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彧的俊脸早已闷得似刚出锅蒸熟了的蟹壳,他冷冷地哼了一声,补充一句:“沈氏,你知道这个‘照顾’是什么意思。”
沈栖鸢知道,正因猜透了,她的乌眸倏然便圆,流露出一丝惊诧。
但很快,这抹诧异便被质疑所取代。
不可能的,伯爷怎会在临终前,对时彧有这样的托付。
时彧在骗她,妄图消解她内心当中的谴责。
伯爷不会那样做,而且他深知,她也不会那样做。
时彧的脸早已红透,几乎不敢细看沈栖鸢的神色,因此也就不曾留意到她的质疑,少年的嗓音更沉闷了几分。
“之前是我不对,不想履行对父亲的承诺,私自反悔,事已至此,我还是应从父亲的托付,纳你为妾。”
沈栖鸢一动不动地躺在他怀中,仿佛根本没听到。
时彧难为情地别过了脸,“你不是一直想当‘沈姨娘’么,以后,你就是伯府名正言顺的沈姨娘。”
沈栖鸢终于看了时彧一眼。
在她的角度,看不见时彧的正脸,只有一道被薄薄的光晕削得峥嵘的侧影。
在他扭过头去,视线所不抵之处,沈栖鸢感到无比荒唐地扯了下唇角。
她轻轻地阖上了眸。
认命了。
不认,又能怎样。
时彧久未等到怀抱中女子的回应,终于忍不住,偷觑了过来,见到她闭上了双眸,时彧怔忡之际,也意识到沈栖鸢是无奈之下被迫的选择,尽管再不情愿,她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他心里充满了怜意和对她的感激,终忍不住低下头,薄唇俯触过沈栖鸢光滑白皙的雪额,在她青丝遮掩下的额头,印下了一记不含任何欲念的轻吻。
“沈栖鸢,你是我的人了。”
她不知道,此刻他内心之中藏着的无边狂喜。
就像一个对心仪的玩偶觊觎已久的孩童,终于得偿所愿。
他整个人都泡在蜜糖罐里了。
他靠在沈栖鸢的耳中,压抑着内心中小兽兴高采烈的咆哮,薄唇轻轻擦过沈栖鸢的耳垂,兴奋得不够,重复着。
“你是我的了。”
殊不知他的重复,对沈栖鸢根本就是梦魇。
她应激地发着抖。
时彧浑然无觉。
大抵在初次尝到这种滋味的时候,男人的某些天赋和劣根性都是无师自通的,时彧竟然也学会说起甜言蜜语来,当然是他自以为是的好话。
“沈栖鸢,我会对你好的,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后悔今夜的选择。”
沈栖鸢许久没回应,少年急了,着急地去晃她的雪臂。
沈栖鸢被闹得已经六神无主,只好敷衍式地“嗯”了一声,整个过程都不曾睁眼,看上时彧一眼。
她看起来那样疲倦,毫无精神,根本提不起一丝劲来,只敷衍完时彧,便又困乏不已。
时彧呢,却已经尝到了最美味的糖果,他拥紧了此刻让他感到无比激动和振奋的沈氏,连番亲了几下她的额头与颅心的发旋儿。
感受着怀中柔软无助的沈氏依着自己,瑟瑟地发着抖,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与脆弱,仿佛自己已经是她唯一的信赖与依靠,这种感觉的确太过美妙。
相信任何一名雄性,都无法拒绝这样的场景。
更不用说时彧一个刚刚开荤,血气方刚的男人,他已经食髓而知味地贪恋起了荷塘里的无尽欢愉来。
但他也知道,倘若继续孟浪,受伤的会是沈栖鸢。
她的身子太弱了,受不得他的强悍。
时彧饮鸩止渴地亲吻着沈栖鸢的发丝,落下一记又一记细细碎碎的亲吻。
她的衣领和如云青丝间,有一股肌肤自然而然沁出的芙蕖幽香。
他已经对那股气味不能更熟悉了,所以今夜他一眼就认出了沈栖鸢。
如果不是她的话……
时彧想,如果不是她,其实,他会忍得住吧。
这么看,自己的确不是正人君子,乃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淫徒恶魔。
她竟没拿刀子捅他。
沈栖鸢真好。
夜色已深,过子时了。
沈栖鸢约莫已经睡熟,呼吸很浅,均匀而长。
时彧舍不得放手片刻,虽然双臂已经酸麻得没有知觉了。
秦沣求见时彧有事相告,也被时彧挡下。
他眼下什么都不想顾,只想抱着沈氏,让她温软如玉的身体依恋地靠着自己,嗅着她身上恬静澹幽的芙蕖芬芳,似乎便一切烦心事都不再有。
秦沣是个很有眼力见的人,要是往常,这个时辰了他就不会来打搅,如果少将军不愿见人,他就更加不愿逗留,但这一次,他却盘桓在波月阁里,久久不去。
甚至病急乱投医地,秦沣抓住了画晴那只比竹节人还细的胳膊,央求道:“灯没暗,将军定是醒着,你帮我进去求见,说一说好话,好不好?小孩儿,哥哥给你买糖吃。”
画晴冷眼鄙夷地瞪他,“你骂谁小孩儿?”
她气恼地挺起胸脯,趾高气扬地道:“再骂一句你试试!我才不帮你触少将军霉头,要去你自己怎么不去!”
秦沣脸色为难,这么晚了,少将军栖在沈氏的房间,于礼法不合,想也知道这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一个男子怎好这时进去撞破。
可看画晴那单纯得似一块璞玉的憨样儿,也知道要她明白这点只怕是指望不上了,秦沣好气又无奈。
“画晴小娘子,我嘴笨说错话,我给你作揖了。”
男儿能屈能伸,秦沣竟真的给画晴作揖了两三遍。
画晴这才嘴松了,狐疑地凝视秦沣,道:“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非见少将军不可的吗?你不说,等会少将军问起我来,我回答不上来,少将军拿我开刀怎么算?区区几颗糖就能收买本娘子吗?”
关于军营里的事,这位小娘子定是不懂的。
秦沣比划着,言简意赅:“你就同少将军说,营地里有两个人打起来了,胳膊打坏了一只,他自然就知道了。事成之后,画晴小娘子想要什么在下都依。”
秦沣也是今天才知道,不止朝堂里派系林立,就连军营之中也不遑多让。
有少将军在,尚能压制得住这些刺头。
一旦少将军不在,一干人等群龙无首,又互不服气,一言不合,就开始拳脚相加,整个营地里现今乌烟瘴气,秦沣拉完这个扯那个,可没人听他的。
调和不成,自己反而像只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要不是将军吩咐,他真想撒手不干了。
最后这句话,可算令画晴满意了,她终于答应替秦沣报信。
时彧听完画晴的话,浓云般的墨眉簇成了山峦。
“我知道了。”
画晴在屋外,扣窗回的话,就是怕撞见少将军,因此也没敢往屋里瞧。
时彧现在也不怕被人瞧见自己和沈氏的关系,这段关系他也不想隐瞒。
他缓慢地放下了怀中的沈氏,将她放在榻上。
起身朝外道:“我走之后,替沈娘子更衣,不许她冻着。否则唯你是问。”
画晴在窗外答应得飞快。
时彧走出了寝房的大门,朝秦沣走去。
少年修长而劲拔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外阒寂的夜色里。
罗汉榻上,睡姿安详的女子,缓缓睁开了眼。
乌黑柔婉、似秋水扬波的瞳眸,涌起了一抹毅然决绝。
挑灯就火,少年温如黄玉的脸,显出几分不耐。
京畿大营在时彧回京之前,一直是群龙无首,陛下为此头痛,才将这份不可能有人接手的重任,交给了新官上任的骠骑。
秦沣道:“将军是知道的,这京郊的营地,就是为那群权贵子弟镀金的,我朝有武将举荐制,这些勋贵后人文不成,才来就武,在京畿大营待满两年,找父辈的同僚一举荐,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入朝了。可恨陛下有心推行武举,一直受到这些人的阻挠。”
她们将为数不多的官位把持在自己手中,霸占垄断了五品下的大半军职,令寒门出身、一身武艺的真正将才无法顺利入朝,实在可恨。
若是这些人有真材实料倒也罢了,最可恨的就是这群富家子弟骄奢淫逸、不思进取,只会纸上谈兵,一点实战的胜绩都拿不出来。
之前的孙钧,就是血淋淋的例子。
“这里头已经有不少人顺利通过官员举荐,去各地做官了,现在大营里留下的官威最重的,一个是太傅之子全鸣桐,一个是蓟州刺史之子何盘盘。这两拨人在营地里各自为伍,挑唆全营的兵卒跟着划分派系,两拨人打得不可开交。将军在时,尚可以压制,将军这几日不在,两伙虾兵蟹将已经打了三场了,全鸣桐的胳膊都被打断了一条。”
再如此,恐闹出人命来。
月明星稀以后,两拨人打累了,暂时鸣金收兵,听说时将军明日也不回大营,他们过分得甚至约定明日再战。
秦沣想这可万万不行,若继续开战,这动静迟早会上达天听,到时就连少将军也要被治渎职之罪。
耽搁不得,秦沣漏夜前来,就是想请时彧明早及时归营。
时彧没有推脱,在书案后默坐片息,少年抬起冷厉如冰的眸子,“两队人马平时虽然针锋相对,敌视已久,但打得不可开交,总要有原因。”
秦沣道:“听说,全鸣桐先挑衅的何盘盘,骂蓟州刺史缺了一条胳膊。蓟州刺史的胳膊,还是当年追随伯爷讨伐黑水匪时被敌军砍断的,何盘盘不容有人诋毁生父,勃然大怒,当场就打断了全鸣桐的胳膊。”
时彧反问:“无端端,全鸣桐为何出言挑衅?”
秦沣深吸了一口气,不敢言语。
时彧盯住秦沣:“是不是你,在营地论亲疏有别,偏颇何盘盘,对全鸣桐一派失了公平,才导致的全鸣桐不服?”
少将军人小,但眼光却毒辣,尤其军营里那点事儿,简直洞若观火。
他说的一点儿也不错,秦沣汗颜语塞。
时彧含着嘲意轻笑了一声:“很好,你自己撩架拱的火,知道火势太大控不了场了,现在来找我收拾烂摊子。”
给底下人擦屁股这种事,时彧一路摸爬滚打到现在,已不知干过多少次了。
这次本来也不意外。
如若秦沣不是在他怀抱沈氏的时候不速造访,时彧也不会有丝毫愠意。
秦沣双膝跪地,惭愧得恨不得将头颅埋进大红猩猩毡毯底下,“将军,是秦沣办事不力,请将军以军法惩处。”
时彧不屑苦肉计这套,短叹一声,皱眉道:“起来。我没打算罚你。”
秦沣震愕地望向少将军。
依着少将军的脾气,自己这次竟能逃脱军棍,实在侥幸。
时彧道:“你不在里面搅混水,两路人马也迟早打起来,早晚的问题罢了。军中的问题一如朝堂,太子与二皇子相争,就有党羽不断上前附庸,我在其中,也不可避免地被扯入了浑水里。”
秦沣心中一动,心想今夜将军去的是太子设的琼芳宴。
面对少将军这般年轻有为、军中威望深重的天赐将星,就连东宫也按捺不住想要招揽的心了,筵席上太子不可能不动手脚。
这么说,将军已经迫不得已地要选择东宫了?
正当秦沣眼球滚动,露出一丝狡黠思量之时,上首的时彧又道:“你明日不用回营了。”
秦沣唰地脸色惨白。
时彧知道他想岔了,以为自己要将他逐出军营,沉心呼了口气,口吻冷淡:“你去库房挑几件厚礼,替我拜访二皇子。”
秦沣霎时明白了,既然已经不能拨乱反正,予自己孤臣的清名,少将军干脆堂而皇之地给二皇子送礼,不为证明什么,只是要告诉他人,他两头下注,还处于举棋不定的阶段。
“知道怎么说?”
时彧乜斜他一眼。
若连这件小事都办不好,他就真不用继续留在营中了。
这是军令状,也是最后通牒。
秦沣连忙点头。
刘洪在书房外敲门,“少将军,明先生送信来了。”
秦沣拉开房门,接过信件,递给时彧。
自回长安以后,时彧还不曾与明灏见过。
无他,明灏一介诗人,居然也学会了投机钻营那一套,为了功名利禄早早地投效了长阳王。
时彧揭开火红的封漆,将两张薄薄的信纸从信封中拈出。
“时彧吾友,见字如晤。一别两载,为兄听闻熠郎之骁悍,连下十城,复我河山,荣我业军,扬我国威,今受封骠骑,可喜可贺。然长安终究龙蛇盘踞之地,如不测渊薮,各方混沌,难理其源。吾有不得已处,无奈依附权势,失清流之名。为免有碍于贤弟官途,为兄怀切肤之痛,与君暂作割席表象,只以书信往来。望贤弟不弃。”
这是第一张信纸。
时彧哼了一声。
这么多借口。
他又接着抽出第二张信纸,信上写道:
“长阳王有意招贤弟为婿,妄请太后赐婚,事有不成,恼怒贤弟今朝于太子门下长袖善舞,实为巴结。贤弟当步步谨慎,小心为营。愚兄明灏钧鉴。”
不就是提醒他,他今夜的举动,招致了二皇子党的忌惮么。
但时彧从这封信中,却看出了一条信息,瞳孔微微攒缩。
长阳王想招他为婿?
时彧立刻想到了今夜琼芳宴上见到的长阳郡主谢幼薇。
彼时长阳王妃也在。
今夜前来参宴的,多数都是如今长安尚未婚配的贵族男子。
居然是真的。
时彧一直到离席,都没勘破这点。
谢幼薇于席间突然举樽上前,意欲何为?
少年的心思往下沉,指尖摩挲信封上砂质的火漆,一寸寸挪移。
心生陡然生出一念。
难道,长阳郡主真能看中他一介莽夫不成。
之前长安城外驿站有过一面之缘,相信长阳郡主应当对他印象颇为不佳。
时彧捻着信纸思量那日的情景。
应当是他多心了,那名骄奢跋扈的郡主,实在是他最厌恶的那类女子,而自己的鲁莽野蛮,也是那位郡主万万看不上的。
彼此水与火,不相容,长阳郡主能心悦他才是见鬼了。
时彧想通了,便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将信笺折好,放入烛火的外焰之中引燃。
既然对方只想苟苟且且地书信来往,不想让旁人窥测他与自己的关系,那么这封书信便不是书信,而是把柄。
时彧点燃了它,随手投入了火钵子里。
看天色不早了,时彧对秦沣命令:“我要走了,寅时前必须赶到军营,你去库房挑拣些礼物,理份名录交给刘洪。”
秦沣抱拳敬诺。
时彧打点行囊,让刘洪牵马在外候着。
刘洪把少将军的乌云盖雪拴在正门树下,拎了少将军的包袱放置妥当。
通常少将军带上行李,便意味着要在营地长住了,这一去,恐怕又要几日不得归来。
刘洪偷摸往里边放了一些城郊买不着的零嘴,想着少将军小时候最爱吃这些了,在军营里可吃不着。
“少将军勿用担心,府中一切交给老奴就好,老奴定让将军无后顾之忧,您只管去。”
刘洪是广平伯府的老人了,他办事,时彧是放心的。
少年稍一点头,立刻翻身上马,回眸看了眼门匾旁飘摇的垂花灯,不再有任何留恋,长腿熟稔地一夹马腹,催马朝天街而去。
快马俨如流星,划破了长夜的宁静。
天街上马蹄的飒沓之音,似急促盘旋的鼓点,一声声穿透浓雾,散入更远的夜空。
伏在马背上疾驰的时候,不知为何,时彧总是心绪不宁,眉心不停地痉挛抽搐。
是荷塘里不为人知的荒唐,她的温柔绞碎了他的强硬,让他体力不支了么?
时彧无法确定,但越往城外走,这股不安的感觉就愈发强烈。
他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
沈氏如果是那么容易认命的人,当初她就不会心意坚决地上山落发为尼……
她只是看起来身娇体弱,可内心当中比谁都固执,都倔强。
其实她今晚,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向他给任何承诺。
她的脸色很惨淡,在他说着那些自以为安慰的话语的时候,他因为愧怍和难为情,根本没看沈栖鸢的神情。
后来是怎么糊里糊涂的,她就答应了,具体答应了什么,时彧都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