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偷偷窥视兄长的神色。
青年连眉心都未曾动过,随意地翻看账本,清隽的轮廓似被月光洗过冷硬。
“何事?”
息兰赶紧道:“还不是娄府,觉得婵姐姐配不上子胥表兄,然后娄夫人亲自来退婚,还将当时订婚时的信物还回来了。”
她语气中有些埋怨,在她看来,孟婵音虽然不是息府的姑娘,但以后也是以息府姑娘的名头嫁过去,这样迫不及待要退婚,实在令人不齿。
“娄子胥呢?”
青年的嗓音平稳无起伏,一贯的冷淡,饶是对待最宠爱的妹妹也没有多少温情。
息兰本就高悬的心越发没有把握,噘嘴道:“还能怎么办,娄夫人都闹成这样了,他自然不会违背娄夫人。”
以前她还甚是看好娄子胥,觉得读书人最是重情重义,他又那样爱慕婵姐姐,必定会对抗世俗也要娶她。
谁知道今日退婚他都没有出现,完全没有担当。
息兰越想越不悦,“息府的婚事不能由着娄府嫌弃,可娘又不能强行挽留,同意退婚后婵姐姐指定难过,现在娘又让我去安慰,我……”
话还没有说完,对面的青年阖上书,冷静地盯着她陈述道:“所以你是想要我去说。”
被拆穿的息兰脸上好一阵红,讷讷道:“那个……哥与婵姐姐说最好嘛,万一婵姐姐哭了,我真也安慰不来,你知道的,我一向大大咧咧,有时候说话不中听,柔姐姐温柔,但这个时候去不太好,乔姐姐说不定会比婵姐姐哭得更伤心,芸姐姐又忙着出嫁,这种事不能沾,宁哥哥只会拍手叫好,我想来想去,只有哥了。”
息扶藐没说话。
虽然兄长的眼神冷淡却没有立即拒绝,息兰自觉有希望便双手做十,可怜地乞求:“拜托哥去和婵姐姐说罢。”
求了许久,青年才勉强颔首应下。
亲眼见到兄长点头,息兰松口气,“此事便交给哥了。”
“嗯。”
达到目的后的息兰心满意足地离开。
息扶藐并未立即前去,而是将作案上的事处理得差不多了才起身。
春心坐在一旁的小木杌上,给少女卸妆发的动作很小心,而蜷缩在榻上的少女即便是在沉睡中,眼角也湿红得隐有泪光滑落。
姑娘方才身上被酒打湿了,刚换了一身衣裳,躺在榻上又沉默地哭睡过去了。
可怜的姑娘。
春心轻叹,净面后端起铜盆往外行去,打算去吩咐后厨的下人烧热水。
刚跨出房门,春心便看见青年立在沉色的暮光下。
微弱的夕阳落在他的脸上,像是盖了一层蒙蒙的纱雾。
春心呆了一会子,赶忙放下手中的铜盆前去行礼:“奴婢见过长公子。”
息扶藐颔首,目光转至一旁半开的窗户,问道:“婵儿可在?”
春心点头:“姑娘正在里面小憩,婢子正预备着去后厨烧热水。”
“安寝这般早?”息扶藐目光微转,看向春心,掌中隐约有珠子碰撞的声响。
春心不敢说姑娘是哭累了,只说:“姑娘许久未出去玩耍过了,往日大多数都在院中看书、养花,所以今日同姑娘们玩耍得有些累。”
息扶藐又问:“那她可有提前与你说晚膳在何处用?”
春心点头:“姑娘在园中吃瓜果零嘴糕点业以撑腹了,晚上道是不用晚膳好消食。”
“不用晚膳这可不是好习惯。”息扶藐淡声吩咐:“你去我院中吩咐厨房做些吃食,等好了再端来。”
没有几个院中有单独的后厨,息府的女郎众多,故而大部分都要主动去前厅,亦或者吩咐院中侍女去后厨端。
虽然春心以为长公子吩咐她去揽月阁寻厨子做吃食,是为了等下独自安慰姑娘。
有长公子安慰着,姑娘应该会好受些。
春心点头称是,然后转身疾步出了院子。
精巧雅致的小院落铺盖上金灿灿的余晖,墙角的炮仗花疯狂地爬满了墙面,墙角还栽种着不少绿油油的树苗。
息扶藐睨了眼墙角的花,没有先进去,而是踱步至石廊边的吊椅下坐下,伸手碰了碰垂吊在铁架上的花儿。
“这些个东西倒是喜欢得紧。”他面无表情地折下一簇炮仗花,挂在臂弯上。
下了吊椅,他推开轻阖上的房门,缓步踅身至内屋。
屋内的少女听见了推门声,从梦中勉强分出几分清醒,耷拉了下远山黛眉窸窣地翻身,玉白的足搭在软枕上,半分白日的端庄都没有。
延绵又轻缓的睡息轻轻的,半敞的窗牖外的光斜斜地打在她的身上,像是渡着一层飘渺的柔光。
她没有睁眼,所以没有发现进屋的人是谁。
息扶藐臂弯挂着还未开完的炮仗花,乜了一眼软榻上睡得肆意的少女,抬手越过她的头顶,将鲜艳的花枝插进空玉白花瓶中。
鲜艳的花牵出的藤蔓,恰好垂落在她的鼻翼上。
窗外的一只落单的彩蝶颤着翅膀,先是落在花苞上,许是累了又落脚至她的鼻尖。
湿漉漉,冰凉凉的,还有些软绵绵。
孟婵音轻颤眼睫缓缓睁开眼,刚看见朦胧的人影,双眼就被温凉的掌心捂住了。
她下意识去拉覆在眼上的手,指尖还未碰上,男人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
“婵儿。”
孟婵音的手指顿在空中,不知该不该动作,停在鼻翼的唇轻轻地摩擦,如爬行的白蛇濡湿地移至唇角。
她甚至还感觉到唇瓣被他舔了一下。
“还记得昨夜我说的什么吗?”他的手指轻轻地按在她的锁骨上。
高立的衣襟之下,还有他留下的印记。
孟婵音颤了一下放下手,乖巧地垂放在身侧,敛着眼睫柔声道:“阿兄怎得在这里,春心去何处了?”
“婵儿又不用晚饭,我从昆山带了个做昆菜的厨子,让她去取了,一会儿我会看着你吃完才会走。”青年说着,覆盖在眼睫上的掌心滑下。
孟婵音先是看见一簇鲜艳的花垂在眼前,然后是青年深邃的面容。
他轻吻着她,像是梦中那只蝴蝶在唇上栖息,舌尖一搭没一搭地试探在她的唇中,不带情欲的吻很温柔,像是在抚平她今日的难过。
孟婵音蹙眉偏头,躲过他温柔得可怕的吻,“阿兄……”
息扶藐觑她脸上明显的不耐,心中竟然格外平静,甚至还与她商议院外如何摆弄::“婵儿现在与他无甚关系了,外面的那些都应该换上阿兄送的,不是吗?”
他送的腊梅树下泥土松松,干得泛白,而前年娄子胥送来的花苗现在生得正好,肆无忌惮地占据了她最爱的铁架。
每每看一眼,他都有种胸腔被软绵的东西,侵占得毫无缝隙,那种难忍的钝感让他清晰体会到什么是嫉妒。
“春生艳,冬赏雪,以后都有我陪你一起看。”
低混浑,懒散的蛊惑,听得她微痒,顺着那股陌生的痒,胸腔一点点地发出嗡鸣。
孟婵音心中一慌,想要躲避他的靠近,甚至是他的蛊惑:“阿兄,那些话、那些话……”
她想说,那些话不应该当真的。
但息扶藐早有预料的将她圈禁在一隅之地,脸上没有一丝蛊惑,却强势的用语言引诱。
“妹妹怕什么?阿兄早就是你的,一次也是发生过,两次也不能改变。”
“不行……”孟婵音无力地挣扎,不知是因为他的话气的,还是羞的,脸颊上的艳烧至耳背。
息扶藐咬上她的耳垂,语气不明地问:“为何不行。”
没有调情般的吮吸,也没有泄愤地咬,而是很轻地含在唇中舔。
那种柔舔令她腰有些发软,呼吸微乱地僵住身,脑中已从伤情中变得混沌模糊。
他微喘地问:“在众人面前,阿兄依旧是你的阿兄,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她忍不住跟着他的呼吸一起变乱,仍旧坚持:“不行……”
不能这样,她只当他是兄长,是亲人,这一辈子除了兄长便只能是陌生人。
她受不起息兰、乔儿,芸姐姐,阿宁,以及息兰,还有一众人看她的眼神。
她当时就不应该贪念与娄子胥的婚事,受他的蛊惑留下,哪怕外面再乱,她只要好生小心,以后寻个尚可的夫婿成婚,一样是能过正常人的生活,有她自己的家。
“哥哥,放过我吧。”她伏在软枕上,眼眶湿润地呢喃:“我是喜欢子胥哥哥的……”
息扶藐也这样看着她,平静地问她:“那婵儿愿意看着他三妻四妾、左拥右抱,以后养不少女人在外面,过不了多久带着几个孩子上门来求你留下她们吗?”
她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太了解她说的话与神情了。
的确是喜欢娄子胥,可远达不到让她看见娄子胥与旁人在一起,还能说出想与娄子胥白头偕老的话。
她容不下感情不净的人。
孟婵音说不出话,她见不了这样的事发生,情愿不与娄子胥成亲。
他缓和语气,轻声说:“所以,妹妹只要点头,这些就不会发生,因为你有阿兄,哪怕以后娄子胥带再多的女人回来,你也不会难过,因为你早于他。”
“我也不会缠着你,只要婵儿这里有过我。”
哪怕是当第三者,见不得光的情人,他都可以。
他会慢慢让她明白,这世上除了他,没有谁能守得住,能全心全意永远爱她的只有他。
息扶藐长睫挡住眸中阴暗的疯狂,冷静的用吻堵住她唇舌尖的拒绝。
“唔……”孟婵音仰起头,微启朱唇任由他肆意侵犯,卷翘的眼睫如颤翅的蝴蝶羽翼扑扇。
一下、两下,咚咚的心跳声响彻耳畔,软垫上铺着的毛毯被揉皱成一块破布。
“阿兄……”她双眼泛起秋水般潋滟的湿气,被蹂躏得红肿的唇无声息地唤他,身下的裙摆被染着淡粉色丹蔻的手指捏出褶皱。
“嗯?婵儿想说什么?”他没有掀眼觑她一眼,兀自贴着她的唇角细细地舔,或轻或重地吮吸。
那种吻舔有种直达心尖的温柔,含住她的唇舌发出的啜吸声,让她忽然联想至前世。
曾经幼时最爱吃的麦芽糖,三姨娘不喜她多吃,每每馋至不行便吩咐春心去跟嬷嬷讨要,然后拿到糖后躲进息扶藐的院中,坐在秋千上荡着,眯着眸含着口中的糖。
但她从没有吃出这样的贪婪,也未曾发出过这样的声音,他喉咙呻吟出的喘,让她有种兀自一人藏在褥子里,看那种艳俗话本才会有的那种感觉。
酥酥的、麻麻的,从背脊一点点传来,胸腔里的心跳越发明显,如同有什么在她体内疯狂地震动,震得她满心的不安与慌乱。
“别喘。”孟婵音呼吸紊乱地伸手,无力地去推他的肩膀。
息扶藐掀开眼眸,视线落在她已经动情的小脸上,眼尾轻压姝色,恍若点上的一抹胭脂被洇化了,艳媚得有种冷清冷欲之感。
顺着她的力道移开,殷红的薄唇转而落在她本就敏感的耳朵上,而耳垂至耳根慢慢啮齿,轻声地道:“好。”
他眼中的艳红彻底沾在了,她的双颊与白皙的脖颈。
孟婵音彻底受不了这样的行为,似是在被他凌迟,身体的每片皮肤都变得敏感脆弱。
他一向明白如何能让她彻底失控,所以尺度拿捏得恰好,慢条斯理地趁她伤情时正脆弱,而引诱她犯错。
窗外树梢上已经渐渐挂起了朦胧的月,树影婆娑摇晃。
昆菜不似扬州菜,烹煮实在漫长,春心提着食盒脚步急急地走着,想经快赶回院中。
待她回到院外不远处,蓦然看见门口抱剑杵立的人,脸上闪过诧异。
长公子竟然还没有离开?
春心惊讶须臾,提着食盒上往里去。
孟婵音早已经没有在凉室了,而是换了一身宽松的衣裙,裹着衽有雪白兔绒毛的披风,单手支着下颌,面色红润地看着对面的青年蹲在地上,给梅树浇水。
月色如霜,斜斜地落在地面与他的身上,水缸映照弯月,随着捞月的舀水动作,平静的水面激起一重重涟漪。
孟婵音脸上全是怠倦和对他的无言。
她白日哭了许久,现在本就累得很,他还非要她坐在这里,看他如何呵护脆弱的树苗。
不仅要她学会,后面还有抽查她学得如何,简直比府上的教书先生都要严厉。
用金子堆砌出来的青年矜贵,与这些俗事格格不入,但手法却像模像样。
与方才的禽兽行为截然不同。
他低垂着脸,轮廓比月华都要清冷柔和,冷白修长的手扶住两指大小的树干。
孟婵音看得郁闷,百无聊赖地生出了心思。
“阿兄。”
她突然唤了青年一声。
他几乎未曾犹豫地转头。
漫天洒来的鲜艳花瓣如同泼墨的水,罩头迎来,落在他松松的黑发上,衣襟上,怀中更是一大捧。
他没有料到她会忽然做出这般稚气的行为,神色一怔。
孟婵音难得见他怔愣的表情,自觉有趣,弯下眼角,还有些红肿的唇浅抿,霎时如熹微破雾,明媚灿烂。
息扶藐原本要出口的责怪遽然变得无奈,捡着头上与衣襟上没有掉落的花瓣,含笑道:“再顽皮,阿兄可是要生气了。”
孟婵音支着下颌,无辜地歪头看他,心中不屑地撇嘴,“阿兄才不会这般小气。”
息扶藐刚想说些什么,余光瞄至一侧提着食盒行来的春心,唇角的笑意略收。
他将怀中与地上的花瓣归拢在一旁,抻衣袍起身,又恢复了往日不苟言笑模样。
春心对两人行礼,然后上前摆饭菜。
不知道为何,她莫名觉得姑娘与长公子,似乎与之前有所不同,但又笨拙得看不出什么来。
息扶藐踅身从梅苗子走至石桌前,撩袍坐下,“你也只会欺负阿兄。”
孟婵音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接过春心递来的玉箸,迫不及待地夹了一块炖得软嫩的牛肉,放进口中品尝。
牛肉炖得腥味全无,辣中带着喜报三元的酸味儿,好吃得她忍不住眯起水眸,含糊不清地随口应他的话。
“分明是阿兄喜欢欺负我,恶人先告状。”
她几口吞下,又去夹一箸牛肉。
息扶藐见她如此喜欢,眼中蔓延出暖意,一边温声嘱咐她就着饭菜,一边让她慢些,并未反驳她不经意的控诉。
春心见两人之间的关系又回到了以前,姑娘似乎也没有之前那样伤心,脸上也忍不住染上笑意,暗忖,果然还得是长公子才能安慰得了姑娘。
前段时日这两人看似相熟又生疏的氛围,她时常让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息府如今是长公子当家做主,小姐若是还想要个好归宿,就得与长公子拉近关系,日后出嫁日子也好过些,所以春心乐意看两人比寻常兄妹亲密的画面。
今日息扶藐在蝉雪院阁待的时辰有些久了,外间的凌风进来禀了正事,他没有坐多久便起身欲回去。
孟婵音忙放下玉箸,似依依不舍地送别他至门口,小意温柔地说:“阿兄慢走,夜间勿要晚歇,别累坏了身子。”
软言软语带着扬州的哝意,他听得眉心舒展,若非有旁人在此,定会忍不住好生琢磨她口中的关切,究竟有几分虚伪与真假。
息扶藐笑言:“婵儿的话阿兄都记在心上,还望方才在里面阿兄与你说的话,你也要记在心中,勿要忘记了才好。”
孟婵音脸上笑落下,柔声道:“阿兄的话我本不应该忘记,只是有的话,阿兄以后也不要说了。”
息扶藐也不在意她说的话,往后之事谁有能说得清楚呢?
今日的不愿意,不能代表明日。
他转言问道:“那妹妹会忘记娄子胥吗?”
“嗯……”她黯然地垂着眼,小弧度地点头。
不忘记又能如何。
晚间的风拂过,送来少女被吹乱的青丝。
他伸手拂过,捉摸不住的长发瞬间从指尖溜走,发尾划过指尖时痒痒的。
“阿兄相信婵儿不会让人失望的。”
孟婵音淡笑:“嗯。”
息扶藐满意地转身离去。
月色彻底落下,柔和的冷光照在男人颀长的背影上,如携风生尘的谪仙人,琼佩珊珊,倜傥出尘。
直至那道背影消失不见,孟婵音才算彻底松下肩膀,脸上带着暖意的笑也迅速淡去,染着丹蔻的手搭在门框上。
他终于走了。
她垂睫重喘,唇肉被咬出的伤口腥甜。
在外待了片刻,孟婵音整理神色,转身步入至院内。
“小姐,还用膳吗?”春心观她脸上神情,眼含关切地上前。
孟婵音对她淡淡地摇头,坐在吊椅上,脚尖轻点地面,身子随着晚风缓缓地晃动,披风上茸茸的雪白兔毛搔过下颌,脸色比月光还要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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