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转回院子的头一眼,就看到了糟心的人。
朱红惜挂着谦卑的笑容,守在院门边,摆出做小伏低的讨好模样迎上来。
“娘子回来了,路上辛苦。”
“今日傍晚时落雨,不知娘子在路上有没有遭逢雨势?着凉不好,娘子可要奴等服侍沐浴。”
兰夏厌恶地上来赶人。
“娘子自有我们服侍。谁要你假惺惺示好?”
朱红惜并不多争辩,假笑着退了下去,“奴去烧水。”
兰夏忙忙碌碌准备木桶和烧水时,鹿鸣小声回禀:
“今天朱司簿果然又来问娘子的葵水情况。兰夏按照娘子的吩咐告诉她了。但兰夏心里不舒坦。”
谢明裳叮嘱她们多留意,“朱红惜明面上没有犯错,不要和她扯破面皮。”
今晚的沐浴却和以往不同,添加了不知什么中药在木桶里,略苦的药味弥漫室内。
“胡太医擅长药浴,准备了许多温养身体的好药给娘子调养身体。”
朱红惜站在门外假笑道:“皇恩浩荡,泽被谢氏。娘子身为谢帅之女,要领受天恩啊。”
谢明裳穿着一件贴身里衣,搅了搅浴桶里的药水:“谢家感受天恩,但皇家泽被谢家的恩典,用不着你朱司簿夹在当中废话。下次叫胡太医直接送药浴过来。”
“你也不必杵在我门口,河间王和我一道回来了,傍晚城外淋透了雨,既然你空闲,灶上多烧点热水给他送去。”
三两句把人支使走,谢明裳躺在浸泡药水的乌黑透亮的药浴木桶里,感受皮肤微微蒸腾的热意。
药浴似乎确实有温补暖身的作用。
奔波了大半天,人坐在热腾腾的水汽当中,眼前热气蒸腾,心头也渐渐地升起些惬意来。
雪白手臂搭在木桶边沿,她眯着眼小睡了片刻。
这回梦的雪山和之前不同了。
她站在高处俯视山腰,一个黑点在积雪融化的桦木林间奔跑。
小黑豹长壮实了,虽然还是瘦,但远不是之前瘦骨嶙峋的模样,毛色漂亮了许多。
时节眼看着开了春。雪山融化,许多冬眠的小动物钻出洞穴,压根不缺吃的。一个冬天过去,小黑豹学会了许多猎捕技巧。
她自己趴在山顶的巨石上,眯着眼晒太阳,小黑豹半个身子潜伏在正在融化的雪中,动也不动,仿佛雪中露出半截的黑色岩石。
林间众多小动物毫无察觉地从“黑岩”旁边跳跃着跑过。
黑豹潜心静气,目光幽幽盯着远处一队路过的黄羊。
她知道这家伙年纪不大,心气不小,总想抓个大的给她看。
黄羊在雪地里奔跑如风,往各个方向四散而去。
小黑豹在思考左扑还是右奔,短短一瞬间的迟疑,左右两边的黄羊都闪电般奔远了。
黑点沮丧地往回走。雪地里一连串新添的脚印,尾巴低垂着,仿佛雪地里一条垂落的黑绳。
黑点继续动也不动趴在雪地间,藏身在一块真正的岩石后头,只把尾巴露出半截,仿佛一条小黑蛇,时不时地抖动两下。
雪地里爬动的“小蛇”引来了猎捕者。
一个黑影从天而降,呼啸如风疾扑而下。那是一只饥饿的秃鹫,“小黑蛇”气息奄奄的模样激发了秃鹫的凶性。
秃鹫利爪如风,抓向“小黑蛇”的同时,岩石后扑来一个黑影,闪电般扑倒了秃鹫,凶狠地撕咬秃鹫的翅膀,扯断了秃鹫的咽喉。
这是它整个冬天以来捕获的最大的猎物。
“嗷呜~嗷呜呜~”
山野里回荡着小黑豹骄傲的呼啸声。
谢明裳从短暂的梦里笑醒了。
什么乱糟糟的梦。秃鹫的习性喜爱吃死物腐肉。
伪装成“小黑蛇”的黑豹尾巴活蹦乱跳的,并无活物将死的气息,怎会引来秃鹫?
但久违的雪山入梦来,毕竟是一桩愉悦的体验。
小黑豹似乎是梦里豹猫化身的同伴,笨拙归笨拙,冲着山顶“嗷呜”时还是蛮可爱的。
她在满室水雾气中渐渐清醒,这时才意识到室内多了个人。
睡梦中放松搭在木桶边沿的手臂,被一只有力的手攥着,防止她滑落水中。
只隔着一层湿透的单衣,手掌热度传来,比浴桶里的水还要热。
她的身子一动,闭着的眼睑缓缓睁开,攥住她手臂的手便松开了。
纤长如鹤的雪色脖颈后仰,靠在木桶边沿。她的视野上方出现了一张最近看熟了的俊美面容。
萧挽风站在身侧,按住她手臂防滑落的手松开,另一只手还攥着她睡着时蜿蜒垂落在木桶边沿的乌发,防备湿漉漉的发尾落在地上。
谢明裳困倦的眸子半睁着,隔着朦胧雾气,留意到他浓黑眉峰间聚
拢的水雾气。
在她迷迷糊糊在浴桶里睡去的那阵子,他站在她身侧的时辰只怕不短。
绷紧的瘦削肩胛又缓缓放松下去。
挽着她乌黑长发的那只手挪近肩胛,只用一两分力道,轻柔地捏了几下。
“泡好了?”男人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换衣裳起身。时辰不早,再帮你拽一拽筋骨。”
谢明裳还是有点困倦,不怎么想动。
明澈的眸子半阖着,湿衣包裹的手臂又搭回木桶上,姿态懒洋洋的,身子往下沉,单薄的肩胛浸没入了药浴里。
她不肯起身。“何必呢,殿下。”
围着她就像豹子扑吃生食似的。闻着血味儿不下嘴,只用爪子盘着舔□□弄。
“我这一天天在王府后院过的……上回母亲问起,我都不知该怎么回说。”
不知是不是今晚的药浴令人精神松懈的缘故,亦或是短暂睡过去的美梦留下的印象令她感觉愉悦。
也或许因为今日出城送别父亲出行,父亲回身遥遥地一挥手,至今清晰留在她的脑海里。
总之,她在腾腾热水雾气中仰着头,红润柔软的唇瓣缓缓开合叙述。
“朱红惜今天来问过我的葵水日子了。”
“这次她带回了胡太医,日日地请平安脉。任姑姑一天三顿地药膳调理,我的身子眼看着好转起来了。下次葵水再来时,她就会顺理成章地问起,这个月同房几次,记录在案。我是说谎呢,还是每个月牢牢记着呢。”
“后院有些事殿下都不会留意到。”她掰着手指头细数:
“只要我报上去同房,接下去必然要开始在细节处遮遮掩掩了。宫里出身的女官眼睛毒,章司仪在时就没瞒过她的眼。现在这个朱红惜也不是好糊弄的货色。一次两次还能遮掩,每个月几次,叫我如何弄?想想都累得慌。”
她这边难得心平气和地说,萧挽风侧耳不出声地听。
这段说的长且慢,她边说边拨弄着水花。满室蒸腾的白雾气弥漫,几乎看不见彼此面孔。
萧挽风听进去多少,她不清楚。总之,隔着模模糊糊的雾气,他的声音依旧是清晰而有力的。
“归根到底,你想说什么。”
谢明裳抬起被药浴浸湿透了的柔软的手臂,反手按在木桶边摇晃的织金衣袍上。
捋起他一截衣袖,露出坚实的手臂。被水泡得湿漉漉的雪白指尖压在他小麦色的手腕关节。
“归根到底,都省点事。”
“圆房罢,殿下。试试看正路子。”
靠窗的紫缎榻上人影翻滚。
谢明裳满衣裳满身沾湿的水,全滚到贵妃榻上了。身下湿漉漉的,人水淋淋的。
湿透的乌黑长发从软榻边缘蜿蜒垂落,眉眼唇角俱是水光。
她沐浴时穿了身薄薄的单衣在浴桶里。
水红色的丝绸单衣浸泡入水几乎半透明,粘哒哒地沾在她的手肘肩头,半透明的红衣里隐约透出瓷白肌肤。
贵妃榻边的八盏铜灯台还在熊熊点亮,灯火明亮地映上软榻,浅紫色的缎面沾湿后显出深紫色。谢明裳仰躺在软榻上,被压得有点喘不过气。
内室升腾的水汽太多了,太过湿热了。
她被按着深吻。
形状漂亮的唇珠早肿了。不止唇珠那小小的一片充血肿胀,就连舌根都仿佛要被吞食似的,口腔深处被长久地入侵,敏感的舌尖被激烈得吮吸地发麻。
她的年纪不算小了。京城贵女多晚嫁,通常也不会在家里留到二十岁。她这些年陆续地听说了不少女子出嫁后的闺房秘事。
她感觉自己的皮肤发热。不用碰触也知晓,此刻的脸颊多半是晕红欲醉的动人颜色。
不知热水泡澡泡的,亦或是药浴的药草起了温补作用,总之舌尖被吮吸得发麻时,她浑身都燥热了起来,难耐地喘了声,睁开半阖的眼帘。
浓黑的睫毛泡足了水,至今也湿漉漉的,在灯光下投下大片暗影。
灯光太耀眼,她眨了下眼,浓睫上沾染的水雾仿佛一滴泪珠般滑落脸颊。
压在她身上的精悍身躯的重量忽然减轻了。结实有力的手肘支撑着躯体,往后缓缓撤离半尺。
萧挽风还握着她的下颌,拇指缓缓抚摸过肿胀的唇珠,在近距离凝视她的表情。
此刻他的目光,正追随着她脸颊滑落的一滴“泪珠”。
他的声音依旧是听不出喜怒的。惯常压抑情绪的人,语调平且直,并无多少波动。
“后悔了?”
谢明裳有点想笑。后悔什么呢?
眼前的这档子事哪值得她后悔。
这辈子她最后悔的事,当然是从前矫揉造作的一段花前月下、怀春笑嗔,大半夜强撑着不睡觉等候杜二偷送情诗,自己关在待嫁绣房里认认真真绣鸳鸯被面的那些日子。
点点滴滴,回忆起来,越想越恶心。
面前的河间王萧挽风,她至今觉得烈酒缠绕的气息适合他。
但不知是不是闻得次数久了,闻得习惯了,现在笼罩在她周围的皂角清淡味道,闻起来的感觉居然不坏。
不惹她恶心。
平心而论,人长得也不错。俊美而锐利的相貌,宽肩蜂腰的英武身材,她不吃亏。
初夏暖夜,萧挽风进内室时,自己身上穿的也不多。
抱起湿透的她在贵妃榻上翻滚一通,他那身湖绸衣裳同样浸透了水汽,同样湿漉漉地粘在身上,手臂,肩头。
健壮的胸膛洇湿了一大片。
从她峰峦突起的胸前沾湿过去的。
问到眼前的那句“后悔了”,她只笑不答,被半透明单衣裹住的雪白手臂抬起,去勾萧挽风的脖颈。
他的呼吸灼热地喷在她湿透的手腕上,人却又往后撤开几寸,居高盯着她的眼睛,再次问一遍:“不后悔?”
谢明裳仰着头,乌黑浓睫湿漉漉的,眼底倒映进面前俊美的面孔,带几分催促之意,鼻音模糊地嗯了声。
他的唇线又抿直了。
她伸出的手没勾着他,萧挽风撑着榻边,人缓缓起身往后退,两条长腿重新坐回塌边。
这种时候还能退?
“问个清楚。”萧挽风重新坐回灯下,未束发冠,只简单扎个发髻,发髻也扎得随意,几缕发尾卷曲着垂落在肩头。
对着眼前透亮的灯火,还是淡淡地说那句:“怕你事后后悔。”
谢明裳明白他沐浴后总是洇湿一块的肩膀是如何来的了。
她盯着那几缕还在滴着水的卷曲的乌黑发尾。
夏日晚上的风吹过室内,卷曲成小圈的发尾就在她身侧微微摇晃着,一滴水滴在她手背上。
她没忍住,抬手拽了一缕过来,沾水捋直了。
手一松,那缕发尾居然又重新卷曲起来,依旧湿漉漉地搭在他肩膀上。
“哎?”谢明裳纳闷地坐起身凑近打量。“殿下的头发有些天生卷啊。”
天生卷发的中原人少见,她好奇地打量片刻,抬手试探着又捏一下发尾。
发质黑且硬,确实天生几分卷曲。每日梳理得整整齐齐、发髻束在冠里时看不出,发尾沾水垂落时格外地明显。
萧挽风目光直视着灯火,并不看她,也不搭理她称得上冒犯的小动作。
“不必顾左右而言他。后悔了直说,不必害怕。”
“没什么可后悔的。”谢明裳不甚在意。
人既然入了他的王府后院,难道能一辈子不圆房?迟早有这天。
她揪着他的一小段发尾,感觉有趣,试探地往自己小指头上弯弯绕绕,缠上三四圈。
他要应答,她就给他明确的应答。
“我愿意。试试。”
侧坐着的男人转过肩膀,注视着她把发尾在小指上随意缠绕的动作。
谢明裳自己的长发半湿
半干,发髻早松散地不像样。
乌亮长发顺着脸颊轮廓瀑布般地披散下来,部分散在肩头,部分柔顺服帖地贴在后背,随着动作微微地摇摆,几缕长发尾散在他膝上。
萧挽风也挑起一缕她的发尾捏在手里把玩。
她的头发浓黑而柔滑,发梢笔直,和男子硬而黑的微卷发质截然不同。
他把玩片刻,把她攥在手指头里玩弄的微弯曲的黑硬发尾给抽走了。
两股不同发质的黑发尾在他的手掌上绕了个圈,粗硬柔细,泾渭分明。
他低头看了片刻,又开始绕第二圈。
这一下扯到了头皮,谢明裳疼得嘶了声,把自己的发尾抢了回来,抬手按住被扯得生疼的发根部位。
萧挽风安抚地摸了下她散乱的发髻,起身吹熄了灯台跳跃的火光。
落地灯台的八盏铜灯逐个熄灭,明亮的室内黯淡下去。
黑暗仿佛潮水淹没礁石,谢明裳的心砰地剧烈一跳。
她仿佛礁石上站的人,如今脚边感觉到升涨的潮水了。
室内只剩下最后一盏床前的小油灯。黑暗里灯光如豆,摇曳明灭,把灯台边的背影拉得老长。
那个颀长健壮的身影转向她坐的方向,脚步声走近,停在贵妃榻边。
谢明裳手指不自觉揪了下柔滑的紫缎面,又松开。
她至今觉得萧挽风那双眼睛像荒野地游荡觅食的虎狼。黑暗处的眼睛灼灼幽亮,钉在她身上时,那种被猛兽盯上的感觉更像了。
但和野地的虎狼滚在一处也没什么不好。
这只关外来的虎狼护地盘,狰狞爪牙对着外头。
每次在外头凶性毕露、打得血淋淋回家来,第一件事便是把身上洗干净,带着清淡皂角香气往她身边凑。
想起皂角清香,鼻尖下就传来淡淡的皂角气味。
……他今晚又洗过了。
谢明裳忍不住地有点想笑,然后形状漂亮的唇角当真翘了翘。
也不知这浅浅的笑容在黑暗里有没有被看到。
总之,面前的人低头凝视她片刻,沾染了水汽的健壮身躯凑近过来,吻住她红润微肿的唇角。
又是那种几乎吞食般的侵入性的深吻。
筋骨有力的手从后方按住她的腰,确认般停在那处不动。谢明裳没有躲。
扶着后腰的手缓缓发力,颀健的身躯压下,又压着她往前迎合。
谢明裳被压得几乎喘不过气,舌尖再度被吮得发麻,就连喉咙深处也被舐过,酸麻的感觉冲上头皮,玉色耳垂不知不觉地都滚烫通红。
她失力地往后倒,重新倒回榻上。
身上单薄的衣料早不剩下什么,她挣扎几下,从围困里挣出一点喘息余地。
柔软水光的红唇开合着,她仰着头,湿漉漉的浓黑睫毛半开半阖,凑去耳边吐着气抱怨:“硌着我了……”
肿胀的唇瓣碰着了滚烫的耳垂。
一阵夏风吹过内室,床头遗留的最后一盏照明小油灯豆大的灯光剧烈抖动,两个人影在湿透的软榻上翻滚。
谢明裳吃疼地低低吸着气,突然感觉有点不太对。
“等等,等等……”
寂静的深夜庭院当中,突然响起一声痛喊。
鹿鸣和兰夏已经睡下了,被这声痛喊惊醒,一骨碌翻起身时,又听到一声更大的痛喊。
兰夏急匆匆穿衣裳,拉开屋门冲出去探查动静时,正好听到敞开的西屋窗里哗啦一声大响。不知什么打碎了瓷器,清脆的响声惊起了枝头夜鸟。
谢明裳的侧影映在窗纸上。声音都疼哑了,纤长手指笔直指着屋门,带几分急促而恼火的喘息,怒冲冲地喊:
“出去!”
急促的脚步声穿过庭院,鹿鸣也跟着跑了过来。
两人在紧闭反闩的屋门外砰砰地敲门,兰夏隔门大喊,“娘子!怎么了娘子!可要我们进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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