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衡依稀看清一些巨大的轮廓卧在殿中空地上,走近几分,惊愕的倒退半步,那是最起码死了数百年的龙骨——
龙骨?千鸿宫为何会有龙骨?!
而殿中昏暗的深处,还有微弱的哀鸣与窸窣声,周围腐朽的气味几乎让他作呕,他忍不住开口,却喊的不是父亲,而是:“……羡泽!”
他声音在殿内回荡,却并未能听到任何回应,只有深处的哀嚎似乎更频繁了。
宣衡往前走了几步,脚下打滑,差点摔倒,他用灵力幻化出光球照亮前路,才发现地上蜿蜒着许多脂肪拖拽凝固的痕迹……
而那哀嚎声也终于更近了。
他缓步上前,手中光芒随着灵力更加明亮。
宣衡瞪大双眸,凝望着纳载峰的上座。
那曾经有父亲与诸位心腹长老宴饮的长桌,桌子早已垮塌,上头堆满了被褥衣衫,做成了巨大的床铺。
而一个臃肿庞大的身影正在其上痛苦地颤抖着。
它如同粗软的白虫,却身上长满了浑浊脏污的鳞片,那些鳞片如同一个个倒生的指甲般立在肉中,其中许多鳞片都被剥掉,仅留下一个个血坑。四肢仅剩末端探出脂肪的轮廓,依稀能辨认出紫红色的手指脚趾。
它甚至还有一条类似尾巴的东西,只是尾巴上全是骨刺,像是膨胀的痛风石一般肿胀刺破皮肤,不断在流淌脓液。
阵阵哀嚎,正是这个庞大身躯所发出的。
而当它感受到有人靠近而蠕动着转过脸来的时候,宣衡看到那几乎被脖颈肩膀的肉淹没的脑袋,顶着稀疏的灰白色长发,双目浑浊的张着嘴看向他。
那张脸他再熟悉不过,却也几乎无法认出。
宣衡几乎钉在原地,喃喃道:“……父亲。”
他少年时敬仰畏惧,如今最想杀死的父亲,如今已经化作如被刮鳞的肉蛆般的怪异生物,躺在一堆破布的床铺上。
身躯上不断溢出的油脂臭味,正是说明刚刚宣衡刚刚地上看到的那些拖痕,都是过去数年,卓鼎君在地上爬行留下的!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而宣衡也发现了他哀叫的来源。除却他近半的鳞片似乎已经被人拔掉,其中一个手掌也被钉穿在床上,而周身有十数把他珍藏的剑,正插在他短手够不到的身躯后背上。
卓鼎君浑浊的目光似乎也恍惚中认出了宣衡,他仿佛认知还停留在多年前,看到如今已经青年模样的他,有些陌生,喃喃道:“……衡,宣衡、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变成这幅……救、呃呃呃呃痛……”
宣衡后退半步,环顾四周。
这才发现在不远处铺满大厅的书海斜坡之上,插了一把歪斜的太师椅,被月色照亮。她披散着长发正坐在其上,手中捏着一本书册垂头阅读。
羡泽只穿了件白色单裙,椅背上挂着她的外衫,淡蓝色月光恰好映照在书页上,过去的十数个夜晚,她似乎就在以哀嚎惨叫为伴奏,在这里安静地读书。
羡泽白皙的手指合上书页,她手腕上挂着尺笛,口吻平常得就像是无事发生般,对他蹙眉道:“你给我发了讯息,是没发完吗?我就听见你叫了我一声,后面没了。”
她那天坐在书堆上,看到他发来的讯息,以为会听到许多控诉或阻止的话语,但点亮尺笛,其中只有一声他似梦呓地喃喃,叫了声她的名字。
她等了许久,他也没发来别的讯息。
羡泽有些疑惑,甚至想要回他一句。但又觉得她刚刚嫌烦给他爹插了好几把剑,还忙着把但凡有用的东西都塞包裹,就别聊了吧。
此刻,宣衡张了张嘴,看向羡泽,又看向卓鼎君,半晌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羡泽将手探入空气的涟漪中,将书藏于她的芥子空间中,软底鞋踩着书海上的尘埃,走到他身边,撇撇嘴角:“这可跟我没关系,我解开结界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变成这副模样了。看来是当年伤势太重,他无法自救,就想到吞食千百年来千鸿宫私藏的龙骨龙鳞续命。但凡人还想妄图化龙?只会变成这幅样子罢了。”
“千百年来的龙骨?”宣衡只感觉浑身血液冰冷:“难不成千鸿宫那么早之前便有猎龙……”
羡泽却语气平静:“有可能是千鸿宫祖辈在夷海之灾前后杀过龙,也可能是他这些年偷偷收集的深埋龙骨。”这些龙骨保存不完整了,她也读不到太多旧回忆。
“而他竟然把龙骨挖出来,磨成粉吞吃。还有金鳞,哈,他连用法都不会,生吞几十枚金鳞,哪里承受得住其中的力量。自然变成这幅鬼样子。”
卓鼎君仍在二人聊天的背景中哀叫着,他只知道数日前,这个女子竟闯入尘封三十年的纳载峰。
她望着他只是狂笑起来,笑得甚至开始恶心干呕。
卓鼎君震怒想要拍死她,却没想到女子手指只是动了动,他便鳞片立起,身躯骨刺膨胀,她拿起十几把他当年用的宝剑,将他钉在厅堂中,就再也不管他,而是幽幽在纳载峰的殿堂中游荡,捧起书册便念读。
她翻阅许多典籍,抚过那些龙骨,取走宝囊中剩余的龙鳞,甚至她似乎查到了许多夷海之灾前后的典籍,在他扑腾的背景音中发出“原来如此”的感慨。
她也靠近过卓鼎君几次,捏着脖颈上的项链,逼问他一些当年东海屠魔时候的事。
卓鼎君甚至不知道她是谁,以怒吼狂叫回答她,可她一点点拔掉他身上的鳞片,还觉得脏手一般扔在地上,要他回答那几个问题:
“当年你经脉受损却突然痊愈,是因为什么?”
“你当年为何会掌握击碎真龙内丹的方法?”
“真龙即将现世东海的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只是卓鼎君的头脑中已然一片混乱,许多答案他都颠三倒四说不出口。羡泽又在附近搜查许久后无果,想了想,便决定让宣衡前来纳载峰。
说不定见了儿子,他便能脑子清醒一些。
果然,见到了熟悉的人,卓鼎君终于记起了自己是谁,记起了过往。他死盯着她腰间的玉衡,那正是自己为宣衡挑选的。
此刻挂在这女人腰间,已然说明这敌人是他儿子引进来的!
“蠢货——你竟然成婚、你竟然将千鸿宫的信物给一个恶毒的身份不明不白的女人!”
宣衡凝眉望着卓鼎君浮肿的五官:“这玉衡能作为成婚的信物,便已经是他最大的用处了。”
“蠢货蠢货蠢货!等你继位,等你大权在握,你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宣衡几乎要冷笑出声:“像你一样手里有几十个女人的性命吗?还有一堆跟自己没关系的孩子?千鸿宫是三大宗门中唯一一个以子嗣继承的宗门,这事儿就够让人抬不起头了。”
羡泽挽住他的手臂,像一对幸福的夫妻那般,对低声哀叫的卓鼎君道:“啊对了。宣衡,你父亲还没见过我,还不快介绍一下。咱们成婚的时候,你父亲都没能主持婚礼,真是可惜。”
宣衡望着那具庞大流油的身躯。
这个他曾经叫父亲的男人,将那些孩子像养狗养猪一样拿编号起名扔在东山别宫的时候,恼羞成怒追杀那些孩子的母亲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一天!
宣衡只是端详着他如今的模样,轻声道:“卓鼎君,去年成婚的时候我也来请你出席,可惜你在闭关没有听见。这是我的妻子,羡泽。或许你在东海见过她……她是鸾仙。”
羡泽咧起嘴来,靠着宣衡的肩膀,心中想:宣衡果然早知道她是来复仇的。
却没想到卓鼎君忽然恐惧的哀嚎起来,声音嘶哑尖利:“不、不!”
宣衡垂眸道:“是。就是东海时候,她现身保护真龙却被——”
“不!从你年少时与鸾仙结缘之后,那鸾仙还来找过我几次,我被夏时宜那个贱人击伤之后,甚至是那个鸾仙帮我愈合伤势!鸾仙——鸾仙的化形是个男人!”卓鼎君扭动着嘶吼道:“他说我才是结了仙缘!”
宣衡愕然。
羡泽眉头紧蹙。
卓鼎君似乎这时回想起羡泽逼问他的那几个问题,蠕动哀嚎道:“是那个男人给了我上古功法,让我经脉恢复全盛!是我从他口中得知,真龙即将现世!是他,是一个淡金色头发的男人!哈,你被骗了——这个女人绝不是鸾仙!”
怎么可能?宣衡怔愣的望着羡泽的侧脸,当年泗水江畔,东海沿岸,他明明见到了她的脸……
羡泽抬起手来,灵力从她体内而出,那十几把剑晃动着钻进卓鼎君体内,她高声喝道:“你为何敢确认那个人是鸾仙?!”
卓鼎君拍打着满是骨刺的肉尾:“他的原身,与当年叼着玉衡给我儿的身形一模一样,那必然是鸾仙了!”
“那是鸾仙要你们在东海屠魔的吗?”羡泽死死盯着他。
第115章
“哈……哈……都说夷海之灾之后, 文脉断绝,可三大仙门还有一些夷海之灾前就延续的宗门,上层或多或少都知道当年夷海之灾的真相。知道群龙乱战, 知道仙门参与、凡人受怒, 知道这夷海之灾是狂龙降下来的天灾!”卓鼎君声音含混的大喊大叫。
还有很多话,他大口喘息着没力气说出口,但羡泽戴着小海螺项链, 已经能从他内心听到回答。
这群宗门的核心人物其实都流传着秘密, 他们皆知夷海之灾因龙而起, 对龙的恐惧深深根植在他们心中。而当鸾鸟在帮助卓鼎君恢复伤势时, 有意无意地提起“真龙准备现世”时, 卓鼎君惊愕恐惧,第一想法便是打算告知其他宗门, 联合起来阻止真龙。
而他在翻阅鸾鸟带来的帮助他恢复伤势的上古功法典籍中, 竟然找到了群龙互斗的时候, 曾经的修仙者研究出的能够击碎真龙内丹的功法。
只不过这功法仅仅能应对未能召唤天雷的幼龙……
而从鸾仙似幸福的提起他侍奉的那只真龙的口吻, 看得出来那只真龙心性尚且年轻,还未经历过大风大浪, 更没有天雷现世,显然是一只幼龙。
“哈, 那鸾仙根本不知道, 我在上古典籍中看到,真龙金鳞可助人修为暴涨,更不知道我还找到了能够击碎真龙内丹的办法!”
羡泽沉默的死死盯着他,忽然放下手来。
鸾鸟怎么可能不知道。
这看似巧合,实则是他有意在诱导修仙者们聚集屠龙。
而且当时她在东海看到也有其他仙门的用出上古功法,说不定鸾鸟也用同样的方法, 接触了数个宗主。
鸾仙为什么要背叛她?
她看不到这样做的好处。
难道东海的时候,鸾仙根本就没死吗?现在重新在诞巢中发现的鸾仙鸟蛋是什么意思?
卓鼎君喘着粗气,下巴处的脂肪颤动着,他浑浊双目死盯着羡泽:“你不是鸾仙,你是什么……你在装哪路神仙……”
宣衡也转过头,惊愕的望着羡泽的侧脸。他明明在泗水畔看到她枕臂而眠,听她说起神鸟与真龙的故事。
难不成……
羡泽轻笑起来:“如果我是鸾仙,你或许还不会死得那么惨。”
她话音刚落,下一秒,身姿金光闪烁,宣衡还没能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只感觉眼前一花,光滑的鳞片蹭过他的面颊,绚烂金色的流光从他双眸闪过。
爪子踩踏在地砖上传来震动,但脚步又是那样慢条斯理。宣衡抬起眼来,在黑暗中依然无法遮掩光彩的巨大金龙,盘踞在大殿之中!
她长长的龙尾散漫的拍倒书堆,金色鬃毛无风也如在水浪中般摇摆,而她背后,正是曾经新婚夜中展露的白色洒金双翼,此刻也完全张开。那双翼并不是一般神鸟的轻盈,而是有种遮云避雨的广阔。
宣衡读过许多上古传说,他知道龙生双翼,头顶双角,那是九龙之首“应龙”的证明。
而一只掌心有着花朵形缝线的爪子抬起来,捏着卓鼎君的身躯。父亲苍白流油的臃肿身躯、灰绿色的鳞片,与她金鳞雪掌的龙爪相比,简直像是一只脏兮兮的肉虫。
而她很快也面露嫌弃之色,松开龙爪,将掌心在旁边的柱子上蹭了蹭。
宣衡却几乎被钉在原地,头皮发麻。
他在东海见过这幅真龙之躯受伤的瞬间。
她不是为侍奉的龙神复仇的鸾仙,她本身就是……真龙!
她身上的许多愈合留痕的伤疤,没有影响她本身的压迫气度,宣衡耳边甚至回荡起当年东海时听到的龙吟——
当年,他结下的仙缘就不是鸾仙,而是真龙!
宣衡喃喃道:“……羡泽。”
她垂下头颅来,金瞳灼灼望着他,轻笑道:“我可没骗你,是你自顾自认为我是鸾仙的。不过,骗了你又如何——”
她将鼻尖几乎探到他面前,龙息吹动他下颌处的系带:“你难不成还要从我身上讨回公道?不过是看在你有些粘人的本事,我才没杀你。”
羡泽昂起头颅,卓鼎君目光几乎恐惧到涣散在她和宣衡之间游走,她尖利的龙爪,拈起卓鼎君身上几个树立的鳞片,轻轻拔出。
卓鼎君身上喷出脓血来,哀叫不止,她轻笑道:“没想到睡了儿子,也要来杀老子吧。不过,你现在太脏了,杀你实在是没有意思。”
她龙爪踩在地面上,慢条斯理的绕圈踱步,尾巴处金刺根根直立,道:“东海屠魔之后,你还有再见过鸾鸟吗?”
卓鼎君却几乎被她的龙身吓傻,当年的恐惧洞穿他的心脏,仿佛是他吞噬下的龙骨龙鳞都在正主面前化作齑粉,他颤声却只发出了阵阵哀叫,仿佛彻底陷入错乱与疯狂中:“没见过!别杀——我不会死!我不会死!”
“我境界已有七十年没有突破,吃下龙鳞便也能成神啊啊啊呃呃!”
“儿啊救我救我,这真龙不是看上了你吗?!带我走!带我出去,我们把真龙关在这里!”
她龙身掠过石柱的阴影,失望的叹了口气。
再走到宣衡身边时,又化作人身,衣裙下多了游荡的金色尾巴,头顶生出螺旋状的黑金色的角。
明明只是多了龙角与尾巴,她看起来却与之前不大一样了。
她舒服地伸展躯体:“还是露出尾巴和角的时候最自在。”
宣衡看着她,只觉得震骇已让他几乎口不能言,羡泽却嫣然一笑,挽住他手臂,将他手中塞入一把似刚刚用龙鳞龙骨随意制成的粗劣匕首。
她在宣衡耳畔轻声道:“这个怪物,亲手杀死了你母亲、宣琮的母亲,他像种猪一样造成了那么多人的悲剧,这一切该在你手中终结。你不想为你的妻子,为你的母亲报仇吗?”
宣衡低头看着那匕首。
他想说她其实不需要这样怂恿,他对这个父亲本就没有多少亲情,过往的回忆中更多的是恐惧与压抑,再加上母亲的事——
哈。眼前这个肉蛆,刚刚还叫他母亲“贱人”。
他只是在想,然后呢?
杀了父亲然后呢?
她的手指包住他握匕首的手指,引着他走向卓鼎君面前。
羡泽看他动作有些迟缓,以为他不愿意,刚要开口厉声让他杀了卓鼎君,宣衡却拨开了她握匕首的手指。
他只身上前几步,自己手持那龙鳞匕首刺入了卓鼎君厚重的脂肪内。
他一点点地扎进去,甚至觉得这匕首太短,无法杀死眼前的肉蛆。污血不断喷涌在他手腕之上,他几乎将自己虎口都抵入皮肤。
如果羡泽是真龙,那她心中该有多少怨恨,有多少愤怒,竟然有如此强大的心性能压制至今,能平静的讨要答案,冷静的展开复仇。
如果羡泽是真龙,那她怎么可能是所谓的“魔”?她虽然渐渐学会了人间的计谋,可她内心仍然是纯粹且好奇的。哪怕她往后真的成了魔,那也是人世间逼得她成魔,与她无关。
宣衡望着卓鼎君那张逐渐变形的脸,只觉得奇怪。
这个男人、这只肉虫实际上如此羸弱,如此虚假。自己年少时,为什么连父亲的一个眼神就足以让他自我怀疑,让他愧疚发抖?为什么父亲的一句斥责就让他感觉天都要塌了?
就在他想要拔出匕首的时候,宣衡忽然看到他睚眦欲裂,张口想叫喊,却有无数细密的骨刺、尖鳞从他喉咙中破出,像一排排牙齿般蔓延,挤满了整个口腔。
而他周身皮肤如口中一般,肉身无法承受的“龙化”正在他血流与脂肪中横冲直撞,眼白彻底变为血红,甚至连哀嚎也无法发出,几乎化作骨刺尖鳞上一团被扎穿的烂肉。
而他面上凝固,血红双瞳仍是震怒、疑惑与绝望的望着他最厌恶的儿子,望着那双手沾满他的血污。
而当年被他一击洞穿胸膛的真龙,正在他的孩子身后温柔的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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