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崇山闭目道,“莫多想。接到调令,只管赶路。”
无需多想。
事自己会找上门。
当夜,一阵嘈杂乱声响彻小小的驿站。京城急报九边的快讯,传到兰州新城。
天子下《罪己诏》;下《奸相误国诏》。
谢崇山大半夜急起身,提灯对着驿站门外新张贴出的告示,目瞪口呆。
随行亲兵们议论纷纷,耿老虎低声道:“大帅,京城局势不对啊。我们要加快返京,还是缓行返京?”
谢崇山脸色难看之极:“河间王……”
耿老虎没听清:“大帅?”
谢崇山面沉如水,传令下去:“先不急着入京畿。打探动向,沿路缓行。”
这一夜漫长。
第二天启程后不久,往京畿方向缓行的队伍,却被来自京城的不速之客迎头追上!
来人风尘满面,拦路厉声喝问:“调令发出一月而人不入京。谢帅欲反天子也?”
谢崇山勒马冷冷道:“谢家世代忠心奉主!”
亲兵们忿然上前解释,第一封调令遗失,第二封调令送去凉州大营当日,谢帅便奔赴京畿!
耿老虎高声质问来者何人?京城派来的传令天使,为何孤身一人上路?文书、信印、使节杖何在?
大出意料之外,来人捧出一只密封竹筒,开始嚎啕大哭:
“无文书信印、无使节杖。有天子血书一封!京城宫变,河间王谋反,林相被缉捕下狱,我等九死一生才奔逃出京哪。林相命我等在入京路上等候谢帅。谢帅,接天子血书!”
随行众亲兵大惊失色。耿老虎失声问:“什么!哪里弄错了吧?”
谢崇山面无表情,驱马上前取过竹筒,撕破封蜡,果然倒出一封写于黄绢细帛的血书。
确认笔迹印玺无误,众亲兵下马,齐往北边叩拜,谢崇山展开血书细读。
读着读着,谢崇山的手却无风颤抖起来。
“岂有……岂有此理!”
寒风冷雨一阵阵地刮过城西菜市口。
菜市口开始密集地处斩犯人。鲜血混合着雨水,冲淡了又加深。
谢明裳每天早晨起来,都听说:今天要处斩十三名官员,诛杀两族。
今日处斩九名官员,诛一族。
今日继续处斩官员。
今日继续……
“裕国公蓝氏全族、奸相林氏全族,今日押去菜市口处斩。告示榜已贴出来了。”
胆子向来大的兰夏,这两日也看傻了。她只在头一天兴冲冲去西市观刑,看吐了,之后再不肯去。
但今天的处斩告示不寻常。
裕国公府桩桩件件的罪行写出五六十条之多。其中第一条首罪,赫然写道:“谋害先帝于龙骨山。屠戮良臣,取首级以镇之龙骨山下,谓之‘镇压
龙气’。”
“其罪罄竹,十恶不赦。”
对比林相的罪行第一条,同样写道:“先帝亲征关外,流言肆虐京中。御帐尚立,知情隐而不报;嫁祸良臣,蒙冤以至屈死。”
“其罪罄竹,十恶不赦。”
告示书被兰夏揭下一份,如今放在谢明裳面前。她的手指抚摸过字迹工整的公告。
“屠戮良臣”,“取首级以镇之龙骨山下”……
暗指她的生父,贺风陵么?
“这一对国贼,十足该死!”兰夏愤愤不平。
“两个国贼犯下惊天恶事,居然让他们窃居高位这许多年!一刀砍头,便宜他们了,要我说啊,就该拉出去千刀万剐。”
谢明裳抬起手指,挨个敲了敲裕国公和林相的罪状。
“杀他们半点不冤。但我看,这两个也都是推出来背锅的。身为臣子,以下犯上,谋害先帝,犯下诛全族的大罪,只换来五年显赫官职,于他们来说,不划算啊。”
“真正得了好处的那个,人还好端端活着呢。”
兰夏吃惊地道:“娘子说的那个‘真正得了好处的’……莫非是?”
“退位的那个。”谢明裳伸了个懒腰,起身推开窗户,打量窗外的庭院。
火后的庭院还在修整中。烧焦的草木拔去,熏得黑漆漆的院墙重新刷白。但想完全恢复原状,短期内是不行了。
好在焦黑的气味散得干净,不再熏人。
亲兵站在门外回禀,王府马车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出发去。谢明裳扬声对东间喊:“商儿,我们要走了。”
商儿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
旧帝禅让,新帝登基,一系列繁琐的禅让仪式,三五天不可能走完,商儿如今依旧是皇子身份。
许多人已经私下里改口,喊商儿“小天子”、“小圣主”。
谢明裳不管那许多,还是喊“商儿”。
宫里一轮轮地清洗,谈不上安全,萧挽风亲自带商儿上下早朝,其余时间把小侄子留在王府守护。
今天大长公主府传消息来,想见小皇子。
鹿鸣跟在身后捧碗追过来,“娘子,小郎君一碗饭只吃了四口!”
商儿咕哝:“我不饿,吃饱了。”
谢明裳抬头看看天色,收拾了几块糕点包起。
“小小年纪,肠胃在宫里养坏了。路上带着吃吧。走,我们去探望大长公主。”
商儿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大长公主姑奶奶,很凶吗?”
谢明裳牵着他的手跨过门槛,“大长公主么,对坏人很凶;对喜欢的人,一点也不凶。”
“那大长公主姑奶奶,会不喜欢商儿吗?”
“大长公主不喜欢的都是坏人。商儿是坏人吗?”
商儿居然迟疑起来,低头说:“商儿不好……”
体重过轻的小小身子被抱起。谢明裳抱着商儿走出门去:“商儿哪里不好了?说商儿不好的那个,才是坏人。”
商儿不信,还在小声坚持:“商儿不好。商儿蠢笨,学东西慢,还克爹娘……”
额头被毫不客气弹了一下。商儿捂着额头:“哎哟!”
“把脑子里的坏念头都扔出去。教你这些话的人,可太坏了。”谢明裳抬手把缰绳递给商儿,“替我牵着马儿。”
其实得意好好地栓在马桩子上。但商儿不知道,紧张得动也不敢动,手心攥缰绳攥得发红。
片刻后,谢明裳从马鞍边的褡裢里摸出一把上好的大豆,递给商儿。
“谁说你学东西慢了?今天就教你喂马儿。来跟我学。”
商儿学着她的样子,把大豆摊平在手掌上,掂起脚,小心翼翼送去得意的嘴边上。得意老实不客气地伸出长舌卷了个精光。
湿漉漉的马舌头舔过商儿的手掌心,痒得他笑个不停,乌黑大眼睛里满是惊喜,“五婶婶,你的马儿喜欢我!”
谢明裳把小孩儿抱进车里。
“喜欢你的多着呢。大长公主姑奶奶也会喜欢你的。”
日光缓慢移动,透过镶嵌云母的窗棂,投射在富丽堂皇的内殿地上,一团团的光晕涌动。
萧挽风也在大长公主府。
此刻坐在下首主客位,不着痕迹地看了眼窗外的日头。
晌午了,人还没来?
上首位的大长公主坐在罗汉床边,手里握一份今日的处斩告示。
“先帝薨于龙骨山的旧事,全抖出来给天下人看……挽风,下定决心要给贺风陵翻案了?”
萧挽风一点头,“理应如此。”
“蓝、林,这两家,杀完了也没甚好说的。”大长公主扔开处斩告示,懒洋洋斜卧下去。“但宫里退位的那位,你打算怎么处置。”
萧挽风:“移居行宫看守。”
大长公主笑着抬手指他,“不愿犯下弑兄的恶名?挽风,你还是年轻。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哪。”
萧挽风神色不动:“他一死不足惜。但眼下京城局面不稳,废帝这条性命,留着比杀了有用。”
大长公主赞同地点点头,又笑问:“你拥护登基的那小侄儿,打算怎么处置。眼下孩子还小,但长大也就一转眼的事。将来想让他亲政,还是不想他亲政?”
萧挽风细微地拧了下眉,不答。
大长公主倒诧异起来。“你该不会真打算好好教导,让他长大了亲政罢?等你那小侄儿亲政,你这摄政的王叔,可没好日子过了。”
萧挽风又细微拧了下眉,感觉有点气闷,起身推开几扇木窗。
地上大团光晕散去,深秋雨后寒风呼啦啦吹进殿室,带来清新的空气。
萧挽风抱臂站在窗边,开口道:“姑母,我无意摄政。等京城局面安稳下来,侄儿有意请姑母协助商儿,垂帘摄政,平衡政局。”
大长公主这才叫真正的大吃一惊,人唰地坐起。
“把京城这摊子丢给我?你呢。你做什么?”
萧挽风的目光转向北面,“回朔州。继续镇守边地。”
大长公主人给气笑了。“胡扯!”
她站起身,绕着自家侄儿围转了两圈:“领兵逼宫,掌控京师权柄,人头砍翻满地——你还想回朔州边地?做梦呢!你老老实实留在京城,摄你的政。”
“回朔州有何不可?”萧挽风转过身来,眸光幽深而亮。
“姑母怕什么?怕侄儿领兵撤出京城之后,京师局面反弹,废帝反扑?侄儿临去之前,把废帝杀了。”
大长公主抬手去按额头,两边青筋突突地疼。
“有个词叫做骑虎难下啊,挽风。如今你已站在摄政的高位上,众望所归,你骑虎难下了。”
她指向窗外一阵阵刮过庭院的秋雨寒风,“最近你杀了多少人?满城文武为什么静悄悄的,任你搜捕?满京百姓为什么任你挨家挨户地搜查乱党,京师无暴动?”
“你身上背着护国战功。百姓服膺你。”
“你揭发先帝之死因,逼退废帝,扶持侄儿上位。你为兄长复仇,占了理,百官服膺你。”
“杀了这么多朝臣,空出这么多位子。少帝登基,权柄空悬……所有人都静悄悄地不出声,等着你领人填补上空缺的这一块。”
“如今你撒手要走?自己领兵回朔州?叫我垂帘摄政?”
大长公主气得抬手打他,“你要我们娘儿俩的命啊!”
萧挽风:“……”
“把废帝杀了,我也走不了?”
大长公主收敛了全部笑意,极郑重地说:“你走不了。信姑母一句。你在京城镇守摄政,万事无虞;一旦你让出摄政权柄,领兵退出,一月之内,京师必大乱。姑母只怕活不长了,你在朔州也不见得能活久长。”
“……”
“姑母也想问你,好不容易攥到手的权柄,说放就放。你怎么想的。”
萧挽风沉默下去。站在窗边,视线凝望向不知何时开始的细雨,有段不短的时间,人仿佛雕像,动也不动。
隔半晌,直到窗外长檐开始细密流下雨帘,才开始道:“明裳要走。”
“嗯?谢家小六娘?”大长公主愣住片刻,忽地喷笑,“我们萧家出了个痴情种子。她要走,你不能想法子把她留下?”
萧挽风手撑窗棂,深吸口气:“留过了。送上庚帖,许以正妻结发……她不肯要。”
大长公主吃惊地停步,想了半日,“你如何留她的?她如何拒绝你的?一个字都别漏,细细说给我听。”
细密的雨声里,萧挽风对着窗外模糊景致,从头开始叙述:
“事出有因。她极厌恶京城。”
“所以,谢家小六娘说,嫁
入你的王府,做你的王妃,处处被规矩束缚,她就不是她了。她不想做你的王妃,想去关外走走。”
“对。”
大长公主心思急转,“被她拒绝后呢。你没死缠烂打?没当场跟她赌咒发誓,说必不让小娘子受王府规矩束缚,只求小娘子做我的发妻?”
“………………”
萧挽风沉默了很久:“没有。”
啪,大长公主捡起桌上一把玉扇,结结实实掷去不省心的侄子身上。
“她从头到尾只说不愿入王府,不愿做被规矩束缚死的河间王妃,她何时说过不愿意嫁你?”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不去追根究底地问一回,如何知道她的心意?”
萧挽风把玉扇放去窗边,对着窗外蒙蒙萧瑟的雨汽,又站了好一阵。
回身道:“多谢姑母指点。”
远处撑伞疾走来一个仆妇,停步在殿外,恭谨回禀道:“谢六娘子领着小圣主来了。马车已入府。”
大长公主笑说:“人来了。你随我坐一阵,我看看商儿这孩子。”
萧挽风说:“有急事,姑母自己看商儿罢。还请姑母拨个可靠院子,我和明裳说几句。”
大长公主回身打量他的面色,噗嗤笑了。
众多护卫组成人墙,前后簇拥。谢明裳牵着商儿,冒雨走进大长公主府。
相比于上次拜访来说,这次公主府内的景象,显得平和多了。不再有披甲卫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雨中的府邸处处鲜花盆景,显出雍容气度。
但端仪郡主迎出来时,素银色衫子、月白长裙的罕见打扮,倒叫她多看了几眼。
两个小娘子性情相投,端仪平日也喜欢穿鲜亮颜色,不常穿素色衣裳。
端仪神色没什么异样之处,礼数一丝不苟,先对商儿大礼拜下,商儿怯怯道“表姑免礼。”端仪笑说,“对商儿的礼不能免。”这才起身。
重重护卫之下,端仪牵起商儿的手,领他往内殿方向去:“我母亲,也就是你的姑奶奶,在内殿等候商儿,准备了许多好吃的好玩的,商儿莫怕。”
谢明裳在旁边开玩笑,“我呢,把我扔路边了?”
端仪笑瞥她一眼:“当然去我院子。等着,我送完商儿见母亲,出来送你。”
片刻后,商儿送入内殿,两个小娘子闲说笑着往院子里走。
端仪神神秘秘道:“我院子里有客。罕见的稀客。”
谢明裳这时还没觉得出奇,猜测:“最近京城可不太平。哪位落难千金来走你的门路?”
端仪撇撇嘴,道:“落难千金没有,是位不大好说话的郎君。”
谢明裳:?
“不可能,哪家外男能进你的院子。”
说话间,两人转下回廊,走近院门,端仪把她往前轻轻一推,“自己去看。”
谢明裳一抬头,越过庭院的假山草木,迎面见到个极熟悉的宽阔背影。
螭龙玉冠,剪裁利落的海蓝色窄袖厚织金袍,宽肩长腿,腰间佩长刀,背身站在廊子里。也不知等候多久了,闻声侧转过头来。
两边遥遥地对视片刻,萧挽风冲她的方向一颔首。
谢明裳:“……他为什么在你院子里?”
端仪:“你问我,我去问谁?”
她好端端地坐在自己院子赏花,母亲身边的人过来说,有急事。
郡主的院子需挪用一阵,五表兄河间王想寻个可靠院子跟谢六娘议事……她就被撵出来了。
端仪叹着气走出院门。“你们快些议事,议完把院子还我。”
谢明裳:议什么事?谁说要议事??
谢明裳平日来端仪郡主这处,偶尔在厢房留宿一夜,对院子倒也不陌生,几步走近回廊,站在台阶下,仰头问:
“什么话不能回王府说,非得在别人地盘里说?”
萧挽风几步下台阶,攥住她的手,转身往厢房里走。
“急事。就在这里说。”
撤走所有仆妇的院子里空落落的,落雨打在假山上,雨声更显幽静。
厢房对庭院的几扇窗敞开着,传来断断续续的话语声。
“衣裳都被你揉皱了。”
“把我哄进屋,说话呀。到底商议什么要紧事,回去都等不得,非得占了端仪的院子说……唔……”
亲吻来得炽烈,缠绵里带浓重压抑,点点星火燎原。
靠窗的两人在长檐雨声里拥吻。
不止衣料子被揉皱了,谢明裳出来会客穿戴的簪子发钗步摇叮叮当当掉了满地。被长久亲吻的唇角发肿发麻,也不知道有没有破了皮,她吃疼,抬手挡在两人中间。
“衣裳都湿了。”她带点恼火说。
细雨丝自敞开的窗外飘进屋里,她背靠着窗,后背肩头湿了个透。
萧挽风伸手摸了下她的后背,默不作声转半个圈,自己后背靠去窗边,把着恼的小娘子抱在怀里,指腹摩挲过发肿刺痛的唇珠,轻轻地捏。谢明裳把他的手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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