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两个在汴京城里摆比武招亲摊子的人。
傅宗书彼时如鲠在喉的神情,简直像是因为在众目睽睽之下比斗,却上来劈空了一刀。
但更让他没想到的事情还在后头。
穆家父女刚要被送出府的时候,正遇上了他的夫人。
两方打个照面之际,那位自称名叫穆易的江湖侠客竟忽然变了脸色,声称相府夫人是他曾经的妻子,因当年兵乱才导致了两人分开。
若是只有他一头热也便罢了。
那位多年间养尊处优的包夫人也立刻认出,那确实是她当年以为已经亡故的丈夫杨铁心。
她没有忘记自己当年和丈夫是如何伉俪情深,一见亡夫归来,包夫人不愿再做这个宰相夫人,一心只想带着自己的儿子傅康,或者该当称为杨康,随同丈夫杨铁心一起离开。
若是这出认亲的戏码只发生在相府之内,无论是以傅宗书的权势地位,还是凭借他自己就不俗的武功造诣,都足以将人拦下。
奈何今日登门前来要人的,还有向来办事公道的无情总捕。
这桩认亲,便以公案的形式落在了六扇门这头。
无论是本应作为相府家眷的包惜弱包夫人,还是忽然遭逢身份巨变的杨康,连带着杨铁心和穆念慈父女,都被无情一并接走了。
按照六扇门那边放出来的说法,等到将当年杨铁心和包惜弱夫妻分离的那桩旧案查探清楚,两方也从这出骤然重逢的变故中冷静下来,再来重新评判个中归属。
当然,在此之前,杨康掳劫杨铁心和穆念慈入府,按照汴京的律法乃是有过在先,得先接受法办才行。
其中的详情倒是没有全部披露在汴京百姓的口耳相传之间,但光是【无情总捕登门,傅相痛失爱妻爱子】,就已足够让人看个热闹了。
若是傅宗书最后不仅不能认回妻子,还不能认回儿子,那可就是接连因为无情的缘故,失去两个儿子了。
听闻他早年间没当上丞相的时候为了营造洁身自好的假象,府中根本没有几个姬妾,只留下了两个孩子,还都没活到成年。
傅康虽然不是他亲生,可打从出生就养在他膝下,于他来说与亲生儿子也没有区别,甚至一直是以等同于亲子的待遇在外走动,远比那义子顾惜朝对他来说重要得多。
更别说——
他已贵为宰相,凭什么让他将妻儿都送还给一个无权无势的江湖浪人!
“师夫人是怎么看这些热闹的?”
师青若刚收回往三合楼外看去的视线,就听到了苏梦枕的这句发问。
迷天盟和金风细雨楼起码在外界看来,就算称不上敌对,也只能算是井水不犯河水,故而这出再度邀约会面,自然不能放在天泉山上的金风细雨楼中,或者是迷天盟那个被重新启用的驻地当中。
最后被选定的会客地,是在先前婚礼沿途遇到过贼人袭击的三合楼。
经过简单的修缮,这里已看不太出先前被破坏的位置。
而选择此地更重要的原因是,这里怎么说也是迷天盟的地盘。
按照师青若的意思,她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都敢突然发起这场邀约,苏楼主以红袖刀名闻天下,总不会还怕她做什么手脚。
“怎么看……”师青若眸光中有一瞬的恍惚,接道,“有道德的人总是会让自己更痛苦吧。”
苏梦枕问:“你说的是铁手的事情?”
“既是,也不是。”师青若嗤笑了一声,“这汴京城中,甚至是天下武林不都是如此吗?有操守的人为世道崩坏而痛苦,甚至觉得自己没尽到做人做侠士的义务,想要寻求一条出路却觉四面无光,可无德的人却照旧放浪形骸,只需要丢掉几个弃子,便能安享荣华。苏楼主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苏梦枕没有立时回答。
师青若的这番里说的确实不仅是铁手。
若是算上朱小腰告知于他的消息,应当还有方应看和……和他金风细雨楼的薛西神。
苏梦枕肃容叹道:“待汴京事了,我会给湖北一个交代。”
师青若不置可否,只神色淡淡:“苏楼主说的是给湖北一个交代,而不是给我一个交代,这一点很好。”
至于为何是汴京事了,而非此时,也无需多问了。
薛西神位列金风细雨楼五大神煞,不仅在楼中地位超然,论起办事的能力,也远在苏梦枕的诸多下属之上。
如今正值各方博弈,清算薛西神当日作为,只会让楼中上下内乱,甚至被六分半堂反咬一口,确实不是对他问罪的时候。
师青若今日来也不是说这个的。“我想,苏楼主接到了我的邀约便同意前来,应当并不只是想问我对那件事的看法才对。”
苏梦枕眸光定定。明明和上一次见面仅仅间隔不远,他的面色却比上次还要差得多,但当他抬眸看人的那一刻,不会有人怀疑他会因为身患的疾病倒下去。“你做的事情太杂了。”
当日他愿意相信师青若的本事,将金风细雨楼安插在迷天盟中的人手交给她调度,那在大事上他就不会指手画脚。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金风细雨楼能在汴京崛起,对这句话最有发言的权力。
哪怕师青若的身份是迷天盟的圣主夫人也不会例外。
但并不代表,在一个太过紧要的时间点,他觉得队友掉队的时候,不会出声提点。
“你要与金风细雨楼正式联手,光靠着近来做的事情还远远不够。我只能看出你有收拢手下,让自己办事更加顺遂的想法,能看到你明白何为借力打力,让无情总捕代你办事,但无论是傅宗书府上的家务事,还是方应看那头的浑水,都不是当务之急。”
他将话说得很直接爽快,师青若也回得果断:“可苏楼主不能否认,我近来确实得到了几个可用的人才。”
王小石和白愁飞的资料,在从白楼那头送到朱小腰和她面前的同时,一定也送给苏梦枕看过。若非师青若先行招揽,这两人对于苏梦枕来说,同样可以是好帮手。
因为杨铁心父女的事情暂时移交到了六扇门,黄蓉与郭靖也暂时留在了迷天盟内。虽然还不能算是她的助力,但师青若有这个信心,迟早能将这两个初出江湖的少年人拉拢到麾下。
至于陆小凤和司空摘星……
今日的会面中,他二人能来为她保驾护航,本就代表着一种态度。
“太慢了,我没有这么多的时间。”苏梦枕说话间又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寻常人的咳嗽,若是以手掩面,还能保持住自己的体面。
苏梦枕却不同。
他这一声剧烈的咳嗽,像是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将他的喉咙与肺腑牵连在了一起。当脸上的神经颤抖的时候,肺腑剧烈的疼痛,拉拽着他全身每一根筋骨都在饱受煎熬。
就连他放在桌上的那一只手,都因指节的发力而完全褪.去了血色。甚至让人怀疑他会不会在这一阵咳嗽中,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
或许唯一值得称道的只是……
只是并未咳出血来而已。
他定了定心神,认真地将帕子折叠放回了衣袖间,这才又重复了一遍:“我没有这么多的时间。”
对于一个病人来说,时间是最奢侈的东西。
从另一个角度上,雷损也不会给迷天盟这么多的时间,让她有机会重整部从,招募新人。一旦迷天盟对外展露出了蓬勃之势,雷损必定会以最快的速度展开行动。
师青若很清楚这一点,但在这句质疑面前,她还是先摇了摇头:“如果你的时间真的短缺到了这个地步,你不会在前几日和狄飞惊见面。”
苏梦枕脸上露出了几分讶异的神情。
他在前几日确实先去见了一次狄飞惊,也就是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最得力的那位下属。
六分半堂大堂主狄飞惊。
这个消息在京中并未对外隐瞒,所以他奇怪的也不是师青若会知道此事,而是她看待此事的想法。
师青若说了下去:“你如果真已到了没多少时间的地步,你不会有这个闲情逸致再弄清楚,狄飞惊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江湖上的传闻已经足够让你清楚,这个人很懂得评判人才、看清局势。若是你的身体不足以让你将某些信号成功传递给他,甚至是误导他,你更应该做的是一击即中,而不是先带人拔除了六分半堂在琼华岛的据点,随后带着这份胜利去与人谈判。”
苏梦枕怔了怔,间隔了片刻方才继续开口。“师夫人……你比我想象中的,要更了解我。”
师青若的眼神并不凌厉,甚至和狄飞惊有些相似,在看人的时候,透着一股温和而明净的味道。
但又或许,相比于狄飞惊,师青若的眼神还要更显柔和一些,少了几分对人对事的打量。
但就是这样一双眼睛的主人,明明来到汴京不过数月的时间,就已像是个和他相交多年的老朋友一般,一针见血地点明了他的状态。
这很难不让他又一次想到了先前见到师青若时的错觉。
好像那并不是他第一次见到她才对。
师青若的声音却又将他从稍纵即逝的恍神中拉到了眼前:“不,我并不了解你。起码我不知道,当一个人全身上下有数种绝症,还有许多名称都不一定有的疾病时,为何还能活于世上,甚至活得比大多数人要好。我想这并不能单纯用奇迹来形容。”
苏梦枕从容答道:“因为金风细雨楼没有倒下,而我就是金风细雨楼。”
这句异常坚定而强悍的话只在苏梦枕的口中过了一轮,就已听他话锋一转:“罢了,现在不是谈论此事的时候,你既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那就应该更清楚我对这份合作的期望。”
“不错,但动作的慢与不慢,不是光看现在的表现就够的。”师青若扬唇微笑,“何况,我今日前来见你,本就是有一个计划,想要和你商量。”
苏梦枕颔首,示意师青若接着说下去。
然而或许他自己都未曾发觉,当他做出这个表现的时候,已将一部分的主动权交到了师青若的手里。
更准确的说,当师青若率先一步跳出了对她行动太慢太杂的质疑时,她就已经在主客双方的位置上完成了一步置换。
“说起来,这个计划还是因为先前夜探神通侯府才让我想起来的,也不算是白费了工夫。”师青若脸上的笑意更盛,仿佛仍要就这件杂事找回点场子。
苏梦枕对此颇觉无奈,只沉稳地听着她说了下去。
“虽说这件事,是我在还未入汴京的时候意外听闻,消息的来源我也无法告诉你,但苏楼主大可不必担心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是真是假。”
“雷损不会轻易放过一块本该到手的肥肉,在旁窥伺的神通侯府也不会只有那些刚刚抵达府上的跳梁小丑。我很清楚,一旦我走错了一步,到底会面对一个什么样的结局。但若执行成功,说不定能将这两方都给一网打尽。”
“我的计划,若是归成一句话,应当叫做——”
她一字一顿地说道:“置之死地而后生。”
苏梦枕挑眉,凝视着面前这张因运筹帷幄而更显绝代的面容,没有质疑于她的算盘,而是问道:“你的死地还是我的?”
师青若伸手一指:“我。”
“近来金风细雨楼和迷天盟那边都有什么动静?”
相比于金风细雨楼的天泉山白塔,六分半堂的不动飞瀑作为总堂禁地,要显得不那么醒目些。
但若真有人试图闯入此地的话便会知道,在这看似寻常的地方,到底有多少机关岗哨。
能够走到此地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在静得出奇的背景里,雷损的这句问话便格外清晰地传入耳中。
狄飞惊的眼帘动了动,却没当即答话。
作为京城里头号帮派的辅佐,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需要三思而行,更不必说,雷损的这句问话,绝不只是单纯在问一个事实。
金风细雨楼和迷天盟的所有动静,每日里都有专人向雷损汇报,并不需要狄飞惊再向他重复一次。
他要回答的,是一个判断。
狄飞惊抬目凝视,露出一双仿佛水洗过的眼睛,“局势对苏梦枕是越来越有利的,但很奇怪,他急于得到一个结果。”
“琼华岛一战后,周边千余帮众转投,不算因利益捆绑在堂可能被胁迫转投的,真正的帮众只剩七千,还分散在各地堂口。而金风细雨楼近两年来发展帮众、联络官员,人数上已直逼我们。”
雷损拢在衣袖中的手摩挲着那枚翡翠戒指,冷声回道:“当年我见他随父亲入京,定下他与纯儿的婚事时,可没想到他能这么出息。”
出息到稍有不备,就会让他凌驾于自己的岳父之上。
甚至还不是凌驾。
汴京城里若是只能剩下一个帮派,他与苏梦枕就是不死不休的关系!
他并未瞧见,当他提到“纯儿”两个字的时候,身边的狄飞惊面上有片刻的波动。
从他所在的角度也确实看不见。
狄飞惊的颈骨断了,抬不起头来,除却必须抬眸对望的时候,他更喜欢低下头去。
反正他低着头也不妨碍他说出口的话,从不是站在低处发出的,而是一句俯瞰全局的判断:“他不等,就一定有他的理由。”
六分半堂先对迷天盟动手,想从中攥取利益的目标没有达成,反而让迷天盟中有人重新掌权,让身在其中的部分人马受到制约。
湖北那头因为闻巡抚与金风细雨楼的合作,六分半堂的一批大货遭到拦截,其中还有一批从川渝转运过来的唐门火器,尤其麻烦。
傅相本是站在六分半堂这头的,却因为连云寨一事被迫收拢了势力,现在还有另一桩事牵绊住了他的心神,起码在短时间内帮不上六分半堂什么忙。
“你的意思是,先前时间和局势都对他有利,但现在——”
“局势对他有利,时间却很可能对我们有利。”狄飞惊答道。①
甚至这个局势有利原本也不是全能作数的。
人多的地方变数就多。两方帮派的合并也不是一次两次胜利就能让人心齐聚、尽数倒戈的。
时间的优势,要远比一时的局面优势重要得多!
在这句判断面前,雷损的声音都不由谨慎了起来,“时间对我们有利的意思,是说,苏公子的身体要不行了?”
雷损能坐在六分半堂总堂主的位置上,虽是因为当年算计了关七,借着他的手除掉了自己的对手,但若是论起武功,在江湖上依然是数一数二的。
他曾经无数次将自己代入苏梦枕的位置,试图去探明,让苏梦枕活下来的奇迹到底能维系住多久,却一直难以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
直到现在……
他听到了一个从狄飞惊口中说出来的判断,也是一句惊雷疾电一般的判断。
“是。”
“好!我相信你的结论。”他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失态,更没有因为对手暴露出的弱点而发笑,只是忽然停下了摩挲戒指的手,更没有在忽然之前,就将对苏梦枕的那句“苏公子”敬称,换成什么低看于他的绰号。
只有深知雷损脾气的狄飞惊才知道,在确认局势有变的这一刻,总堂主心中的激动。
雷损深吸了一口气,忽而转换了话题:“那再说说迷天盟那边吧。”
每一个不安定的因素,对他来说都是必须弄明白的。
神通侯府那边颇有野心这件事他是知道的,不过现在,方应看要因为傅相的缘故和他们搞好关系,不会给他们制造麻烦,他也乐于见到对方拿出这个表现。
至于方应看能不能趁着他们这头两败俱伤得到好处,那是另外的事情。
他更应该操心的,是让他吃瘪过的迷天盟。
狄飞惊默然须臾,答道:“她比我想象中的要聪明。”
“说来听听。”
狄飞惊道:“当日大婚典礼,她引无情总捕入局,负责维系秩序,穆家父女被困相府,无情登门求见,我猜也与她有关。我起先在想,若是一个人习惯于求助官府,和六扇门合作,那她一定不适合迷天盟。”
“不错。”雷损深有同感。
关七发狂之前,迷天盟中还有关大姐坐镇,对入盟的江湖人士,多少还有些把控。可到了关大姐失踪,关七疯魔之后,迷天盟就愈发鱼龙混杂。
入不得金风细雨楼或者六分半堂的诸多……按照雷损的说法应当叫做“杂碎”的武林人士,便混在这个半死不活的迷天盟内。
这些人甚至要比司空摘星那神偷还要更怕遇见官府的人,更别说是无情总捕这样的人物。
一旦师青若有心抓个典型,试图再度凭借六扇门的力量肃清盟中风气,恐怕非但不能让她如愿以偿,反而会让迷天盟中顿时大乱。可她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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