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有一事不解。”
韩火寓心中晃过谢家送来的那部北将谱。他本就是聪敏之士,却百思不得其解,谢含灵怎可能提前半年就得知北朝打造的攻城利器,并附上破解之法?
不过眼下不是琢磨这事的时候,韩火寓盘腿坐在老师对面,问:“眼下正是一年中最热之时,州中麦粮又才收割完,咱们粮草充足,北尉为何选此时南征?”
崔膺扇尖打了下韩火寓的膝盖,后者赶忙跽身坐好,便听崔膺问:“你想不到吗?”
韩火寓想了想,“为了破坏我朝的闱试?”
崔膺点点头,又摇头,拢扇道:“这只是其一。我朝的利好之策自然是北边所不愿见,在学子考试时兴战,人心惶惶,还谈什么吏治改革?但更重要的,是北人千里奔袭,想学去年大司马速取青州,如此一来必然轻辎粮,他们又倚仗兵械骑军之利,是打算破城后因粮于敌!我们的麦子丰收不假,到时候却也成了敌人的粮仓。”
韩火寓听后,凝重点头。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诚非虚言,若不是青州早有准备,今日城破只怕确如胡子之计,在弹指间耳……
青州一破,尉军顺淮河而南下,后果便是不堪设想。
“诵和,你再撑一撑,务必分派人手安抚好百姓,州内闱试照常阅卷遴选,不可耽误。”崔膺捏了捏发酸的眉心,“兵报已传回金陵,青州与徐州唇亡齿寒,兵部任令一下,援兵想必快了。”
江南进入了梅雨季,百里归月出考场后,便因耗神与溽热的天气病了一场。
胤奚他们是考完才得知青州遭袭的。
兵部呈报两省后,已令徐州守备军就近向青州驰援,户部连夜计算军需耗费,礼部则按部就班地誊卷判阅,一时间六部忙作一团。
谢澜安也没多问他们考得如何,崔先生身在青州,她知道楚堂必然放心不下,文杏馆沙盘前,她纵览着沟壑其上的城池关隘,说:
“除了徐州驻军,褚啸崖也派长子领一万精骑北上驰援了。按照之前的准备,青州守下来问题不大。”
沙盘对面的楚堂,并没因此放松眉心,盯着沙盘默默推演战局。
刀声破风,胤奚在院中翠叶如盖的古树下一刀递出,削破从头顶叶尖坠落的一滴露珠。
光晖透过叶隙折在他眉角上,为那张艳冶无伦的脸添了一分锋芒。
背靠树干看胤奚走刀的祖遂,不禁捏着银扁壶点头。臭小子身架轻灵,本不是走刚猛一路,然以快打快,舍他其谁。不枉他设计的这把刀。
“尉军虽号称出师十万,”祖遂啜了口武陵春,抓着头皮念叨,“可攻城本就成倍耗费兵力,那阮家郎只要固守,加上这两路夹击,姓纥豆陵的怎么来就得怎么回——不,说不定有来无回。”
楚堂慎重地凝视沙盘,半晌未语,忽然道:“不好。”
谢澜安眼皮轻轻一跳。胤奚蓦然收刀,转头回望。
“女郎可曾听说过,”楚堂抬头,袖下指尖因自己的那个猜想而微微颤抖,“关于褚家那个幼子的传闻?”
阮伏鲸在巨野城坚守十二日,六月二十四,他用完城中囤积的最后一批火油和箭矢,下令弃城后撤,军伍有条不紊地退入任城。
纥豆陵和率兵杀入城中,才发现阮伏鲸给他们留下了一座空城。
城中既无百姓,也无粮草,除了斑痕累累的四墙,坚壁清野得彻底。
待尉军赶到任城,阮伏鲸又如法炮制,在任城的阙楼上挥臂,城头箭垛后的弓箭手一瞬搭弓,露出森寒的箭簇。
纥豆陵和擅野战,阮伏鲸便偏不给他空间施展,用阵地战防守到底。
此时北尉大军的锐气与耐心,已在近半个月的攻城战中消磨大半。纥豆陵和引以为傲的铁骑更是一个整战都没打成,每每被阮伏鲸寻隙小股出击,逗弄得如隔靴搔痒。
再十日,阮伏鲸再弃空城,退守邹城。
“消耗我军,却让出城池,向内线撤退……”纥豆陵和察觉到这一举动的反常,在进城前犹豫了一下。
这名北尉枭将在暗夜中抬起阴沉的鹰眼,望向任城楼头没有熄灭的烽火。
“诱敌深入。”左晟座下的马匹焦躁地扬了扬蹄,紧皱眉头说。
他们进军青州已有半月,南庭一定会派兵增援,那位褚大司马即便驻守着金陵北边门户,不会轻动,也会派麾下铁骑北上。他们算错一着,已失先机,一旦继续深入青州腹部,被两下夹击,便是胜负难料。
可纥豆陵和也算准了,青州守备军不会超过两万人,只要他能赶在南人援兵到来前,速战速决吃下这两万人,再与北线合兵,那这青州便又是大尉囊中之物。
漆黑洞开的空城就在眼前。
见猎而不动,并非纥豆陵和的性情。他询问军中的斥候:“打探到南边军队动向,到了哪里?”
北尉的探子才从南边赶回,马下抱拳回禀:“禀大将军,徐州方向并无大军整发的迹象,起码百里之内,不见异动。”
“没有侧应?”军师左晟再度意外,隐隐产生一种云遮雾绕的不详之感。
南玄在故布什么疑阵?
——“说清楚了,什么叫徐州援军不至?”这却不是阮伏鲸事前的安排,他也是退入邹城后,才闻斥侯回报,双眼猛地盯向传话的探哨。
探哨在那寒凛的目光下脸色发白道:“回主帅,按时间来算,徐州军此时本该过鱼台了,可末将快马驰出一百里,皆不见后援踪影,只怕……援军还未出徐州。”
阮伏鲸心头陡地沉了沉:“广陵方向,也不见北府军?”
探哨额角滴汗地摇头,更无音讯。
此时的徐州守将黄勇,正在褚豹设下的酒宴上迷醉地欣赏美人歌舞。
褚豹麾下一万铁骑,与徐州集结的两万守备军,此时正在城外扎营不动。
黄勇在布满珍馐的席上,身形歪斜地搂着一名腰肢柔韧的舞伎,饮尽一盏美酒,转眼望着身旁同样饮酒取乐,逍遥自在的褚豹,醉蒙蒙地问:“少将军呐,延误军令……真的不妨吗?”
褚豹是三日前带军赶到徐州的,徐州刺史不敢得罪大司马,亲自出迎。
谁知褚豹到了徐州就不往前了,反令军士原地休整,反客为主地摆宴招待起刺史同当地守将,并授意他们延后出兵。
“青州是我爹打下来的,我对那里的情况再了解不过。”褚豹不慌不忙地卸了臂缚肩吞,漫淡言笑,“青州有号称‘中原楷模’的崔先生,有阮家据说勇武无双的阮大郎,还有我家不成器的弟弟,且能支撑一阵呢。”
黄勇当时便从褚少将军的笑眼里,读出了一股寒意。只是天大的事有大司马顶着,兵部都不敢与北府作对,何况是他,于是便装着糊涂陪褚大少玩乐了三日。
眼下借醉又问,褚豹依旧不见着急,笑道:“将军,这酒可还入得口?”
“北府的烧酒,别具一番滋味啊!”黄勇连忙吹捧,识趣地不再追问。
他以为褚豹口中“不成器的弟弟”只是谦词,殊不知那就是字面意思。褚豹从没把那个自小瘦弱不讨喜的老五当成过手足,褚盘就是死在黄河边上,他也不心疼。
他此刻带兵增援,打胜了,头功也是归青州那帮人所有,白给老五抬了身价,又没他的好处。
倒不如等到两军互拼消耗得差不多,褚豹再奇兵突降,收拾残局,也好教天下知道褚大司马后继有人。
至于青州军守不住阵地,被那些残暴胡人突入腹地屠戮百姓,又关他什么事呢?
反正那一州的百姓,从前也是臣服于北朝的遗民,无关紧要的墙头草罢了。
邹城内, 阮伏鲸迅速发令。
是时正值二更,外城一片阒静。这是因为敌方尚摸不准他们的虚实,还在谨慎观望。
可阮时提醒主帅不能不速下决断了:“我们的计划全依托于南边有增援, 这才引敌深入, 打算来个里应外合。可若无援, 先前不战而弃的两城就等于开门揖盗了!主帅, 我们是否不能再退了?”
“可是邹城地势平平, 无关隘可倚, ”帐中另一位参军开口,“这里并非最佳的反攻点。”
一旦在此拼死守城,尉军很快就会反应过来他们无援。
纥豆陵和不是庸才,如果抓住机会加紧攻城,邹城只会速亡。
褚盘又胜一场,带领他挑选出的百人飞骑突入敌阵,生擒卢重环。他打马回到治所,等来的不是欢呼,而是韩火寓劈头盖脸一顿骂。
“北府铁骑奔袭之速天下闻名, ”韩火寓并指指着褚盘,眼里布满腥红的血丝, “你褚家却至今不见援军, 是想坐视青州被蚕食吗?!”
褚盘的面色本是常年不见日光的白, 此时刚下战场, 脸上的血污不及擦拭, 更显眼睑下青影明显。
他正是听闻西线出了问题,才迅速驰回治所。挨了韩火寓的斥责,褚盘也无愠色。
以他对褚豹的了解,褚盘已经隐约猜想到是何处出了岔子, 他声音干涩地对崔膺道:“北线已守住,我这就领兵去助阮将军。”
“不,要防北尉补兵,黄河线不能再有缺漏。”
崔膺收到邹城送来的战报,尚算镇定,从舆图上抬眼看向这年轻人,“小褚将军以少胜多,已经做得很好了。韩诵和,不可迁怒于人。”
一经老师敲打,韩火寓脑子清醒了几分,想起之前听人私下议论的一件事。
据说褚盘的生母,原是大司马帐下一个主簿献给主公的歌伎。褚啸崖好美人,本是屡见不鲜,坏就坏在那歌伎很快有孕,怀胎七月便诞子,军中便有了些流言。
偏偏早产的褚盘瘦小秀弱,很不像褚啸崖。
传闻褚盘出世时,褚啸崖就等在产房外,闻啼声而入帐,倒提小儿双足,左看右看,越看脸色越阴。
他不许产婆裹襁褓,直接将新生儿撂在案上分炙肉的食盘中,那盘子里还戳着分肉的银刀。
不过大抵被身边人劝止,褚啸崖最终留下了这条小命。
只是那歌伎没出月子便撒手人寰,没隔几日,当初献美的主簿也一命呜呼。
出生于盘,为父猜忌,褚盘的名字便因此而来。
——可难道就因他不受褚家人重视,便是北府军将一州置于险地,视军国大事如儿戏的理由吗?
韩火寓一时急火攻心,不是有意针对褚盘,发泄过后看着褚盘任打任骂的样子,不禁后悔。
他犹豫着揖起手,未等道歉,褚盘先向崔膺一拜。
少年将军神色平静:“褚盘与青州同生死。”
“大人,”褚盘身后的周天池眼眶微热,劝说崔膺,“敌军逼近,治所已不安全了,前线由我等守着,请大人以自身为念,赶紧向南退走吧!”
崔膺摇头。
他能退,满城百姓能退吗?
他们经过一年的休息养生,才刚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又能往哪里逃?
陛下既信任他来治青州,将士们也仍在奋勇杀敌,他便没有辜负陛下、辜负这一方水土的理由。
“山越帅,”炉上的水壶不知何时烧干了,崔膺手握蒲扇,眼中沉淀光华,“我们还有含灵收服的那些山越兵徒,他们不受他方牵辖,一开始便是用于抗胡的,闻战必至,说不定已在来的路上。是以诸位莫乱,小褚将军,依旧回北线严守,其余武库中的箭矢兵械全部输往邹城——此战胜负,犹未可知。”
韩火寓拿袖头抹了把眼睛。这话安抚旁人还行,可他岂会不知,山越人所在的三吴比北府还远,要跨越千里长线赶到青州,需要时间啊。
可他也清楚,即便援军赶不来,老师也不会临阵退缩。
“我与老师共存亡!”
“报!未见南边援军动向!”
“报!任城空旷,中无埋伏!”
“报!邹城护城外有兵丁正趁夜挖壕!”
一道道军报传回北尉中军主帐,纥豆陵和与军师商讨后,确认了玄军确实无援。
“天助我也!”纥豆陵和眼神锋亮,当机立断地命令大军全部出动,不遗余力攻破邹城。
玄军对青州的地形熟悉,可纥豆陵和对于北朝之前的属地只有更熟悉,他几乎要笑出声,临时挖战壕,不觉得太迟了吗?
他们这边即便不靠铁云梯,想冲开一个小小邹城的城门,也只是时间问题。
“主帅,敌军发起猛攻!咱们箭簇不够了!”
阮时从城头下来报告阮伏鲸,可这会儿阮伏鲸无瑕顾及,他正带人在城中各条主道设置拒马栅栏与倚矛,以期在敌军攻进来后,尽可能分散骑兵的优势。
就在一个时辰前,阮伏鲸决定不再按原计划佯退诱敌。
他们已失去了两面夹击的底牌,再退,背后便是崔先生所在的广固城了。
总不能让胡人打进老窝吧,阮伏鲸发狠地握紧槊杆,他就守在这了。
从城头密集射下的羽箭打在尉军步兵列开的盾牌之上,在暗夜中撞响凄清,有如鬼声。摇曳在四面望楼上的火燎,将此地圈成一座孤城。
那明灭的火光映在阮伏鲸脸上,他布设完毕后勒缰回马,对峙在簌簌震颤,摇摇欲坠的城门里侧,对身后的将士呼喊:
“值此危亡时刻,只管冲锋杀敌!巷战不成,短刃相接,短刃不成,还可肉搏,决不教胡马越过这道防线!
轰然一声,南侧城门被破,南门守军的第一排轻骑立刻投出枪矛,配以两侧弓箭手的连弩。随着城外的首排尉骑翻倒,轻骑策马而出,与强攻进来的尉兵杀作一团。
阮伏鲸盯着正城门未动。
顷刻后,西门被破,西边守军拦挡厮杀,阮伏鲸稳居马上,仍是未动。
直等到他面前那道城门骤然坍倒,从外溢进一片敌阵的火光,阮伏鲸一马当先,提槊向前冲去。
悍勇的铁蹄从四面八方涌来,却被阙道里参差交错的倚矛卸掉了冲势。阮伏鲸以一当百,透过栅栏出槊如电,马蹄之前,片甲不过。
然而他也非金刚不败之身,接住第一波猛攻后,阮伏鲸出枪的速度开始变缓。
大玄骑卫掩护着主帅,阮伏鲸才喘唤一口气,忽从斜刺里杀来一槊,直取阮伏鲸面门。
阮伏鲸头皮本能一紧,转缰侧身拦挡,下一刻对面那槊尖如同活物,坠向阮伏鲸坐骑的马脖子上一挑,战马惨嘶一声,阮伏鲸翻落马下。
“将军!”
阮伏鲸掉马后随即就地一滚,“咄”地一声,那如疽附骨的长槊正戳在他之前翻落的位置。
他抬眼,对上一双苍鹰一样冰冷的眼眸。
纥豆陵和挥槊横扫,将上前来援的几骑亲兵挑落马下。鲜血溅上阮伏鲸的侧脸。
阮伏鲸怒吼一声,攥杆逆刺纥豆陵和腰腹,纥豆陵和攒眉挑开,自上而下一个劈砸,阮伏鲸双手横槊抵搪,却猛觉喉间血腥逆涌,吃不住力,单膝屈在破碎的砖道上。
这惊人的臂力!
这鲜卑名将居高临下,目光炯炯地瞧着满脸紫胀的阮伏鲸,能接住他一槊的,也算个人物了,可惜——“小娃娃,之前被你故弄玄虚地耽搁了几天,不过,到此为止了。”
“是吗?”阮伏鲸咬着牙根泛出的血味抬眼。
一阵蹄声及近,阮时率侧翼袭来,在马上臂架轻弩,瞄准纥豆陵和。
北尉骑军在前举刀格挡,阮伏鲸趁纥豆陵和分神之时,利落地辗转抽身,退出他长槊范围,翻身跃上阮时准备的战马。
与此同时,侧后方传出一片惨呼,向城中纵深推进的尉骑踩中了翻板陷阱,触动里面的火油装置,燃起的火苗一瞬顺着马蹄蹿腾而上,尉骑在翻仰中被玄军斩杀。
“困兽之斗。”纥豆陵和愠怒地吐出字音,叮咛左右提防陷阱,打马擒敌首。
然而阮伏鲸识得了纥豆陵和膂力的厉害,只与对方兜转周旋,不再硬碰硬。
他带着一万兵士,借助城中的布障,硬是将这场仗从夜尽拖到了天明。
就在东方鱼肚白被一线朝霞渲亮的时候,西边的天际也远远被一片焰光映红。
左晟在城外压阵的队伍猛然回头。
那是……他们大军辎重的方位!
一骑白马快过清风,马上的纪小辞墨发飞扬,劲衣不罩铠甲,在烧掉敌军后方的粮草之后带着千人骑队,如一支利箭直插尉军的后翼。
这队突降奇兵几无阻滞地杀穿而出,驰入破败的城门。
碧蓝天光洒在城中的成堆尸骨上,阮伏鲸与伤亡减半的残兵,被纥豆陵和逼入角落,已是强弩之末。
纪小辞这队人马一来,立刻冲开了对方的围势。
纪小辞翻刀砍落试图截击她的尉兵,与阮伏鲸会合,呼出一口热气,目光凛冽:“谢女君帐下精锐营,听凭阮将军调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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