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女官低头不语,陈英姑最后吞吞吐吐地说:
“其实,奴婢等的意思,密报送去宫里之前,除了奉给娘子过目,也给河间王殿下……看过。”
谢明裳终于明白这两位的心思了,啼笑皆非。
“你们两个真怕死啊。”
陈英姑呐呐说不出话,向来寡言少语的穆婉辞却应声接上一句:
“蝼蚁尚且偷生。娘子体谅奴婢等的艰难,奴婢感激不尽。”
谢明裳若有所思地收了笑,凝视片刻,点点头。
“之前没看出穆女官是个聪明人。这回出主意的应是你了?还是那句话,你们不为难我,我也不为难你们。但你们选的这条路看似讨巧,同样凶险,不容易走通顺。好自为之罢。”
两位女官退出去后,谢明裳想了一阵,好笑说:
“宫里讨要密报的是冯喜?他这么空闲?皇宫里的污糟事管不够,还要把手伸进王府后院。手够长的。”
鹿鸣猜测:“为了记录在案,保持宗室血脉纯正?”
“王府里有长史属官,轮不到皇宫里的管事太监插手。四个字送他,狗拿耗子。”
猜测归猜测,当晚,穆婉辞果然小心翼翼捧来一份密报供她翻阅。笔迹婉转清丽,瞧着有功底,不似初通文墨的女子。
谢明裳翻阅密报时随口问了几句,穆婉辞原来竟是罪臣家的女眷,多年前罚没入宫掖。
“家祖父和家父都曾经为官,奴婢四岁开蒙,家中习柳体。”
穆婉辞把密报放在桌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河间王殿下那边……”
谢明裳知道她的意思,摆摆手,让她出去了。
密报记录得详尽,密密麻麻写满整张纸。
谢明裳自从入后院,与河间王用膳两次。夜里共寝一屋。之前的一次当众掀桌争吵如实记录在案。她边用饭边当乐子翻看。
密报最后写道:河间王将携谢六娘赴长淮巷谢家,当面商议宅子转让事。
河间王府的主人当晚依旧外出赴宴。不过这天回府比昨夜早了整个时辰。
谢明裳刚擦身换衣,握着半湿半干的长发窝在小榻上,在灯下才翻过两页书,院门外便响起凌乱的奔走脚步之声。
院门随即左右敞开,许多道嗓音齐声见礼。
她惋惜地扔开书卷,“失策。早知道就不看书了。”
装死都来不及。
兰夏磨磨蹭蹭地不肯走,谢明裳推了她一把,催促她随鹿鸣出去。
门窗敞开,门外响起鹿鸣和兰夏的见礼声,随即响起一道近日听得耳熟的男子低沉嗓音,道:“免礼。”
桌上的灯影随风剧烈摇晃几下。萧挽风裹挟着夏日热风气息,自屋外大步迈进来。
他回来得急,快马奔腾,额头一层热汗,也没来得及沐浴,身上此刻闻不见往日皂角清香,倒留有几分青草泥土蒸腾的气味。
谢明裳被他身上的气味呛了一下,扭头咳几声,不等人走近便抬手往外挡。
“去隔间,把身上衣裳换了。”
萧挽风停在两步外,深深地打量一眼榻上放松蜷着的小娘子的柔软姿态:“今天没睡下?”
转身去东梢间。那边摆放了两身换洗衣裳。
谢明裳攥着绣帕,捂着口鼻。
今天没睡下?
分明是个问句,她却莫名听出几分欣慰的口吻。
她突然想起这厮的习性像个山林里的野豹子,不碰死物,只碰活物。
狗东西该不会卡着时辰赶回来折腾她?
两位女官入东梢间服侍王府主人更衣,却很快被赶出来,不声不响地退去角落里。
隔着屏风传来窸窸窣窣的更衣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更显得刺耳。
谢明裳莫名有点烦躁。他怎么这么听话?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从小榻坐起身,坐去铜镜面前擦自己头发。
东间亮着灯,屏风映衬出影影绰绰的影子。
萧挽风正在更衣,强健的脊背肩胛的影子映上屏风。
他边换衣裳边平缓地问:“身上沾了什么味道?我今天没喝酒。”
谢明裳没吭声,缓缓地擦拭乌发。视线落在妆奁台边搁着的密报上。
密报两个字牵扯敏感。如果激起他的暴戾性子,‘宫里密报’四个字,就是角落里站着的陈英姑和穆婉辞两条性命。
若他今晚心情不错,倒可以试着提一提。
萧挽风今晚的心情应该很不错,在东间主动提起话头。
“去赴一帮勋贵子弟的宴。宴席办在城外野林子旁边,说在林子里放了野味,射不中者不得吃喝。”
所以去野林子滚了一身泥回来?莫名有点好笑。谢明裳的唇角翘了下。
然后呢。
该不会费半天辛苦功夫没猎着吃喝罢。
耳边听他继续道:“才入野林子,不见野味,倒有人拦在马前问起你。”
“三两句起了龃龉,对方人多,在林子里提前设下埋伏。费了些功夫,把人都处置了。”
当真是三言两句,语焉不详。既不知对方是谁,也不知如何费了些功夫“把人处置了”。
谢明裳起先没在意,听着听着,心里忽地一跳。
她想起哥哥的好友骆子浚。
骆子浚平日的交际,有半数在勋贵子弟圈里。
她装作不经意般接着话头问起:“该不会是哪家的公侯世子?京城勋贵多,你得罪人了,至少把名号记住。”
几句对话间,萧挽风已换好衣裳从屏风后转出,当真想了想:
“似乎是哪家世子,姓蓝。骑术差劲得很,对不住祖上武勋。”
世子……今天倒霉的显然不是骆子浚了。
等等,姓蓝?蓝姓少见。
曾经在谢家落难时递帖子做讽诗的裕国公世子,不正姓蓝?
今天倒霉撞在河间王手里的,原来是那货色。
铜镜里的小娘子细微地翘了翘唇角。
东间里搁着洗脸用的银盆和皂角。萧挽风洗干净了手,皂角清香冲淡了原本身上的草木灰尘气。
脚步声走来谢明裳坐着的妆奁台边,隔着铜镜对视一眼,他抬手按在她肩头。
谢明裳原本歪歪斜斜坐着,被温热的手掌拢住肩背,肩头细微一颤,瞬间坐直了。
下一刻,她手里有一搭没一搭擦发的细布又被接过去。
谢明裳注视着铜镜。
站在身后的男人很自然地把她肩头垂落的湿漉漉的头发握住一绺,拿布替她擦起发尾。
领兵征伐的将帅,握惯了沉重兵器,指节修长而有力。
结满硬茧的指腹蹭过她单薄的肩背,偶尔划过耳后敏感部位,触感鲜明而强烈,谢明裳装做无事地忍着。
身后的男人还在隔着铜镜注视着她。
他今天显然没喝酒,目光清醒得仿佛高崖上准备猎捕的鹰隼。
此刻站在身后俯视的姿态,从她的角度可以看清楚他弧度锋锐的下颌骨。
谢明裳毫不畏惧地回视。谢家人从来不输阵。
身后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挪开了。萧挽风开始专注地擦拭手里滴水的乌黑长发。
谢明裳这时才留意到铜镜里坐得笔直的自己。无声地呼出一口气,肩膀缓缓放松下去。
屋里谁也不说话。萧挽风手劲大,有时扯着头皮,谢明裳也不吭声。
两个人便在诡异的气氛里一坐一站。
萧挽风拿一块不大不小的细布,仔仔细细反复擦拭,花费足足两刻钟,硬把垂落腰后的半干半湿的长发给弄干爽了。
谢明裳放松的肩膀又缓缓绷直三分。隔着铜镜,盯他下面的动作。
仿佛路过山林径的行人和出洞觅食的野豹狭路遭逢,需得紧盯着猛兽的每个举动,预判即将到来的袭
萧挽风把细布扔去面盆,走近身前,结有硬茧的指腹摸了下谢明裳肩头湿漉漉的水痕。
“衣裳湿了,换件干净的歇下。”
谢明裳看了眼窗外挂在半空的月色。
还没有升到中天。他今晚回府的时辰确实早。
萧挽风已经坐去床边。两名女官又上前去服侍脱靴。
他今晚的心情看来非常不错,并未呵退女官。任由她们服侍脱靴,把灯台蜡烛吹灭,只留床边一盏小灯,他自己扯开帐子,当先躺了下去。
……狗东西今晚果然提前回来扑吃生食。
没吃到嘴里的生食总觉得格外好滋味。等跟她当真在床榻滚过一圈,他的心情还能不能这么美好,谢明裳自己也说不准。
毕竟她的脾气跟了爹娘,脾气上来天王老子也拦不住,着实算不上好性。
妆奁台上的密报已经搁置了整晚。
她打量着萧挽风眉眼间不明显的愉悦,把密报拿在手里,灯火蜡烛重新拨亮,走去床边。
陈英姑和穆婉辞站得仿佛两根木桩子,四只眼睛紧盯她的动作。
穆婉辞轻轻地冲她一点头。
萧挽风才躺下便重新起身,盯着密密麻麻的遣词造句看了两遍,捏在手里,并不看角落里站立的两个女官,只问谢明裳:
“她们投诚于你?”
谢明裳用了个更稳妥的说法。
“投诚于殿下。”
“想两边讨好?是个聪明法子,却也要命硬才够格。”
萧挽风一哂,转向角落问话:“你们两个里头,哪个主使?”
陈英姑低头不敢说话。
穆婉辞跪倒道:“奴婢的主意。”
萧挽风捏着密报起身出去。
两名女官惊疑不定地停在原处。
片刻后,顾淮领四名亲兵进屋来,对着谢明裳行礼毕,把两名女官按倒拖出了门。
谢明裳一惊,几步奔去窗边,远远地注视着庭院动静。
两人神色惊惶地跪倒在萧挽风面前回禀,两边短暂交谈几句,萧挽风起身走开。
围着门楣点起半圈灯笼,亲兵们取来刑杖和木凳,就在院门边开始布置行刑。
谢明裳心里一沉。
她揣摩了半个晚上,原以为揣测得八九不离十,没想到头一步就踩个空。
她特意挑选了最适合的时机把事挑明,之后的发展却出乎意料之外。
这次和之前大张旗鼓的处刑不同,静悄悄的。
顾淮往卧寝方向打量一眼,不欲惊扰人似的,两名女官被拖去门外行刑。
但耳边还是能听到计数声:一,二,三——七,八——
数到十时,萧挽风抬了下手,陈英姑的行杖到此为止。
穆婉辞的杖刑却在继续。
毫无起伏的计数声不停歇:“杖十。”
“杖十五。”
“杖二十。”
谢明裳想起被几乎打烂了的章司仪。不知怎么的,又想起穆婉辞那句“蝼蚁尚且偷生”。
穆婉辞从前也是官家女眷,家里犯事被没入宫掖,在宫里好容易熬出头做了女官,又被抛掷来河间王府。
如果自己换做她的位置,有什么更好的出路?
计数终于停在二十五杖。
萧挽风最后只训诫四个字:“好自为之。”
两名女官劫后余生,软倒在地上。陈英姑隔半晌才起身,搀扶着满身血污不能动弹的穆婉辞,拖着步子回屋里。
谢明裳屏住的呼吸也骤然松开,漫长的,深深吐出一口气。
她松开扣住窗棂的手。
短短的片刻间,窗棂木框碎屑有几片被她扣进指甲里。指甲渗出血丝,被她随手擦去了。
庭院里的脚步声已经走进正房门。
萧挽风路过桌前时,再度吹熄了蜡烛。
谢明裳坐回床里。他看起来心情依旧不错,只不过这回鞋底又沾了血,甫一进屋,鼻下便传来隐约血气。
谢明裳靠床头坐着,眸子幽幽地望向门边。
“明日确实带我去谢家?”
萧挽风略一颔首,在床沿坐下。
谢明裳抱着被子往床里让了让,转去床里,闭上眼睛。
背朝床外的侧身却被人往后扳。
萧挽风伸手在她打湿的肩头捻一捻,皱眉道:“湿衣裳怎的还没换?”
谢明裳仰躺着,眸子带烛火幽光。
她回了句不相干的:“今晚见血了。还睡不睡我?”
萧挽风背身坐在床沿。自从她嘴里说出两回粗俗的“嫖”,第三回 说“睡”,他已经毫无反应了。
如同初次留宿那夜般,拉下帐子脱靴上床,不回头地吩咐:
“把衣裳换了。”
床里良久没有动静。萧挽风似乎意识到什么,回身注视过来。
谢明裳果然睁着眼,一瞬不瞬地望向他的方向。
人陷在阴影里,睫毛浓黑,肌肤瓷白,乍看仿佛个安静乖巧的小娘子。
萧挽风侧身凝视片刻,伸手摸了下她的脸颊。
“事已处置好了,和你无关。把湿衣裳脱了再睡,听话。”
谢明裳冲他笑了笑。
下一刻,她抬手把洇湿的单衣脱下。这一下脱得利落之极,萧挽风抚摸她脸颊的手才收回,大片雪白肩头骤然出现在如豆的暖黄灯光下。
“听话。”
谢明裳继续解肚兜带子,不冷不热道,“在殿下手里讨日子,怎能不听话。”
谢明裳不像表面显露得那么平静。
她被鼻下萦绕的隐约血腥气刺激,面前的男人在她眼里缓缓变幻形状,化身成喜怒不定的噬人恶兽,平缓坚硬的表面下满是狰狞爪牙。
兰夏和鹿鸣要在他手下讨日子。心头压不住的敌意喷溅出来少许分量。上去踩一脚火山表面的灰岩,要当心狂暴喷涌而出的熔浆。
谢明裳边脱边问:“打她们两个,今晚见了血,殿下觉得舒坦还是刺激?非要把我从宫里带回府,如今王府的后院事当真成了旁人的乐子了。殿下如今看我,还觉得是能取乐的美人?”
动作实在太快,不等阻止,已经脱了个精光。
大红衾被扔去床里,两条修长小腿笔直跪坐在被褥间,擦干的满头乌黑长发柔顺地垂拢在后腰。谢明裳不甚在意地把长发往后拨拢,浑圆丘陵毫无遮掩地曼妙起伏。
“最近生病瘦了。身上没三两肉,殿下也能取乐?真不挑。不过我听说军营待太久的都不挑。衣裳脱完了,不用换新衣,直接来吧。”
萧挽风无甚表情地望着面前大堆新雪风光,搭在床沿的手背青筋一根根地隆起。
良久,头往后仰,忍耐地吐出口气。
他从床边起身,把床头搁着的干净里衣扔去她身上,掀开帐子起身走了出去。
开门时砰地一声大响,惊动所有人。各处都有目光惊恐窥探。
院子里新添的众多仆婢鸦雀无声,许多双眼睛注视萧挽风大步走出了院子。
兰夏和鹿鸣吃惊地跑进内室查看。
帐子两边垂拢着,谢明裳坐在床边,正慢慢把一套簇新的水红色单衣拢上肩头。
兰夏愣了一会儿,扑过来欢喜道:“娘子果然又把他给骂走了?娘子好厉害。”
谢明裳其实有点纳闷。
今夜又见了血,她自觉得逃不过,已做好了准备。嘴上不过冷嘲热讽几句而已。
衣裳都全脱了……生肉喂到野豹子嘴边,被几句话刺激得掉头走了?正常的二十来岁男人这种路数?
谢明裳琢磨了一阵,否认:“今夜我可没骂他。讲真,我觉得……他有些病在身上。”
虚掩的房门又一声大响。
两扇沉重的厚木门被从外推开,砰地撞去两边。萧挽风背手站在门外,声线凛冽得像冬季朔北大漠的风。
“衣裳换好了?出去。”
谢明裳一手拢着散落长发,拢紧单衣起身就往门外走,萧挽风堵在门口不让路。
视线如寒冰,转向边
上的兰夏和鹿鸣。
兰夏和鹿鸣被搡回自己屋里,惊慌地推开窗户探听动静。
桌边摇曳的灯火熄灭了,坐北朝南的正屋卧寝屋里陷入黑暗。夜风里隐约传来一声:“趴着。”
内室又安静片刻,忽地传来一声难捱的呻吟。
谢明裳这个晚上过得难熬,大半夜被翻来覆去当个面团狠揉搓。
她三言两语把人顶走一回,萧挽风再回来时果然摆出不和她多言语的态度。
除了把兰夏鹿鸣斥走的那声“出去”,之后再不开口说半个字,直接动手,把她按趴在床上,和两人初次同床共枕时那次一般无二地开始揉搓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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