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时彧更醋了:“比你大两轮你都不介意,但比你小一点,你就介意?”
沈栖鸢弯了细长眉梢:“熠郎,你好可爱。”
“……”
突然觉得,“可爱”也不是什么好词了。
他想要她用“稳重”“成熟”“值得托付”这样的字眼来形容自己。
沈栖鸢叹息一声,幽幽道:“是因为心中无情,所以不介意,也无所谓。当时伯爷向我承诺,他纳妾只是便于收容我,他将来不再续弦,只让我一个人在他后宅。我感激伯爷相救之恩,所以自愿答应留下。如果心中有情,反倒做不到这么坦然。”
她垂下深幽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看向时彧,他的侧脸隐匿在一束斜照的日晖里,被挺拔的鼻梁割作晨昏,自然地有一股清俊矜傲,教人移不开眼。
沈栖鸢道:“倾慕于熠郎之后,我方知晓,原来从前的坦坦荡荡,只是因为无所牵挂,介意自己年长于君,是因恐色衰而爱驰,终将见弃于君。我知道你要说我杞人忧天了。”
时彧想说的话,被沈栖鸢捷足先登,即将冲口而出的话语被憋回了唇缝里。
更深之后,沈栖鸢沐浴完,换上了干净整洁的缃叶色比甲襦裙,此时星斗遍天,推门而出,庭院深深,不见时彧踪迹。
唤了两声,蓦地从上方打落下来一枚石子,正正好落在她的脚边。
沈栖鸢就知晓他一定是又上了房顶。
好在这回屋檐下架了一把长梯,沈栖鸢沿着木梯攀爬上去,双脚踏在梯上,简直步步惊心,摇动得心肝颤抖。
好不容易上了房,脸色已经变得很是苍白,时彧搭把手,将她扶到身旁坐下。
“阿鸢,你身子弱,吹了冷风又该不舒服了,怎么要上房顶来?”
沈栖鸢睨了他一眼。
时彧被看得闭了嘴。
“在想什么?”
沈栖鸢早已看出他怀揣了心事,是以点破。
时彧垂落了浓长的睫:“没想事情,就是觉得潞州老家的夜色很美,比长安又不一样。”
在屋脊之上就座,往西的方向,顺着那颗明亮的长庚星,便能找到回长安的路。
“那熠郎是想回长安了?”
“并不。但陛下下诏退位,新君即位,我应许过陛下,要辅佐新君,所以不得不回。”
怪不得他如此悒悒不乐。
沈栖鸢思忖着道:“我观二皇子殿下为人端方持礼,有古时君子遗风,他即位为帝,是难得的合适的守成之君,相信用不了几年,一切便会导回正途,循序渐进。”
时彧偏过头:“夫人。”
他突然这么叫,沈栖鸢一时没能适应,蒙了一瞬,下一刻,便被那少年占尽便宜。
俯身凑近的薄唇,压上了她的红唇。
唇瓣衔吸,清凉的芙蕖香气在身遭酝酿。
沈栖鸢渐渐被吻得头重脚轻。
时彧亲过了她,抵住沈栖鸢的额:“夫人向来纵容于时某,想来这一次,也会宠我到底吧。”
沈栖鸢脸颊微热,心想时彧他这个人不是不挑地方,而是总喜欢一些稀奇古怪的地方。
诸如这奇怪的房顶。
他居然喜欢在这么危险、坚硬的地方!
天知道她内心有多抗拒。
可诚如时彧所言,她一向纵容他,纵得没边没际,但凡是时彧想做的事,她总不吝惜薄面,豁出去了也陪他到底。
沈栖鸢闭上了眼,朱唇轻颤,下颌紧绷,微微将头轻点。
月光滑落在女子瘦削的身,身畔漂浮着细细碎碎的银屑,时彧正要说话,忽地感到衣料窸窣落下,垂首一看,沈栖鸢已在为他宽衣。
太过于熟稔和默契,时彧察觉到夫人在干什么之后,实在是好笑地抱住他,弯了脊梁,沈栖鸢倏地睁开眼睛,只听到他附唇而来,在她耳边嗓音低沉地道:“我的意思是,我可能还需要让你委屈在长安多待几年,才能一起云游四海。在夫人心中,我就这么喜欢在屋顶上胡来?”
“……”
沈栖鸢大窘,脸色激红。
为了找回一丝丝颜面,咬唇控诉回敬了一声。
“你不能怪我,你有前科。”
“好,”时彧乖觉投降,举起了双臂,“好,都怪我。”
“不过话又说回来,不知阿鸢可还喜欢屋顶?”
时彧他抱着她,尽兴地说着那些教人面红耳赤、难以回应的戏谑之语,沈栖鸢实在架不住他轻薄,纤薄的肌肉与其覆盖的骨骼都一同在轻颤。
哪有人会喜欢屋顶,在这种地方的?
上次就磨坏了她的背,疼了好些天,沈栖鸢实在不喜欢这种硬邦邦的地方。
结果时彧早有所料,又提议:“让我磨坏背好不好?”
沈栖鸢想起尚书令大人的覆辙,又数起时彧的累累罪行,忍不住想要提醒:“夫妻敦伦,虽如日之东升西沉,水之百川到海,属天理自然,但日有覆蔽之日,水有枯竭之时,岂能无休无止,不加以约束,不受节制。古人云,斧斤以时入山林,则材木不可胜用也,粗罟不入污池,则鱼鳖不可胜食也,万事万物,一定是循照时令而行,不违背自然之法,才得以生生不息,得以长久……”
看来是黔驴技穷,竟然开始掉书袋子了,听她天花乱坠说一通,时彧只想发笑。
等她说完,时彧亲了一下沈栖鸢的红唇,双眼如星,教沈栖鸢捕获了其间一丝促狭笑意。
“你每个月的癸水就是你说的时令,我没违背。剩下的二十日,我争取一下也无妨吧,沈栖鸢,我保证我身强力壮,你用到五十不成问题。”
沈栖鸢不言不语,内心像在争斗。
时彧知道她和柏氏走得近,柏氏的事情他也知道几分,那位尚书令大人身体亏虚,早几年前就不行了,沈栖鸢与柏氏来往密切,听到柏氏每日失悔提点,对他就信心动摇。
不论他怎么身体力行地证明,似乎都无法打消沈栖鸢心中的恐惧。
他叹了一声,露水深重,夜里泛凉,她这一路上孱弱多病,肠胃不适,又偶感风寒,几番折腾下来人消瘦了一圈,时彧道:“阿鸢——”
谁知才唤了她一声,沈栖鸢蓦地扯开了他腰间的鞶带。
腰带一经落下,他身上的袍服立刻松散,如莲瓣舒展开来。
时彧正要抱她的动作滞在了空中。
女子带了一丝火烫的身子一下钻进他怀里来,似一头温驯柔软的小鹿,眼眸清波漾漾,晃着月色斑斓,美得教人心驰神往。
时彧飞快地用敞开的衣衫裹住沈栖鸢的纤细娇躯,“好了,阿鸢,我带你回房。”
沈栖鸢的鼻头冻得有些发红了,点了下头,忽地一股熟悉的恶心感又冲上来,沿着胃部,一直冲到了口腔。
她忍不住拨开时彧干呕起来。
时彧大惊失色:“阿鸢,你的水土不服还没好么?”
这一路上,莫非她都在忍耐,怕他担心么?
沈栖鸢吐得天昏地暗的,手掌扶在时彧膝上,酸水一直往喉舌上抵。
这绝不是身体无恙,时彧分毫不敢耽搁,抱沈栖鸢从屋脊上下来,回到房中,立刻叫画晴去叫个大夫来。
潞州城内还有不曾闭户的医馆,画晴请了一名女医回到时家老宅。
沈栖鸢已经吐得没有东西可吐了,虚弱疲惫地靠在时彧的肩上,还在安抚他:“我没事的。”
时彧如临大敌,丝毫不敢放松:“你这绝不是没事的样子,阿鸢,让大夫给你再看看,我一定要知道你是怎么了,才能安心。”
沈栖鸢只好由他去。
女医很快拎着药箱来到了府上。
时彧迅速侧身让开,放沈栖鸢卧在榻上,给女医腾出看诊的空间,只是握着她的手时刻不曾松展。
沈栖鸢花容素白,几乎不见雪色,精神恹恹的模样。
女医行医多年,医术精湛,搭上沈栖鸢的脉,只听了少时,心中便有了论断:“夫人并非生病,也无水土不服。之所以呕吐不止,是害喜的症状。”
沈栖鸢的清眸瞬时放大,愕然地望向了榻旁的时彧。
时彧的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那害喜怎么治?”
画晴忙小声地提醒少将军:“将军,害喜,是有孕的意思。”
时彧目光一空,呆怔住了,好半晌,才痴愣地扭过头来,看向榻上的沈栖鸢,掌骨一瞬合拢收紧。
沈栖鸢静静地莞尔,好像,那个强调了存在感,终于让母亲意识到了他的存在的孩子,也心满意足地消停了。
沈栖鸢扣住了时彧的五根长指,摁了一下:“熠郎,我好像没那么难受了。”
时彧已傻。
他如今只会如同木偶机械般地点头顺从。
似乎还没有从自己就要当阿耶的震惊当中缓回神来。
女医从容起身,向二人交代了一些事宜,并开了安神保胎的药方,请夫人按方服用,害喜的症状就可以减轻。
等医女告辞后,画晴去送她出门
时彧捧着沉甸甸的方子,唯怕一口气把救命的仙药吹散了般,谨小慎微到,沈栖鸢看了不忍,拽住他手指,将他拉到近前一些。
烛火辉耀,那个她最亲爱的少年,眼神发直,失了平日里的指挥若定和好整以暇,看起来那般木讷。
她唤了他一声“夫君”,他的视线才从沈栖鸢的肚子上移到她的脸颊。
晕乎乎的,思绪还有些僵硬迟滞。
沈栖鸢摸过他的腕骨,指引他,一寸寸摩过她的腹。
“是啊,方才大夫还说,已有两个月了,看来是洞房那夜有的。”
指尖下,是跳动的生命。
猛然给他重击之感,时彧魂灵为之一振。
“明年,我们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了。熠郎,你为何一直不说话?熠郎?夫君……”
古天玑城。
一年四季,风沙都能在行人脸上敷上一层沙膜,但在群沙山延绵无尽的瀚海深处,却有一座占地颇广的绿洲。
此绿洲以雪山上融化的雪水为源,灌溉有良田千顷,城中遍植佳木,常是葱葱茏茏,岁寒不谢。
隔了一里之地远远望去,已经能看见一片蔚然之色。
似一座浩大无穷的青纱帐,矗落在湛蓝悠远的天穹下,让长途跋涉、疲惫困乏的羁旅之人,看着便能心生希冀。
这不是海市蜃楼,是沙漠里,真实存在的绿洲,天玑城。
天玑城外向东走上一里路,这里有一个茶棚,来来往往的行者常常在此歇脚吃茶。
茶棚不大,当中设有七八张桌,近日入天玑城的人愈发多了,店家的生意愈发火热,干脆摆了几坛酒出来,供南来北往的客人饮用。
中央坐了一桌,足有四五人,都着布衣戴毡帽,是胡商打扮,但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
“当年,要不是时彧将军大败北戎,哪有今日繁荣无比的天玑城啊。”
“你记错了,时将军夺下的十城里,有毗连天玑的玉衡与天璇,可没有天玑城啊,天玑城已经百年不受战火所扰了。毕竟这里是沙漠腹地,北戎人也不傻,会带着战马骑兵跑到这里来。”
“嘿嘿,那倒也是。不过咱们此去,沿着天玑城,也势必要路过天璇,到时候,就能在天璇天街上瞻仰时将军的人像了。”
那是一方用青铜浇铸的等身人像,据说,是天璇城百姓为了感激时少将军挽救黎民于水火的恩情,自发捐钱捐物,在天璇城当中的天街上,打造了一尊极具神性的人像。
每年冬天,都会有百姓自发地走到天街上瞻仰时将军人像,同时举办祛火节,驱散霉运,远离战火,祈福安康。
这些南来北往的商客,只要路过天璇城,也都会到天街上去瞻仰一番。
毕竟走南闯北做生意的人,也时常遇到北戎人劫道,时将军的存在犹如庇护世人的天神一般,给他们带来了安宁与和平。
隔了一桌,一对年轻的夫妇,正带着个瞧着约莫四五岁的女童在此吃茶。
年轻的妇人用白纱遮面,吃茶时,方解落面纱,露出底下秀美脱俗,宛如梨花映月般的白皙面庞。
男子则在一旁剥着干炒豆子,剥了自己却不吃,身前的盘里已经落了大半盘的圆滚滚的豌豆了。
小巧玲珑的小丫头,则挂着两串葡萄似的小辫子,憨态可掬地坐在长凳上,两只奶白小手捧着小碗,以她的个头,只能在桌上把碗倾斜一下,勉强够到水喝,她像小鸡啄水似的点着脑袋。
吧嗒吧嗒的声音,吵得男人直皱眉。
女儿的吃相不知道随了她祖父,有返祖的嫌疑。
喝完了水,她放下小碗,一双精致的大眼睛盯住男人,扑闪扑闪的:“阿耶,他们在说你。”
男人看她喝得满身都是水,皱眉,嫌弃地掏出一块帕子,把女儿抱上腿,帕子没什么温柔地盖到小丫头的脸上,用力揉了几下,直揉得小丫头直哼哼,从帕子外,传来老父亲的沉嗓:“你还可以拿个大喇叭嚷嚷着告诉全天下你阿耶是谁。”
小丫头羞愧地吐了下舌头。
阿耶说过,西北这块地方以前不太平,一直受到外敌的侵扰,但阿耶得胜之后,这片土地重新回到了大业的怀抱,所以这里的人大多都听说过阿耶的威名。
如果行事太过于高调,会惹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的。
她非常听话,只是年纪小忍不住嘛,于是眼睛瞟向母亲,希望母亲能为自己说说话。
沈栖鸢看她满身的水迹,刚缝好的衣裳又泼上了茶水,弄脏了,也不知该说她什么好,幽幽叹了一口气,对时彧道:“我来吧。”
时彧轻哼一声:“用不着对她这么好,我来足矣。”
自打五年前,有了这个女儿以后,时彧就时常头疼。
这丫头长得随她娘,性子却真是和自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从出生起就不安生,嗓门洪亮如大钟,常吵得邻里不和,到了年纪了,在庸国公府上蹿下跳,尽干的他小时候干的那些混账事。
时彧也不是没动手打过,但毕竟是个孩子,又是个小女孩,至多拍几下屁股,她但凡一哭,老父亲就心软得再也下不来手。
这丫头愈发肆无忌惮,凌驾一众人头顶之上,作威作福。
时彧不想拘束孩子的天性,见她喜欢刀枪棍棒,便一样样地悉心教她。
本来没打算她能多有出息,谁知道这奶娃子是个练武的奇才,而且只要是习武,再大的苦头都愿意吃,如此心性,实在教时彧开了眼。
但也因此,她目下虽只有五岁,但也学了一些粗浅的拳法和棍法,人又鬼灵精,不按套数出牌,就是大人在她这里也时常吃亏,因此还得了个“混世魔头”的诨名。
都说,长安的小娘子个个剽悍,但时彧看自己家这个,比起一众女郎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要是再长大一些,愈发野性难收,就不好了。
毕竟是小娘子,有些礼仪你可以不用,但不能真的不会,时彧思来想去,向新君请命,借了一个宫里年高德劭、颇有经验的老嬷嬷来训她,给她教礼仪规矩。
其结果不出一个月,气得老嬷嬷甩手不干,说再也不来了,没见过这么难教的。
时彧纳闷儿,还以为是嬷嬷畏难,没有耐心,把时潋叫过来询问,让她演示一下学的规矩,结果一套万福礼,被她行成了猴拳。
她那莲步,是倒踩七星步。
她那屈膝礼,整一个蹲马步,好一个结结实实,下盘如松。
老父亲眼晕,差点儿没昏死过去。
时潋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晃他阿耶的胳膊肘,用两根短粗短粗的食指头,把阿耶耷拉下去的嘴角人工掰成上扬的形状。
但阿耶的眼神还是很冷,她也是会察言观色的,知晓自己多半又要挨屁股打了,现在是未成曲调先有情,打还没挨上,两只眼睛就开始酝酿眼泪了。
时彧没动手,但叹了一口气。
她母亲沈栖鸢虽然是个有主见的女人,但从来不会强迫别人心意,所以一直放任时潋天生天养着,肆意野蛮地生长,只要不是作奸犯科,在外面干出一些不道德的恶事来,些许不拘小节的事情,倒也没有过多引导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