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剑意也如朱砂痣一样夺目,不消交手,朝笙就知道这是绝佳的对手。
 “明光峰朝笙。”
 萧慈音微微颔首:“我知道你的师门。一百年前,剑阁在春风会试输给了明光峰。”
 明明是有着万剑冢的千年剑阁,最后却败给了白衣的无名剑修。
 此后百年,再未见抬头。
 剑仙的尊号,几乎是所有剑修的理想。
 萧慈音拔剑:“请赐教。”
 白露应声出鞘,剑锋上折射出凛冽的光芒。
 浮台之下,人头攒动,元婴期修士的战斗,可遇不可求。
 苏珏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发现谢师兄周身格外空荡,只有明光峰的小石头精在身旁。
 这位置好!
 苏珏欢天喜地地扑了过去,又被亮起的结界轻轻弹开。
 “大师兄!”苏珏很委屈,“地是青云宗大家共有的。”
 禁止土地私有化。
 然而周围的青云宗弟子无动于衷。
 星津扭过头来,认真道:“大师兄出了灵石的。”
 苏珏:“……”
 他手一伸,哼哼唧唧:“给我也来点,我就不谴责师兄了。”
 结界忽而开了道小小的口子,把苏珏拉了进去。
 “好好儿看吧。”谢玄暮声音慢悠悠地。
 苏珏瞬间不闹了,盘腿坐了下来。
 星津朝他扮了个鬼脸,苏珏只当没看到。
 能走到这一步的修士,没有哪个是寻常人物。
 剑阁只有剑修,万剑冢名冠三洲,哪怕剑仙并不在剑阁,也一样是不容人小觑的庞然大物。
 萧慈音持剑的手毫不动摇,剑势如西洲绝壁险峭,飞瀑与霜华相接,激荡起熊熊的罡风,结界之外的人几乎有些站不住,却依然狂热地注视着这酣畅淋漓的一战。
 苏珏愣然:“朝师姐揍我时,可真敷衍……”
 无人答他。
 身前的谢玄暮目光始终望向浮台,少女剑修衣袖飘摇,剑意如虹。
 结云庐。
 裴若游看向沉默挡在身前的仆从,神情肉眼可见的沉了下来。
 “母亲的意思?”他冷声道,“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看一场春风会试,根本就不会受不住。
 前几日的他去看了,最后一日为什么不行?
 但仆从依然沉默,身形分毫未动。
 浅青淡白的光芒亮起,谷雨化作荆棘,浓郁的生机变为森冷的杀意。
 “让开。”裴若游不想在此浪费时间。
 但法阵骤然从结云庐中亮起,深红如血,瞬间令裴若游动弹不得。
 裴若游五感敏锐,从这赤色的法阵之中察觉出极为隐秘的邪气。
 能在结云庐设下法阵的,惟有他的母亲。
 他一怔,看向那些仆从,忽然发觉——
 他们的眼中没有半分光彩。
 都是傀儡。
 跟随在他身旁这么多年的仆从,什么时候,都变成了傀儡?
 整个青云宗的人都知道,大师兄谢玄暮极其善作傀儡。
 但谢玄暮的制傀之术,是他的母亲、青云宗的宗主,亲手所教。
 四肢百骸寒意骤生,袖中荆棘次第枯萎。
 耳旁似乎隐隐约约能听到紫微台的打斗之声,朝笙想必已和她的第一个对手交锋。
 晴朗的日光落满结云庐,青狐躲在门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一场对峙。
 裴若游转过身来,强自按下不平的心绪。
 今日、明日——何日,他才能走出结云庐。
 日光下,他的影子被风吹得散落,草叶摇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裴若游抱起青狐,这通了人性的妖兽想要安抚他,湿漉漉的舌头舔舐过他的手背,带来轻微的刺痛。
 他无意识地揉着狐耳,无法停下心中的猜测。
 母亲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但愿,不要和朝笙有关联。
 浮台之上,萧慈音与朝笙已战至胶着。
 两人身上俱已经负了伤。
 都是剑修里的翘楚,春风会试以来,众人还未见这二人如此战意磅礴过。
 越打至后面,萧慈音就越惊艳,这个比她年岁小上许多的剑痴,名声果然是靠实打实的修为传出来的。
 能教出这样的弟子,剑仙终究是剑仙。
 不怪她的师尊一直记着百年前那一败。
 但百年后的这一场会试,她要赢。
 思及此处,萧慈音冷淡的面容也生动了几分。
 她抬手,毫不犹豫地划破指尖,鲜血滴在剑锋,剑意霎时间暴涨。
 西洲剑阁,建于峥嵘崔嵬的绝壁之上。
 历代弟子,皆以猛虎长蛇磨剑,观飞瀑,攀巉岩,渡天险。
 蜀道之难,萧慈音尚且不惧,对手是能“上青天”的剑痴,如何能输。
 黄衣的女子递来险峻钩连的一剑,与此同时,白露如虹,自上空贯来。
 萧慈音头也不抬,提剑往后猛掠一丈,复又起势,飒沓而前。但朝笙来得更快,一剑未至,她手腕微抬,剑身一荡,形如圆融之水,转瞬成冰,在逐渐炽烈的太阳下折射出刺目的光来。
 浮台周围的人不自觉闭上了眼睛。
 萧慈音步伐一转,于三息内,绕到了朝笙的身后。黄衣如风,而手中的剑将探向朝笙的咽喉。
 被阳光刺得眼睛都睁不开的苏珏泪流满面,依然费力瞪向浮台——师姐是不是要输了。
 但剑痴身形未偏,白露调转,径自向后。
 萧慈音一惊,就在她犹豫的一霎,反握住白露的少女身形翻转,以携风扬雪的速度斩落她的长剑,另一只手摁住她的肩头,向浮台坠去。
 白露的剑尖停在萧慈音的心口。
 死生几乎就在这一刻,从来冷静的剑阁首徒长睫颤动,看到剑尖在她眼前,烈日在剑痴身后。
 “我……”萧慈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输了。”
 百年前后,并无差别。
 她心服口服。
 人群中爆发出欢呼,青云宗的弟子们额手称庆,高唤着师姐的名姓。
 魁首近在咫尺。
 有人目光复杂,看向提剑而立的蓝衣身影。
 “这样年轻,便能胜过练剑三十年的剑阁首徒,青云的剑绝,名不虚传……”
 “她的剑法太过酷烈,刚刚你们都看到了,她是以命换命的打法,要是萧慈音没有愣神,也许那把神武会同时贯穿两个人。”
 “从未有过十八岁的魁首!过刚易折!你们且看着……”
 纷扰嘈杂的声音骤然停止,谢玄暮指尖微点,徒留那些议论的修士神情惶恐,不知道是惹恼了谁,竟然给他们都下了噤声的法咒。
 待到法咒自行散去,他们终于收敛了不忿,没再敢议论那胜了的剑修。
 苏珏小心翼翼打量了眼玄衣的青年,问道:“大师兄,你回到金丹中期了吗?”
 谢玄暮点了点头,这小少年便眉开眼笑:“嘿嘿,好事成双!”
 师姐肯定是魁首,师兄的修为也慢慢修了回来。苏珏的眼眸亮晶晶地,看向浮台上蓝衣的身影,心想,三月,发生的事情都很好。
 另一座浮台之上,宁茴的掌心一收,红线骤然紧缩,被缚住的法修再也唤不出法阵,只好低下头。
 “承让。”
 猫儿眼微弯,法修见他这副笑脸,终于输得心甘情愿。
 宁茴回过头来,望向那把还未归鞘的剑。
 春风不知寒,扬起剑痴的衣角,拂过无法融化的寒霜。
 裴洛垂眸,看着最后的棋子落定,登上紫微台。
 她早知这一日,因此心境仍如无风的湖面。
 一炷香后。
 “春风会试,魁首之争,开始!”
 判官的声音里都带上兴奋,为将要见证的时刻。
 白露芒种,同时杀向对方。
 红线铺天盖地,织成密不透风的网。宁茴看着寒冰割开豁口,一剑如虹递来,只觉得浑身战意涌动。
 早知,她的剑很动人。
 红衣少年身形如燕,在纷纷扬扬的雪中格外显眼。
 “仙子可考虑好了阿茴那日说过的话?”
 红线再次聚拢交缠,如鬼魅的伏兵,将形单影只的少女包围。
 朝笙感受着宁茴如河川般的灵力,手中白露霜华潋滟。
 “不考虑。”
 宁茴很遗憾,他游戏人间这么多年,难得遇上一个上好的双修对象。
 金铃声动,朝笙脚尖一转,提剑向左侧攻去,宁茴的身前转瞬堆雪三尺。
 宁茴轻咦了声:“金铃之音可以致幻,你竟全然不受影响?”
 那他那根红线,到底有没有派上用场?
 好歹都加了他们合欢宗的秘法,总还是有些用的吧?
 朝笙不语,以行动证明她确实不受影响。
 红线漫天飘荡之时,她的剑也到了宁茴的身前。
 宁茴微微一笑。
 “从前,我以为合欢宗的修士,只会什么采阴补阳之道。到今日,才终于觉得是我狭隘。”
 “那红线看着脆弱,可生生不息,如影随形,反倒让剑痴讨不得好……”
 春风会试以来,这个少女一直都势如破竹,哪怕对上了剑阁的首徒,也未曾止步。
 但当白露横斩时,蛰伏着的红线自四面八方涌来,电光火石间缚住了朝笙的四肢。
 手腕上痛意顿生,灼热的灵力沿着红线燃起,滔天的红浪在紫微台上翻腾,连空气都现出扭曲之状。
 庆阳书院的人不自觉往后退去,想离这样的灼热远一些——及至此时,他们才意识到,宁茴对他们简直是逗猫般的小打小闹。
 杜少蒲有些后怕,如意秤夺不回来便夺不回来吧,反正他也没道侣,重新再炼制一个便是。
 有人猜测胜负已定。
 但元婴的灵气荡开,它磅礴如同北川的雪山,崩塌、倾倒,让在场的人都感到寒凉的压抑。
 红线之上,霜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地生出,寸寸攀爬,覆满漫天的红线。
 朝笙向前一踏,被束缚住的手腕上渗出淋漓的血,她看也不看,任冰霜结满伤口,宁茴心念牵动,自他身上迸发的灵力与朝笙相碰,激起猛烈的罡风。
 刚刚为了束缚住剑痴,冲天的烈火已耗费了他不少灵力。
 他梦寐以求的对手,似乎要赢了。
 宁茴有点儿遗憾,毕竟她还没答应他合修。
 芒种翻腾,想重新奔涌到他的袖中,但霜华早已经布满,烈日之下,红线与白霜共凝,像是在天穹下倒生的月桂树。
 宁茴的遗憾散的很快,猫儿眼里生出笑来,对那递来的一剑十分坦然。
 胜负终要见分晓。
 很久之后,朝笙还是会想起这个合欢宗修士的眼睛。模样生得美,无时无刻都噙着笑,其实也算不上讨厌。
 所以当宁茴死在她面前时,这份美丽便显得格外惊心动魄了。
 本该搭在宁茴咽喉的剑陡然一坠,一瞬之间,刺向宁茴的心口。
 朝笙骤然发觉身体不受控制,她如同傀儡里寄生的魂灵,看着自己的剑尖向前。
 而暴戾的邪气喷涌而出。
 潋滟的眼中一片猩红,朝笙目睹着白露穿心而过。
 宁茴神情怔然,似是不可置信。
 “剑修,这么记仇吗……”他只是陡然想了宁芃的那句话。
 至清至寒的灵气之中,驳杂着妖异的黑雾,白露贯穿少年的血肉,而持剑的人恍若未知。
 “入魔!青云宗的剑痴早就入魔了!”
 “难怪她能走到今日!”
 人群里爆发出惊恐的呼喝。
 裴洛垂眼,看着那枚还站着的棋子。
 光华如月的白露上,淋漓着另一枚死棋的鲜血。
 幻境种魔,朱厌台感妖邪风雷,纵有澄明剑心,也当坠落。
 揽云宫里,徐不意坐于廊下,沉默看着那棵倒塌的古树。
 昨夜毫无保留的教授,但自此,他再也——再也没有任何弟子了。
 无人赞颂祝福。
 蓝衣的少女提剑,淅淅沥沥的鲜血自神武的剑尖滴落,而黑雾如翼,包裹在她的周身。
 所有人都知道,这浓重如有实质的黑雾意味着什么。
 “青云宗的天骄……春风会试的魁首……入魔了!”
 “果然!十八岁的元婴!前所未有!也不会有!”
 “怎么会呢,师姐怎么会入魔……”
 苏珏呢喃着后退,撞到了星津,两个人狠狠地摔在一起,连痛都忘了喊。
 灰衣的女修目眦欲裂,看着宁茴眼睁睁死在她的眼前,死在剑痴的剑下。
 耳畔似乎还有金铃摇晃,猫儿眼的少年笑意鲜活,期待着与他的对手酣畅淋漓的战上一场。
 宁芃拨开人群,跌跌撞撞向前,甚至忘记自己还是个化神的修士,可以用灵力越开他们。
 阿茴,她的弟子阿茴,为何会陨落在他最为期待的这一日。
 裴洛垂眼,看着紫微台上的朝笙。
 十八年前,嬴无咎卜算出身怀剑骨的孤女在何方,在猜出她的企图后愤而叛逃。
 那个从饥民堆里被带上山的小姑娘并不知道,所谓合籍之约,不过退而求其次。长生太遥远,纵然天道偏心一个孤女,给了她惊才绝艳的根骨,裴洛也等不了那么多年。
 青云宗开宗宗主裴镜昙尚且用了三百年飞升。
 所以一开始,为的便是那一具剑骨。
 养她浩然剑气,养她天骄恣意,给她顺遂的十年,最后,在她春风得意时让她坠落——
 再澄明的剑心也不会永远无瑕。
 天道厌弃入魔的少女,待到剖下那一具剑骨时,谁都不会沾染因果。
 “明光峰剑修朝笙入魔。”她开口,声音淡得不含一丝情绪,“着刑部弟子,诛之。”
 赤衣墨领的刑部弟子召出法器。
 还不够。
 裴洛看向数十名弟子掠向紫微台。
 她静静地想,杀一人,还不够。
 刑部的弟子,几乎都来自丹阳、明光两峰。因此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曾经被这位剑痴教过剑术,又或者曾被尚还年少的她挑战过。
 但这是宗主的命令,这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魔修。
 “先将师姐制住……余下的听宗门发落。”有人沉声道,“师姐入魔已是事实,但之后若能心神清明,此事也许会有转机。”
 周围的人齐声应是,眼中浮现出坚毅之色。
 几乎就在他们袭向朝笙的一瞬间,玄衣的青年连绘三道法阵,顷刻荡起磅礴的灵力,他的身形转瞬到了紫微台前。
 “谢玄暮!”有东洲的修士高喝,“孰是孰非都不分了吗!你们青云宗想包庇滥杀的魔修吗?!”
 裴洛抬手,合道期的威压铺天盖地。
 修复好的经脉、重结的金丹痛意顿生,曾能顷刻勾勒出星回的手陡然坠落,谢玄暮整个人都跌倒在地面,发出咚然的闷响。
 这威压带着严厉的警告,他的呼吸都变得凝滞,却仍然挣扎着抬起头。
 刑部的弟子已来到朝笙的面前。
 血雾蓬然,那些温柔的清晨、夜晚,长街的灯火,她掀起的盖头,都化作流离的碎片。
 白露染血,在半空绘出艳丽的弧光。
 青云宗的弟子都知道,朝师姐有一把很动人的剑。
 但剑锋贯穿血肉,寒霜结于心口,少女那双从来澄澈清冽的眼中只有一片猩红。
 幻境里悄然种下的心魔借着杀戮疯狂生长。
 朝笙感到自己游离在黑暗的混沌中,灵魂属于自己,又好像不属于自己,被撕裂的痛苦甚至胜过朱厌的风雷,她不受控制地产生暴虐的情绪,又拼命地想要压住。
 “师姐……”有人于剧痛中回过神来,低声地唤。
 朝笙认得他,这是容璋真人的第三个弟子胡九微,一只修多情剑的狐狸。
 去岁还在紫微台上挑战过她。
 那会儿他才筑基圆满,过完年,结了金丹,便去刑部了。
 朝笙想应声,想回答。
 但胡九微没有了声息。
 他死在了师姐的剑下。
 耳旁似乎响起了尖叫和哀嚎,这些声音越来越远,直到化作蜂鸣般的长调。
 她杀人了。
 朝笙感到神思都缓滞,她杀了宁茴,然后又杀了她的师弟师妹。
 黑雾弥漫,包裹蚕食那颗澄明的剑心,她残存的理智告诉自己,停手,停手——但身躯里邪气游走,起落的剑意掀起呼啸的狂风。
 她的剑心彻底陷入黑雾之中。
 恐怖的威压自紫微台上升起,原本元婴初期的修为因入魔直接攀升到了元婴巅峰。
 邪气随之升腾,似乎连太阳的光都被压倒,转瞬之间,半壁天穹上都是压抑的浓黑。
 最后一点清明的神思也陷落。
 三洲的修士惶然地看向半空中的人影,惊声高喝:“杀了她!杀了她!”
 “金丹还不够!裴洛!你想包庇她吗!”
 多少年了,再没有见过这样浩大的邪气,这样强大的魔。
 仿佛三洲那些年的风平浪静都是幻觉,都是为了成全这一刻。
 巨大绚烂的法阵自天穹升起,本该名扬四海的天骄在春风会试堕魔。
 裴洛为这一刻,等待了太多年,待到满目都是赤色的时候,她无波也无风的道心终于泛起一丝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