远眺那越发璀璨的紫气。
 第二道天雷紧随其后。
 剑光与法阵同时迎向天雷。
 幻境之中,这对师兄妹重新一起长大,几乎算是相依为命的度过了五年,从童稚到成人,那些本就不必言说的默契已高到令人心惊的程度。
 第一剑落下,压抑了许久的战意铺天盖地,灵力恣意游走,朝笙只觉自己太久没有这样畅快过。
 天雷淬剑,她毫无惧意。
 劫云震震,电闪之后,又一道天雷轰然奔来,惊蛰引箭,携法阵与天雷相接。
 天道无声,惟有雷霆高悬,注视着共证元婴的两人。
 神武有灵,白露惊蛰披荆斩棘,无惧向道道天雷。
 “第十七道了……”
 有人凝望着天穹,不觉喃喃出声,“青云宗这两个年轻人,都被天道以九雷承认了天赋吗?”
 劫雷之数,以九为极,凡能承受住九道天雷的元婴修士,名字无不传遍三洲。
 “阿茴,这两个人,只怕是你春风会试里最大的对手了。”
 名叫阿茴的少年目光灼灼,耳畔金铃被涌动的灵气掀出清越的声音。
 “我知道。”他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雷霆淬骨,神魂震颤,元婴结成的那一瞬间,灵台识海前所未有的清明。
 朝笙在冥冥之中感知到了天道的存在。
 祂崇高、广阔、无私、无情,却在她迎向最后一道天雷之时,给了她一霎的仁慈。
 灵力无暇如琉璃,那双在幻境中盲了很多年的眼睛,望向时空的洪流——
 浩浩汤汤的赤水之上,千万面水镜浮沉,红衣白发的青年屈身,坐在小小的坟茔前。
 碑文不知历经多少载岁月,上面的字都已经模糊不清。
 他垂眸,指尖抚过那行他曾亲手镌刻的墓志铭,而后拾起膝上的刻刀,一点一点,描摹着文字的轮廓。
 “吾妻**之墓。”
 一道雾气如有灵识,始终阻着碑文,朝笙看不清他刻的字。
 顷刻之间,赤水翻涌,将水镜、钟山、青年尽数吞没。
 云开雾散。
 元婴终成。
 她回首,长风贯夜,青年的红衣翻飞,那双从来静秀的桃花眼中,起伏的情绪如海潮汹涌。
 小白忽而惊呼:“朝朝!谢玄暮的好感度看得到了!”
 ——在他们的境界同时达到元婴的这一刻。
 谢玄暮压下情绪,而手中的惊蛰化作青玉扳指上的流光。
 他向她走来,勾起一个笑:“恭喜。”
 而小白的萝莉声在识海里破了音:“是100——!?”
 “怎么回事?”小白震惊了,好像这喜欢并非在这短短的半月生出,而是伴随了他很多很多年岁。
 可小白知道,宿主到来之前,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故事”。
 情不知所起。
 朝笙眨了眨眼,说:“同喜。”
 “师兄。”
 谢玄暮长眉微挑,忽然想起来,他的师妹从来只称呼他的名字。
 幻境里面,声声“兄长”“哥哥”,却唤了那么多年。
 他的眸光柔和得一塌糊涂,他还尤自觉察不到。
 劫云退去,天地间磅礴的威压也随之消散。
 濒死的邪修终于获得片刻喘息,他怔怔望向那两个修士。
 那个幻境,曾杀死过五个洞房花烛时里的新郎。
 幻境之中,他们通通变成了“李慕生”。
 有的人选择与“阿昭”双修,夺取灵力,有的人选择将“阿昭”献给白瑚,沦为走狗。
 无论怎么选,没有一个人舍得长生大道的诱惑,走出那个幻境。
 一如从前的他。
 邪修仰面,看到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他知道,这是那柄神武的剑意所带来的。
 那一年,横越南洲,他也看了这样一场雪,而后送他的阿昭作了别人的新娘。
 换得丹药,入了筑基,又听闻她的死讯。
 枭首剜心,夺人气运,无非是想让死者生,说声抱歉罢了。
 若她愿意让他弥补,堕邪魔背杀业,也在所不惜。
 他欠她的。
 白雪茫茫,盖满他伤痕累累的残躯。
 待到谢玄暮和朝笙过来时,这邪修已彻底没了气息。
 青年抬手,灵火燃起,残留的黑雾连着邪修的尸身,都被烧得干干净净。
 仿佛不曾来过。
 “回去吧。”谢玄暮说。
 朝笙望向那渐次熄灭的灵火,忽而道:“还不知他为什么要杀人。”
 幻境种种,历历在目,她问:“师兄,你那时又为什么要杀人?”
 她澄明的眼神如镜,映照着谢玄暮的私心。
 要如何答——
 说“我以为我是‘李慕生’,不愿妹妹嫁给旁人”?
 ——妹妹嫁旁人,与兄长又有什么关系。
 他的心骤然牵痛,元婴已成,朝笙确确实实,要嫁旁人了。
 可那淌满掌心的泪水,分明是为他而流。
 从未生出的期待无声疯长,谢玄暮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轻声问她:“那你呢?”
 以血为墨,绘焚天的烈火,杀尽整座白家,又是为了什么。
 雪仍落着,他的呼吸都慢了。
 而少女静静地望着他,字字清晰地回答:“为了你。”
 纷纷扬扬的雪落在青年的肩上,有些融化了,化作凉意渗入大红的喜服。
 谢玄暮不忍拂去,只低头看向这双动人的眼睛。
 曾隐忍不语,曾长夜孤坐,翻来覆去,被自己的私心折磨。
 幻境之中,宁愿蚍蜉撼树,也要将她带走。
 他的答案其实昭然若揭。
 得她的泪水,得她这三个字,是否就足够?
 谢玄暮抬手,将朝笙被风吹落的乌发一点一点拢到耳后。
 因是成亲,假扮新娘,纵然此刻鬓发散落,也比往日多了几分难得的端庄。
 青玉扳指微微擦过耳垂,朝笙听到了谢玄暮低淡的声音。
 “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后来慢慢便疏远了。”
 “有时候,我觉得和做梦一样。明明小时候成天厮混争斗,长大了,却变成你诛邪在前,我收拾残局在后。”
 “明光峰的剑修四百零一,我几乎替每个人都收拾过烂摊子。”
 “青云漫山的弟子,都要叫我一声‘师兄’。”
 “但他们怎么能和你相同。”
 ——她只说了三个字,谢玄暮却像要把整个心肝都拿给看一样。
 给她看这些年来的寂寞,给他看这些年来的不甘。
 “见不得你受委屈,不想你过得不好。”
 尽管这提剑的剑修生来恣意,无所畏惧,世人都说她终将踏上修行的顶点,飞升上界。
 但无论她有多强大,作为兄长,谢玄暮只想永远永远都能护着她。
 幻境里以一敌百,身死道消,谢玄暮却那刻勘明了自己的道心——
 不是长生,是眼前的人。
 “我从来也只为你。”
 “但你……不必管我这颗心如何。”
 他垂眸,远山似的眉眼一片平静。
 他的师妹,纵然开了窍,动了心,又如何明白那道婚约的意义。
 师恩、宗门让她承下的,是裴若游的长生。
 “所以,师兄——”少女盯着自家师兄玉琢的面容,径自略过他最后那句话。
 剑修的直白谢玄暮早有领悟,他甚至有预感她要说什么。
 夜色深重,万籁俱寂,惟有天心的月亮照着眼前的人。
 青山迢迢,他想,就这一刻,先不顾他们在宗门的身份、责任。
 谢玄暮低头,又换回了往日的闲散从容。
 剑意引动的白雪似乎不会停歇。
 一片、两片,绒羽似的落在她的眉梢、鼻尖、唇角。
 他俯身,鬼使神差,吻住了一片雪花。
 她未说完的话因此被封上。
 “我心悦你。”
 这句话,谢玄暮很早便想说了。
 今夜,也应当是他先说。
 至于来路如何,他的道心自会证明。
 剑痴似乎被这个吻惊到了。
 她眼睁睁地望着青年与她靠得这样近。他的长睫都轻轻扫过她的眼睛,很轻,两面小扇子似的,带来一点儿痒意。
 于是她的眼睛颤了颤。
 这个吻浅尝辄止,谢玄暮表面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其实,心跳得快要出来了一样。
 待到他微微向后撤去,才发现自己的师妹一直没曾移开过眼,秋瞳如水,澄澈动人。
 “……”谢玄暮轻咳一声,“这种时候,一般是会闭上眼睛的。”
 他话本子里看到的,遂把经验分享给师妹。
 然而朝笙说:“可我想看着你。”
 握着她的手紧了紧,青年按捺住怦然的狂喜,淡声道:“那你看吧。”
 向来只凭本心的剑修反握住他,手下稍一用力,将他带低了些。
 满是薄茧的手往上,拂过脖颈上赤色的小痣,落在脸侧,带来令谢玄暮心惊的亲昵。
 朝笙亲了亲他犹带水光的嘴唇,笑着道:“师兄,你也要看着我。”
 那一声“好”似乎是压抑着从喉间溢出,他任她施为探索,自始至终,眼中都倒映着她的身影。
 白雪渐落渐无声,惟有心动如雷鸣。
 骊城的事情便这样结束。
 卢盈川看着化作废墟的婚房,十分老成地拍了拍他老爹沧桑的肩膀。
 “除魔卫道,在所难免。老爹,重修我这个院子的时候,可不可以给我整个练剑的地方啊?”
 卢远鸿瞥了眼自己这毫无灵力的儿子,幽幽道:“都是十八岁,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没有在青云宗呢?”
 卢盈川一噎,直接撒泼耍赖闹了起来。
 青云宗中,一片喜意。
 筑基只能算是正式入道,金丹触到了大道的门槛,而元婴,才是长生的开端。
 放眼三洲,这样年轻的元婴,前所未有。
 青云宗却独占了两个。
 又有人想起了裴若游,不觉替少宗主有些可惜。
 分明在医道上天赋惊人,却因为身体只能止步金丹。
 好在,天生剑骨的朝师姐进境很快。
 南烛峰结云庐里,裴若游却没有外面的人想的那般开心。
 修士冥冥之中,对自己的命运总会有若有似无的感应。
 夜里,他望向冲天的紫气,知晓两人同时破境,同历雷劫。
 从小便这样,生来体弱的他等在一旁,注视着他们的打闹。
 剑光、法阵,总带着凌厉的杀伐,生来要强的剑修法修打架毫不留手,所以受伤挂彩是常事。
 他便唤出谷雨,一点一点治愈那些伤口,感到自己离他们更近了些。
 某一天,青梅竹马的感情悄然变质,岁岁年年的注视之中,他喜欢上了朝笙。
 要他如何接受,这一生注定薄命,注定不能长伴她身后。
 父母偏爱,以师恩让朝笙应下了合籍。
 诚然裴若游知道,她对他毫无男女之情。
 正如师兄,明白剑修不开情窍,为着那份婚约,从此悄然疏远了她。
 他吩咐身旁的侍从:“挑几瓶固境补灵的上品丹药送去枕山苑,当给师兄结婴的贺礼了。”
 “那朝师姐呢?”
 裴若游略略思索,知道剑痴师姐最爱的无非是白露。
 库房中有几件淬剑的灵宝,青衫的少年起身,道:“我自己去挑。”
 回到宗门的时候,立刻有弟子纷纷围了过来。
 明光峰的猴子们最为兴奋,上蹿下跳。
 “师姐!试剑台可约吗?”
 “师姐!先揍我啊不对,先看看我这段时间的进步!”
 “师姐!看剑看剑看剑!”
 惊蛰的法阵亮起,谢师兄的元婴修为十分圆满。
 他们如梦初醒:“耽误师兄师姐复命了!”
 猴子们向来敬重管钱的大师兄,立刻退了开来。
 朝笙瞥了眼老神在在的谢玄暮,没忍住露出个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