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半扶半抱地扶上马。
马主人翻身上鞍,浓烈的酒气从身后传来。她本能地捂住口鼻,被自己衣袖的气味冲到,赶紧又把袖子扯远些。
裹上来的披风倒是没什么酒臭气,闻着有皂角洗过的干干净净的味道。
身子不舒坦的时候,舒坦是大事,其余都是小事。
比方说谢明裳擅骑马。上马后反倒比马车里少点颠簸。她顺着马儿奔跑的节奏骑坐在马背上,感觉舒坦多了。
比方说披风包裹全身,暖和避风,气味又好闻,她一路紧搂住披风不放手。
比方说身后贴上来的热烘烘的陌生男人的身躯,她只当是个热烘烘的汤婆子。
有节奏的马蹄声里,谢明裳身子往前,枕着披风,熟谙地搂着马脖子,不知不觉竟眯了一会儿。
闭眼眯觉的时辰应该很短。再醒来时,骏马还在长街上缓行,长街尽头转向,前方出现一间灯火通明的大宅子。
她此刻以侧躺着的姿势,不伦不类地横在马背上。
从下往上看人的角度很少有好看的,萧挽风下颌骨的弧度凌厉,从她的角度看,居然不难看。
谢明裳从片刻的神游天外回到了红尘人世,散茫的视线转为清明。她在马上稍微动了下,弄出点不大不小的动静,即刻被察觉了。
萧挽风低头和她对视片刻,抬手很轻柔地摸了摸她耳边垂落的一缕乌发。
他像在看什么物件的眼神呢。
谢明裳想,有点像瑄哥儿六岁时抱回一只小猫儿。
那真是个丁点大的小奶猫。瑄哥儿难得的耐心,抱在手里哄了半日,准备食水,兴奋地大半夜没睡着。接连几天绕着那奶猫儿转。
后来她身子不舒服。半个月后再去二房时,那只奶猫儿没了。
“瑄哥儿哪有耐性养,五天便死了。”瑄哥儿的乳母笑说一句。
“死了也好,养上一回叫瑄哥儿歇了心思。再也不会整日嚷嚷着喊养猫儿。”
谢明裳路上眯了一觉,养回来点精神,有力气开口冷嘲
“在皇宫里鼓乐闹腾,倒还答得有来有回的。出宫就成聋子了?刚才路边说了半天,放我回家里自生自灭,好过三五天死在贵府里。殿下一句没听见呢,还是装作没听见,还是懒得答。”
萧挽风听若未闻,停在大宅子敞开的正门前勒停,自己翻身下马,缰绳扔给亲兵,把谢明裳从马背上抱起。
谢明裳整个人悬了空,一只有力的手臂横过她的腰,一只手臂托举她的腿弯,脚碰不到地。就着这个抱孩子的姿势,她居然被掂了掂分量。
轻得像只空麻袋。军营里堆土的麻袋分量比她重。
谢明裳一只手死拽着缰绳不放,挣扎着要踩马镫。萧挽风轻拍了下马臀,黑马咴咴叫着跑开,他抱着她往台阶下走。
就着悬空抱起的姿势,两人平视了一瞬。
“你父亲护不住你。”萧挽风平静地道,把她放在台阶下,当先往门里走去。
谢明裳被简短而尖锐的七个字扎了一下,人反而笑了,站在台阶不动。
“护得住护不住,是我谢家的事。谢家和殿下没交情,轮不到你说这句话。”
萧挽风站在台阶高处回望。灯笼映在俊美的面容上,明暗光线交织,看不出什么表情,只见唇线渐渐绷直,总之不是个愉快的神色。
他什么也没说,只抬起手,把刚解下的大披风扔回她头脸上。
谢明裳眼前一黑。拉扯几下没扯动,人又被半扶半抱着过了门槛。
“……”什么狗东西!
第23章 二更
宅子大门敞阔,从门里气喘吁吁跑了个穿直缀衫子的文人出来,谢明裳瞧着像河间王身边总跟着的亲信幕僚,众人都唤他“严长史”。
谢明裳的情况瞧着不好,严陆卿面色凝重,即刻命人请郎中。
请来的郎中是个熟人,居然就是多年替谢家调配虎骨药酒的那位李郎中。大晚上从城西药铺被人架来城北的深宅大院“看重症”。
倒霉李郎中眼神惊恐,坐立不安,诊脉的手都在发颤,只怕大宅女眷的重症看不好,被迁怒在自家头上。
隔着帐子战战兢兢请了半天的脉,却惊疑不定起来:
“这位娘子的脉像确实不康健。从远处说,似乎年少时伤了身子根基,需要仔细调养;但从近处说,像是……缺食水。”
李郎中怕挑破了大户人家内宅隐私,小心翼翼问:
“敢问娘子,几日未用食了?不能用,还是不愿用。”
谢明裳莫名觉出几分好笑,隔帐子道:“昨日吃的药膳,汤水太苦,吃用得不多。今日整天没用饭食,饿得心慌。路上马车颠簸,又吐得头发晕。郎中帮我治一治。”
李郎中迟疑说:“贵府厨房进些清粥,即可缓解……?”
“郎中好医术。”谢明裳隔着帐子喊:“严长史都听到了?回去如实禀告你家殿下。”
站在外间旁听的严陆卿嘴角抽搐几下,转身出门去。
不久后,果然端上一小碗清粥。上好粳米煮得软烂,粥里放少少的南瓜山药,入口滋味微甜而香,配了四碟小菜。
谢明裳这些日子被宫里一天四顿的药喝倒了胃口,入口滋味觉得香甜,也不过喝小半碗,再喝就感觉顶着胃了。
河间王府果然从里到外都是亲兵服侍干活,女婢半个也无。
垂落的纱帐掀开一点缝隙,谢明裳注视着两个膀大腰圆的亲兵忙忙碌碌收拾碗碟,打扫地面,又把碗碟全取走。
名叫“顾沛”的河间王亲信狗腿子进来转了一圈。
顾沛自称是六品王府亲卫队副。除了上头还有个队正,他排第二号,统领王府亲卫,在王府里官职不小了。
不知为何,却亲自来她屋里问查良久,表现得如履薄冰,不大安宁。收走桌上青瓷质地的笔洗,熄灭铜灯台,道了句“娘子休息”,阖拢门栓退出去时,居然把灯台也拿了出去。
谢明裳觉得更好笑了。
屋里能拿走的全拿走,顾沛怕什么?怕她摔了瓷盘扎脖子,还是对着灯台尖角撞上去?
门外有人把守,耳边传来巡值走动的脚步声,却无人交谈。这处宅子的布局和谢家大不同,护卫的人手多了几倍。
外头廊子的灯笼光漏进屋子里。枕头倒是她带进宫又带出的药枕,又松又软,被褥也是暖和的蚕丝鸭绒被。
软枕其实不是用来枕的,她习惯睡觉抱着。谢明裳翻了个身,在黑暗里抱着软枕,仰头打量花纹富贵的描金帐子。
河间王自从进府便没有现身。谢明裳理所当然把他抛去了脑后,只想谢家。
所以,这间大宅子才是赐下的河间王府?谢宅没有被充作河间王府,谢家人还好好地住在自家里?
鼻下传来枕头里宁神助眠的草药幽香气味。
谢明裳揪着被角,想着想着,睡了过去。
她被一阵沉闷的击打声惊醒了。
声响像在击打布袋子。有人在数数:“六”,“七”,“八”……
一声压抑闷哼传来,谢明裳倏然睁眼。
庭院里正在动刑。
垂落的描金帐子外有几个人影晃动,身形窈窕,绝不是王府亲兵。她眼神带警惕,缓慢地坐起身。
帐子外的几名女子已察觉她醒来,掀开两边帐子,挂上鎏金铜钩。
两边打个照面,居然是认识的,谢明裳诧异地“咦”了一声。
床边站着的四名服侍女子低头齐齐万福,动作标准如出一辙。
“谢六娘子万安。”
谢明裳没急着叫她们起身,挨个打量过去。
床边伏身行礼的这四位,赫然就是宫里为难她的那四个女官。
好个阴魂不散。
她的身子往后一靠,索性靠坐回床头,人不起来了。
“有阵子不见你们四个。”她抱着软枕,懒洋洋地说:“宫里得罪了人,被赶出来了?”
四人里为首的女官章司仪,倒也沉得住气,开口解释:“听闻河间王府无女子服侍。谢六娘子是从宫里出来的,冯喜公公回复了圣上,遣我等来,看顾谢六娘子起居。”
谢明裳嘲道:“记得昨晚河间王当面回绝了?怎么还把你们四个给硬塞过来。冯公公还真热心。”
她挨个打量四张低垂的面孔。
明晃晃插进王府后院的四双眼睛,河间王那边肯定不想要。冯喜把人硬塞来,当然不会因为他性情热络。
冯喜跟了圣上二十多年。
冯喜的意思,很多时候不是他自己的意思。
谢明裳弯了弯唇:“有意思。”
人都送来眼前了,她也不委屈自己,当即招呼更衣洗漱,把四个女官使唤得团团转。
她身子虚,更完衣出了一身冷汗,虚掩的门就在这时被人敲了敲,有个陌生男子嗓音沉声道:“六娘子可醒了?卑职奉命送朝食。”
谢明裳坐在床沿,目视一个腰间佩刀、相貌沉稳的青年将领带几名亲兵送来朝食。
几人忙碌着摆放碗盘布菜。屋里的细微响动,衬托出屋外的寂静。
谢明裳倏然意识到,就在屋里闹腾的时候,外头的刑棍已结束了。
青年将领送了朝食并不急着退走,回身把门推得大开,吩咐门外:
“把顾沛领来,当面和六娘子请罪。”
谢明裳的瞳孔微微收缩,望向门外。
两名亲兵把一个上身赤膊、只穿条鼻犊裤的年轻儿郎拖到门边,两边手一松,那赤膊年轻人摔去地上,身上还在滴滴答答地流血。
血腥气顺着风传进屋里,谢明裳忍着冲上来的干呕,捂住口鼻。
被打得满身伤的可不正是顾沛?
她原本以为顾沛是外头监视行刑的人。万万没想到,庭院里闷声不响挨罚的,居然是身为六品亲卫队副的顾沛本人。
一名女官接过朝食漆盘,把盘里的小碗清粥和小菜挨个布好,碗筷奉来手边。
谢明裳把清粥推开。半点吃不下。
顾沛身上伤瞧着严重,他自己倒不觉得严重,从地上爬起身,单膝跪倒在门槛外,一副低头听训的沮丧模样。
门边站着的青年将领
肃然道:
“其一,顾沛身为王府亲卫队副,领亲卫四人跟随主上入宫,谢六娘子整日未进饮食,未能机敏详查。全队领失察之罪。”
“其二,未尽职责,不能随机应变,令谢六娘子在宫中步行脱力,顾沛领失职之罪。”
“失察在先,失职在后。顾沛愿独自领下全队罪责,主上命罚三十军棍。可有不服?”
顾沛沮丧地道:“卑职认罚。娘子恕罪。”
谢明裳坐在床里道:“你主上罚你,我没什么好说的。顾队副不要记恨到我头上便好。”
顾沛低头不吭声,门边站着的青年将领代他开口:“不会。娘子放心。”
顾沛被人搀扶起身,顶着满脊背的棍伤,一瘸一拐地走远,两名亲卫熟练地泼水洗净地上血迹,萦绕满屋的血腥气也随之散了。
谢明裳并没多少胃口,喝两口清粥便放下碗,望向门边盯着清理地面的青年将领。
“罚了顾队副……你应该是河间王府的亲卫队正了?”
青年将领并未否认,转身过来拱了拱手。
“卑职顾淮。”
“哦,顾淮。”河间王府亲卫队正,拱卫主上安全,河间王身边的武臣亲信一把手。
谢明裳舀了舀炖到软烂的小米粥,继续抿一口进嘴,忽被烫到般放下瓷匙:
“你也姓顾?你和刚才那个顾沛……?”
“顾沛是卑职家中的兄弟。”顾淮神色如常地应道。
谢明裳越听越不对,追问:“他是你堂兄弟?族兄弟?”
顾淮:“同母嫡亲兄弟。”
“唔……”谢明裳沉默地舀了勺粥含进嘴里。
眼看庭院一路滴来门前的血迹洗净,重新洒上黄土掩埋痕迹,顾淮又往屋里拱拱手,说了句“卑职告退,娘子好生休息”,领着亲兵转身走出了院子。
谢明裳嘴里含着的一口清粥半天才咽下。
来河间王府头一天,就叫哥哥狠打了亲弟弟,还把人拖来门口认罪。
很好,得罪人的名录上又多两个。这顾家兄弟俩以后多半要跟她过不去了。
谢明裳越想越没胃口,放下勺子,不小心碰着碗,清脆地一声。
她还没紧张,身边伺候的女官倒显得比她更紧张似得,惊得手一颤,衣袖在她面前晃动如水波。
谢明裳若有所思地抬起目光。
不止她身边伺候布菜的这位,向来最不动声色的章司仪脸上都出现紧绷神色,视线盯着门外新添的黄土。
在宫里吞了谢家大批金银还刁难谢家女的时候,章司仪可没有半点紧张。
谢明裳心里微微一动。
她抬手把粥碗给掀了。汤汤水水洒了满地,四个女官齐齐惊得面色一变。
“这么滚烫的粥,想烫死我?”谢明裳把筷子也摔了,“再盛一碗来。”
四个女官互相眼神示意,无人和她争执,安静地洒扫干净屋子,毫无异议地重新盛来一碗粥,退了下去。
入口果然不冷不热,恰到好处。
谢明裳喝完半碗,放下帐子,细细地想之前跟河间王的几次短暂见面。
河间王有凶性。看似平静如山的表面下,不知隐藏着怎样一副狰狞爪牙。
对自家萧氏兄弟都弓弩见血,臣属犯错打得血流满地。
生性酷烈之人的眼里,下仆奴婢的命哪算是命?鸡毛蒜皮小事引起不喜,一句话轻易便把人的性命断送了。
谢明裳大致想通了河间王的性情,撩起帐子。四名女官大约也想通了,神色紧绷,正远远地低声议论什么。目光时不时看一眼门外,警惕里隐现惊惧。
谢明裳安心地往床上一躺。
她在哪处不是一样养病?在哪处躺着不是躺着?比起自己来说,她们四个才叫悬着脑袋办事。
进门被人一场下马威,吓着了吧?
河间王府的主人是入夜后过来的。
谢明裳在宫里一天四顿的喝药,精神瞧着还好;自从出宫当日断了药,精气神渐渐地便感觉不足。
头一晚才入王府,第二日睁眼又有四个女官在面前晃来晃去,她连眼都懒得睁了,更没有胃口用膳食。这天掌灯后,只喝了几口粥便推开碗筷睡下。
也不知睡了多久,人忽然惊醒。
有个颀长身影坐在床边。
夜色已深。描金帐子不知何时被掀起,屋里点着一盏黄豆大的小灯,灯下朦朦胧胧映出萧挽风宽阔的肩膀轮廓。
他正低头凝视着她的睡容。
半梦半醒间,谢明裳的视野不甚清晰,但病中嗅觉反倒更敏锐,鼻下隐约传来皂角的清香。
这股陌生的清香气味令她彻底清醒过来。
她翻了个身,视线便落在床边坐着的男人身上。
河间王萧挽风的头发湿漉漉的,似乎沐浴过。小冠随意地把浓黑的头发束起,肩膀洇湿了一大块,显露出流畅有力的肩胛骨形状。
他的眉眼轮廓长得凌厉,身上皂角的清淡香气和人不怎么搭。宫宴当日满身的烈酒气味和他更搭配。
“听说你不舒服,晚膳几乎未动。”萧挽风对她说话的嗓音低沉而和缓,怕惊吓到她似的。
“哪里不舒服?”
那股不搭的感觉更强烈了。
谢明裳仰起头,眼神带几分怀疑审视,打量面前的男人。
骨子里暴烈的人,肩头洇一点沐浴后的水汽,乌黑的眉梢发尾带着潮湿水意,入夜后安静地坐在她身侧,在暖黄朦胧的灯下单看外表居然也显得平和。
给她的感觉像什么呢。
像火山表面覆盖住一层灰岩。
不知出于什么想法,河间王在她面前刻意地收拢起火山岩浆暴烈涌动的那个部分,只展露给她看表层稳定的灰岩。
谢明裳觉得有点意思。
“哪里都不舒服。”她靠坐在床边,不甚在意地回应。
“早和殿下说过,我大半条性命已不在了。宫里一日四次的灌药,勉强吊起精气神,哄骗着殿下把我领回来。趁我这两天精神还不算太差,赶紧一辆马车送回谢家,让我死在家里的好——咳咳咳……”
喉咙间突然升腾起一股忍不住的痒意,谢明裳伏身去床沿,捂着嘴咳嗽几声。萧挽风身子骤然一动,抬起手肘,看姿态想要拍她的肩背。
谢明裳动作剧烈地躲开了。
闪避的动作太大,几乎从床沿滚落,嫌弃溢于言表。
等喉咙间翻滚的一股痒意咳尽,谢明裳自己支撑着重新靠坐在床头,目光带警惕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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