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角牵出一个笑,一看便是好相处的模样。
赵冬严心定了下来。
包厢的位置很不错,从看台上能够俯瞰到剧院的全貌。
摩登的城市自然有首屈一指的繁华,海市确确实实是远东的明珠。
剧院里灯光暗了下来,唯有舞台上有亮眼的光芒。
赵冬严事先做了功课,知道这位周行长留洋归来,读了很多书,因此特地选了国外的剧目,好叫他从学生时代的回忆攀谈。
先回顾过往,再展望未来,保管宾主尽欢。
“我是很爱这种经典名着的,茶花女你在国外肯定也看过。”赵冬严招呼着侍从进来,侃侃而谈,“哎,玛格丽红酒,拿破仑都说好哇。”
高眉深目的演员款款出场,赵冬严看得新鲜,道:“这个剧有意思得很。一个交际花和富家子谈恋爱,最后,交际花好像是为了钱舍了那富家子,结果得病死了。”
“那个富家子悔不当初。”赵冬严总结道,“这古今中外的男人,都喜欢救风尘,哈哈。”
整理点心的侍从憋着笑,知道这又是位附庸风雅的老爷。一个抨击贵族虚伪歌颂纯挚爱情的戏剧被他说成了这样。
蓝色洋裙的茶花女出场了,赵冬严望过去,赞叹道:“可真白。”
周暮觉眉心一跳。
昏暗的包厢里,他眼中涌上浓浓的倦色,果然没必要在剧院里谈生意。
但表演已经开始了。
他的目光看向前方,灯光明辉,人影攒动,舞台之下的观众席上,坐着个窈窕的身影。
——她果然,也来看了。
这种了然的感觉让他再次感到钝痛。
她并不是一个人来的,身旁有好几个女子,他认得,大都是段家宴会上的太太们。
她是那种,只要愿意,便能让人觉得如沐春风之人。公馆里的人、冯广厦、他,都觉得与她相处起来很舒服。
因此在宴会上新认得一些朋友,也不算什么。
但不知为何,父亲还在的时候,她不与这些人交际。
赵冬严仍在侃侃而谈:“你瞧这男演员,真招人。”
天生情感更外放的异域演员,举手投足都有种从容的风流。
太太们的做派日趋开放,在台下笑着同这演员挥了挥手,是熟络的样子。
为了追求原汁原味,演员们尽说的是法语。赵冬严半个字都听不懂,只好就着服饰动作点评。
故事一幕一幕向前,赵冬严终于从巴黎的少女谈论到了法国的铁矿,然后悠悠绕到了宝兰矿业新开的矿场。
帷幕落下,容貌俊朗的男主演轻车熟路下了台,走到这群太太们面前,笑着接过了她们送的花。
男主演游刃有余,在她们的笑声中抽出一枝花,递给了正中间婀娜的人影。
她确实没能受到任何影响,谎言被戳破,就利落抽身离去了。
但周暮觉绷着的弦断掉了。
赵冬严正想继续说下去,青年忽然站了起来。
“矿场的前景我很看好,具体的章程我会让银行的经理拟一份给你。”
赵冬严愣住了——这么痛快?他还以为自己还要再绕几圈弯子。
“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这是连送都不用的意思。赵冬严颇有些疑惑,低头看去,上好的玛格丽红酒已经见底,看来青年甚是喜爱。
所以这生意,谈成了吧?
赵老板有点摸不准了。
剧院的主演们大多有自己的豪客,男主演也不例外。
海市的贵太太们有钱有闲,也并非所有都仰仗丈夫的鼻息生活,思想开明,经济自由,一掷千金买戏子的笑,也是常有的事情。
上次在段家见了这位周太太,都觉得她实在很该加入她们,年轻守寡,身家丰厚,不再婚就是对亡夫最大的深情了。
遂有人把周太太邀请来看剧。
这漂洋过海来的异国演员,俊美非常,体贴有礼,用一口不大顺畅的华国话说出甜言蜜语,实在很讨人欢心。
譬如此刻,他将玫瑰递到了周太太的面前。
“您的唇瓣让我想起了家乡的玫瑰,它们的颜色和您一样热烈。”
周围的太太们笑得不停,期待着朝笙的反应。
然而一只清癯的手探了过来,接过了那朵花枝。
“谈谈吧。”
朝笙数着日子,这是他们决裂后的第十四天。
女子露出笑来:“先失陪了。”
太太们面面相觑,看着这两人离去了。
“刚刚——是周行长吧?”
“周行长?周太太的丈夫不是已经去世了?”
“哎呀,新的周行长是她的继子!”
惊呼声响起,花枝委地,无人在意。
剧院长而暗的走道里人群涌动,看完了剧的人往外走去。
结伴而行的男女众多,没人在意一前一后走出去的两人。
“忠叔送你来的吗?”
出了剧院,入眼是繁华的夜色,周暮觉冷不丁开口。
朝笙道:“苏家太太捎了我一程。”
青年点头,不再多言。
老何没料到太太也在剧院,他拉开了车门,问道:“少爷,是回公馆吗?”
青年的声音在后座响起:“去银行。”
朝笙侧眼看去,青年的下颚线绷得紧紧的。
她勾唇,无声在夜色中笑了。
银行已经暗了下来,忙碌的一天的员工都已经下了班。
周暮觉抬手,摁亮了大厅的灯。
橙白的光依次亮起,他们沿着旋转楼梯,往上走去。
三楼的走廊铺着柔软的地毯,女子的高跟鞋踏在上面,一点声响也无。
周暮觉开了门,于是朝笙再度来了他的办公室。
那时候她经逢大变,安静柔弱,很偶尔露出点笑来。
他回身看去,女子的旗袍袅娜,举手投足都是不加掩饰的风情。
这才是真实的她啊。
周暮觉并不是爱女子的温顺恬静。
他心中一痛,澎湃的情绪起落不休。
“谈什么?”是朝笙先开了口,“我已想过了,没机会与你说。”
“我对周鹤亭没感情。”
——周鹤亭图谋林朝笙的青春年华,林朝笙想要继续过奢靡的生活。
不是什么情深似海。
她声音慢条斯理:“阿暮,我确实骗了你。”
“下个月,我便搬去平宁寺那边。”她坐了下来。
“搬走?”
那些打好的腹稿碎了个干净,他望向她,若眼神能化作实质,应会是暗流涌动的江潮。
“然后呢?”
“你对父亲的感情是假的,为的是钱。”
“那叶青淇呢?今天的演员呢?”
“他们又能给你什么?”
明明是质问,字句都宛如被牙齿嚼碎,为何听起来这样委屈?
朝笙望着他,淡声道:“我乐意呀。”
轻佻浪漫的林朝笙,成为雀鸟后以堕落的方式换取精神的自由。
轻描淡写的几个字也能化作利刃,将周暮觉的心刺破开来。他没来得及知道她的过往,就先不受控的沉沦下去。
他垂眼看着她,忽而哑声问道:“那我呢?”
她坐着,他站着。一个纤婉,一个高大。他分明有着居高位的压迫感,这会儿却像只穷途的困兽。
朝笙沉默。
他俯下身来,几乎将她圈在座椅里。
绚丽的霓虹透过窗帘,映照在光洁的桌面上,车水马龙,繁华夜色,与这间办公室里的寂然隔出泾渭分明的界限。
他本应理智,本应镇静,可他太想知道答案了。
“你要钱,要爱,要自由——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为什么,不是我呢?”
深夜里情绪翻来覆去地折磨着他,最终让他在见到朝笙与人言笑晏晏的那一刻崩溃。
图谋钱,图谋爱,或者图谋别的什么——为什么不选他?在谎言戳破的那一刻就抽身离去,连一点伪饰的话都欠奉。
他不甘。
没法冷静。
他少而早慧,又在世事中生就了温润平和的性情。人人都赞他一声“君子”,可此时此刻,酒精与情绪共同翻涌,他不想做什么君子、当什么圣人。
他想投身名为她的业火。
焚皮烧骨,在所不惜。
朝笙嗅闻到葡萄酒的气息——是馥郁的玛格丽红。
他酒量一向糟糕,在剧院里差点把她都给唬过去了。
他半跪在她的身前,握紧了她的手。
她迎上周暮觉的目光,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他哑声说,“我知道你的欲望,你的谎言,我不在乎你的性情有几分真,几分假。”
“朝朝,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样的。我想爱你,我爱你。”
那些质问与怒火化作了虔诚的渴求,周暮觉在某个春夜得遇他的神明,从此就将之奉为了信仰。
空气中响起一声叹息。
她望着他的眼睛,道:“你自己去看。”
这句话宛如一个信号,猎人愿意短暂地放下她的枪,任由被困住的野兽往前走去。
青年桃花般的双眼微颤,一个灼热的吻落在她柔软的虎口。
朝笙将手抽离,雪色的指尖压在了周暮觉的薄唇上。
她俯身,亲了下去。
理智早就碎了个干净,如果猎人示弱,野兽就会立刻将獠牙落在她的脖颈。
事实上他也这样做了。
他的掌心覆住了朝笙的脖颈,而这个吻再次变成他所主导。
兽类喜爱做标记,舔舐伴随着尖齿,爱意夹杂疼痛,最终留下触目的红。
她终于尝到了玛格丽的味道。
身躯被青年的手臂抵着,朝笙偏过头去,看到了窗外灯光的粲色。
“看着我。”他又咬在了她的唇瓣上。
周暮觉在半个月的辗转反侧里越发冷静,越发煎熬,最后发现无论这个人到底如何,他都想爱她。
并不觉得悲哀,反而有种洞明的解脱。
脖颈后的手已经落在了腰间,将朝笙扣住,青年掌心灼热的温度传来。
夜色渐深,于是霓虹渐次熄灭,朝笙垂眼看到,还有几点亮光落在他泛红的眼中。
这双眼睛,可真漂亮。
朝笙忍不住抬手,轻揉了揉他的眼尾。
办公室的灯仍然照着,他嘴角泛着水光,侧脸上的薄红不知是出于酒精,还是欲望。
也许兼而有之。
“我这个人,虚伪、贪婪,爱享乐,真心寥寥,一开始与你的见面就是骗局。”她却在这样的气氛中开口。
而他回答:“但我爱你。”
宁堕业火,永世沉沦,不做圣人,求诸解脱。
“好啊。”朝笙终于给了他回答。
那个停止了的吻又继续,旗袍泛起褶皱,向上退去,她搂着他的脖颈,感受到了他落在腰侧的手都微微战栗。
他们从未贴得这样的近过。
他压倒了他的神明,分明生涩,分明蓬勃,却又克制着,一点一点契合。
身下人抱着了他的手渐渐脱力松开,又被他紧握。
“朝朝。”周暮觉低声道,“是你又一次选了我。”
语气明明温柔,却又带着令人心惊的决然。
朝笙不语,任他又吻了下去。
窗外的霓虹彻底熄灭。
第201章 黑莲花与君子(30)
爱意裹挟欲望,温柔渗进野心,唇齿都相合,所以猎物和猎人的界限终于不再明晰。
先动情的是周暮觉,之死靡它,绝无回转。
但时光往前回溯无数载,隔岸观火的朝笙其实已陪“他”走过许多年。
于是女子任由旗袍被推起褶皱,又任人解开了腿侧腰际的盘扣。
柔软的身躯铺陈在这个夜晚,白雪红梅,清极妩艳。
周暮觉曾于春夜中沉沦忏悔,却从未肖想过自己有一天与她这样相见。
他俯身,将她从椅中抱起,自始至终,都是这样将她圈住的姿态。
那张原本对他冷淡对他嘲弄的面庞此刻泛着可爱的粉色,他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骤然悬空,令朝笙有点意外。
但不待她发问,周暮觉又亲了上来。
她的喉间溢出了轻而长的喘息。
“上去吗?”是询问的语气。
办公室的上面,旋转楼梯通向周暮觉的卧室。以工作繁忙麻痹自己的半个月,他就歇在这里。
朝笙终于从他说话的间隙里抽出思绪来,她整个人都已经被他抱着了。
还有得选吗?
她也不想选。
她没说话,手指却解开了他衬衫的第二颗纽扣。
这就是回答。
怀里抱着一个人,周暮觉还能腾出手推开卧室的门。
夏夜的月亮总是很好,幽明的光透过落地窗,隐约勾勒着卧室简洁的装潢。
宽阔的床向下陷落,猎物覆了上来,凝视着困在他身下的猎人。
她从那些绵长的吻里缓了过来,抬手,慢条斯理地解开衬衫剩余的纽扣。
青年喉结上的痣微微滚动,在下腹的那颗纽扣也被朝笙解开后,他握住了她的手。
她眼波流转,湖光潋滟。
月色幽幽照着,白色的雪原彻底展露于他的眼前,他俯身,丈量着雪原的起伏。
温热的鼻息撒在颈窝,周暮觉到这种时候,反而冷静了下来。
这是一种奇异的冷静,欲望分明游走,动作却温柔。
“朝朝。”他低声的唤她,而她嘴角勾出一个笑,水光滟滟的唇瓣开合:“我在呢。”
炽热如刀,融化了雪原,长溪潺潺,流经每一寸痕迹,朝笙抬手勾住周暮觉的脖颈,却又被周暮觉更有力的压了下去。
君子贪爱欲,圣人下神坛,澄明的月色如薄纱,洒满了红梅缭乱的雪原。
不知何为餍足,周暮觉拥着怀中的朝笙,起初她还游刃有余,回应着他的每一次索求,到最后神思也混乱,只怔怔望着面颊绯红的青年,他的醉意似乎都退去了,眼神清明,将她整个人都锁住。
最后喉间溢出一丝哭声,还未出口,又被吞吃入腹中。
骨血相融,得偿所愿。
江潮退了又涨,月亮悄然隐去,朝笙倚靠在青年宽阔温热的胸膛中,沉沉睡去。
周暮觉抱着她,感到梦境与现实的界限被打破,他爱怜地吻了吻她闭着的眼睛,那儿有泪水将坠未坠。
怀中的人毫无所觉,他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待到朝笙醒来,已是午后。
房间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她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发觉自己身上已换上了一件宽大的衬衫。
这个人太温柔,所以并没有预料中的疼痛,她好好的睡了大半个白日,半点倦意也无。
朝笙掀开了被子,目光一顿,落在了左手的无名指上。
熟悉的巴洛克式的山茶花开在白金的指环上,花蕊却换成了一颗钻石。
她抬手,借着日光看去。衣袖滑落,昨夜被握出的红痕还在,那枚翡翠的镯子没了踪迹。
周暮觉推开房门时,见到的就是这副光景。
微微侧身的女子乌发散落到腰际,露出的半截下巴精巧柔丽。
她逆着日光,看向无名指的眼神格外专注。
周暮觉心中一动,朝她走了过去。
朝笙若有所觉,回头看向他。
她露出笑来,问道:“几点了?”
“刚过一点。”
周暮觉坐在她身侧,她明明刚刚还在欣赏这枚戒指,却一句话也不多问。
夜里抵死纠缠,清醒过来后,又有几分担心她是否再度离去。
周暮觉抱住了朝笙,虚虚扣住了她的掌心。
十指相合,他低声问:“喜欢吗?”
朝笙当然喜欢,她不答,反而道:“小周先生,你不应该问我喜不喜欢。”
他一愣,一瞬又被不安攫取。
但猎人早已收手,任她的猎物用獠牙吻她。所以这一次并非是决裂的圈套。
“你应该问我,愿不愿意。”
掌心被握紧,青年剧烈的心跳隔着薄薄的衣衫传递到她的胸腔,带来沉沉的震动。
“你愿意吗?”他不可置信,又追问,“你愿意吗?”
爱意翻江倒海,她被他整个的拥住。
女子的声音在耳侧响起。
“我愿意的,阿暮。”
业火焚身,但神明垂怜。
朝笙任由周暮觉抱着自己向下坠去,任由他虔诚温柔的吻落了下来,她的指尖拂过青年的脖颈,肩背,又被他捉住,扣在了他的心口。
他压着她,呼吸也洒在了她的颈侧,气氛再度旖旎,但朝笙却微微愣住。
肩窝上一片湿润,她微微将周暮觉推开了些,发现那是他的眼泪。
真奇怪,朝笙心想,这点泪水并不让她觉得他情绪化或者脆弱,只让她的心软得不像话。
“怎么哭了?”因此她的语气带着真真切切的温柔。
她凝神望向他,忽而道:“我刚刚弄疼你了?”
青年亲了亲她的手指:“……这话该我问你才是。”
“所以,为什么哭了?”
周暮觉有一瞬失语,不知该如何向她形容,那种刻进了他灵魂里的患得患失,在她答应他的那一刻,骤然的欣喜与悲戚共同涌来,最终化作了不受控制的眼泪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