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醉酒的脑子嗡嗡地想不清楚,但林慕远本能地察觉危险,匆忙拨转马头,就要打马远离是非之地——
谢明裳这时候倒几步小跑过来他马前了!
稳准狠地抬手一抓,猛扯缰绳,林慕远的坐骑一个急停,她随即温柔地抚摸惊慌中的马儿鬃毛耳朵,
“别慌,别慌,吁……”
马儿乖巧地停在路边,不走了。
林慕远:??!!
主管京畿治安的拱卫司禁军匆忙赶到时,早已尘埃落定,地上一滩血迹。也不知人血还是马血。
短暂而剧烈的冲突已结束。
“两败俱伤啊,好惨,好惨。”
谢明裳坐在街边观战完毕,掩着呵欠,被河间王府的马车接走时,还在心不在焉地念词:
“把殿下的腿都伤着了……抽林三郎一顿马鞭子哪里够。”
一起迅速而惨烈的殴斗发生在暮色昏茫街边。
河间王据说腿脚旧疾被惊马踩踏,听着惨烈;林相家里宠爱的幼子当街狠挨了一顿马鞭,着实惨烈。
随行的亲卫队正顾淮,闻讯赶来的王府长史严陆卿,王府贴身亲卫若干,挨个入马车探视主上伤势,时不时爆发一声惊慌大喊。
负责京畿治安的拱卫司指挥使脸色煞白,看起来也凄惨,神色仓皇地追在王府马车后头询问伤情。
“殿下的腿……伤得可严重?可需要奏请宫里太医看诊?”
萧挽风坐在车里,两条长腿随意一屈一伸,手搭在左膝。“王府有太医。”
“禁军不拦阻车马,现在回去或许能救。”
“是,是!”拱卫司指挥使慌忙下令撤除路障:“殿下赶紧回府诊治,腿脚大事,可怠慢不得!”
谢明裳坐在车里,斜靠车壁,似笑非笑地打量身侧“被惊马踩踏重伤”的“受害者”。
河间王府得理不让人,却不肯就此轻易走了。
严陆卿愤然高喝:“林三郎此獠,当街抢人在先,重伤宗室王在后,其罪可诛!禁军总不会和稀泥,把人放了?”
拱卫司指挥使慌忙道:“严长史放心,伤害宗室王的罪名非同小可,林三郎已拘押待审,必会审出个公道!”
夜晚细密的雨丝浇不灭桐油火把,众多火把光芒熊熊,映照得路边亮如白昼。两边交涉完毕,河间王府的马车缓慢启程。
夜风卷过长街,卷起车窗碧纱帘,于一瞬间显露出车里小娘子昳丽的侧脸眉眼。
拱卫司指挥使心里嘀咕,就为了她!大名鼎鼎的谢家六娘,两边当街争斗,可真是红颜祸水!
车里的小娘子手攥一截雪白纱布,转身侧坐,袖口挽起,看似要替河间王裹伤。
拱卫司指挥使目不转睛盯着,下一刻,被夜风吹起的碧纱窗帘又晃悠悠地落下了。
马车于长街上疾行,把拱卫司禁军甩在身后。
摇摇晃晃的马车里,谢明裳抛下纱布,挽起袖口,两根纤长手指按在据说被“惊马踩踏”的左膝上。
“看一眼?”
萧挽风不让她看。
“无事。只被马近身冲撞,蹭了一下。”
她的手腕被捏着挪去长裙上,却又伸回来,纤长指尖继续按住他的左膝。
“骗谁呢。我看见了,分明被马踢了一下。”谢明裳有些不痛快:
“马蹄上有铁掌。让我看一眼,我就不计较你骗我。”
“……”
圈住她手腕的手撤开了。
被惊马踢中的冲击力道可不小,虽说这次冲突原本就打算留下伤势,但膝盖以下乌紫淤青肿胀,瞧着颇为吓人。
谢明裳打量几眼,神色严肃起来,“踢得这般严重?该不会真的伤了筋骨?”
领兵出征的大将,装伤病也就罢了,哪能当真腿脚落下伤病根子。
萧挽风却不甚在意地捏了捏小腿伤处。
“这条腿当初没留在雪山上,便是雪山留给我。这点小伤算什么。”
谢明裳没忍住,抿嘴笑了一下。
却又莫名觉得有点熟悉。
“没留在雪山上,便是雪山留给我……”
零星片段骤然闪过脑海,雪山脚下的密林,丛林间的兽爪,身后漫长无尽头的脚印。
她喃喃地道,“说得真好。我们关外似乎确实是这么个说法。”
“当初关外救我之人的说法。”萧挽风仰着头,似乎陷入回忆中,声线也不知不觉间温和下去。
“敬畏雪山。山中的食物,雪水,雾气,风暴,取走你的腿,亦或留下你的腿,都是雪山给人的恩赐——我至今记着。”
谢明裳在心里琢磨了两遍,越琢磨越诧异:
“分明就是关外常见的说法吗。我记得很清楚。”
萧挽风低头安静地注视片刻,伸手把她揽进怀里,摸了下细雨打湿的肩头。
“胡太医的药浴方子如今可以放心用了。回去热水药浴,当心着凉。”
谢明裳没应声,下巴搭去他的肩窝。
精心筹划的大戏一场落幕,好笑之余却又觉得有些厌倦,她缓缓抚摸着怀里的精铁腰牌。
“京城破事太多。入关许多年,想回关外了。”
周围细密的雨声里,她漫不经意道了句。
拥着她的人没有即刻说话,只抬手抚摸她的脸颊。
“秋冬出关危险。”
“我晓得。秋冬天气不好,又有劫掠打秋风的人祸。”
谢明裳散漫地往下道,“只是随口说说。”
当真是随口说说?
半真半假。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她自己也说不清。
一出大戏收场之后的倦怠和厌烦是真的。
“我还是想出关看看,不拘秋冬季节。等父亲领兵回返,我身上的宫籍若能侥幸除去……跟殿下讨一张通关文牒,去关外看看。殿下准不准?”
萧挽风沉吟着,隔半晌才问:“从哪个关口出?去哪处关外?”
自然是从关陇道出,去爹娘常住的陇西关外看看。
下次回家问问娘。他们当年在关外的驻地,究竟在陇西郡哪处关隘。
见见被自己忘却的关外戈壁雪山,说不定还能重逢旧人,见到从前教自己弯刀的师父,当面叙叙旧。把高烧忘得七零八碎的记忆碎片找回来一些。
谢明裳心里盘算着,隐隐约约地升起期盼,嘴里却不多说。
她只道:“随便走走。殿下也知道的,我自从入京,兴许水土不服?隔三差五地便发病。听我爹娘说,从前在关外时倒不怎么生病。殿下觉得呢。”
萧挽风听着,开始缓缓抚摸她被细雨打湿的柔滑垂直的乌发。
隔很久之后,答道:“这个秋冬出关危险。”
谢明裳垂目琢磨着这句“危险”。
似乎回应了她的问话,却又似
是而非。这句“危险”,或许是种委婉的拒绝。
她并不觉得意外。毕竟,连自己爹娘都会拒绝的事,如何指望认识才几个月的外人。
她抚摸着荷包里的精铁腰牌,不再说话了。
沙沙小雨笼罩下的车厢静谧,久到她几乎睡过去的时候,萧挽风才再度开口道:
“以后有机会,和我去朔州关外走走可好?”
“……嗯?”
谢明裳骤然醒了。
她想去爹娘驻扎多年的陇西旧地,去河间王经营多年的朔州大营作甚?
“不去。”她想也不想拒绝。
拒绝的两个字脱口而出,萧挽风原本摩挲她发梢的动作便一顿。
谢明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似乎,拒绝得太干脆了?
太干脆的拒绝,伤人颜面。
她翻了个身,这回换了个稍微委婉的说辞。
“不合适。”
不论说辞如何,不想随他去朔州关外是真的。
朔州是河间王领兵发家地,他在朔州大营的旧部众多。她以什么身份陪同他去朔州?
见到她,当然会有嘴快的人当面问起身份来历,河间王不尴不尬地道一句‘身边人’。
等以后他有了王妃,夫妻同去朔州时,又见旧部……岂不是膈应。
谢明裳简直要同情起未来的河间王妃了。
想归想,等真正说出口的时候,她只说三个字:
“不合适。”
“我想去爹娘当年的驻地看看,顺便拜访故人,看看旧地。朔州和陇西相隔可远得很。”
“殿下,不合适。”
自从她那句“不去”,萧挽风眉眼间的舒展神色便消失了,唇角不自觉地绷直。视线落下片刻,望向别处,
“谢家驻守多年的陇西大营?你不必去。”
这下意外的换成了谢明裳,她吃惊地仰起头:“为什么?”
无论她如何追问,萧挽风却再不说话了,只继续缓缓抚摸着她柔软的乌发。
谢明裳死活追问不出第二句,气恼地从他手里抢回发尾,在自己手里捏着。
“我明白了。直说不准我出关,我还敬你说话直截了当。偏偏绕着弯子说话……明面上‘你不必去’,实则‘你不许去’。对不对?”
萧挽风道:“并没有这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你不愿随我去朔州,又是为什么原因?”
谁也不愿意回答。
沙沙的绵密小雨声里,垂落肩头的乌黑发尾又被温热的手掌握住,缓缓地一圈圈攥在掌心。
谢明裳几乎睡过去了。
直到马车停在长淮巷王府门口,下车前夕,车里的静默气氛才被打破。
萧挽风起身之前,扶起睡眼惺忪的谢明裳:
“无论你想出关去哪处,再等一等。这个秋冬出关危险。”
七月初的这个夜晚注定是个多事之夜。
马车在王府台阶下停稳,谢明裳撩起马车帘,护卫的亲兵一窝蜂涌上前搀扶主上。
顾沛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台阶,扯开嗓门震惊高喊:
“殿下,你的腿怎么了!哪个杂种敢害殿下,卑职要为殿下报仇——”
未受伤的右腿踩着地面,受伤的左腿缓慢地往下挪,萧挽风拧了下眉,“太吵了。”
顾沛倏然闭嘴,小声道:“后院眼睛回来了。殿下和娘子留意。”
谢明裳上的脚步一顿。
这么快便回来了?这次送来的又是哪几双眼睛?
顺着顾沛的手势,她望向王府敞开的门里,影影绰绰立着几个人影。
顾沛小声道:“就那么巧,今晚娘子刚出门,宫里后脚头就把人送来了。”
来得还是老熟人,黄内监。原话说的是:
“榆林街的三名女官送回宫里,严查半个月,剔除了一名和朱司簿勾结往来的奸邪,剩余两名忠心老实的,添补两名内侍,送来服侍殿下和谢六娘子。”
半敞开的朱漆铜钉大门前,穆婉辞低眉敛目,领着擅长膳食的汪姑姑,两名面孔青涩的少年内侍,四人齐齐拜下,迎接王府主人回返。
总是跟随穆婉辞身后的陈英姑不见踪影。
扩建后的晴风院面积敞阔的很,多住下十个八人也不显得拥挤。
新来的四人殷勤服侍,主动烧水,准备沐浴药汤。厨房几口大锅水汽腾腾。
热腾腾的热气弥漫内室。鹿鸣往木桶里添加热水,谢明裳坐在浴桶里,头往后仰,心里无端咂摸出几分莫名好笑。
小小一个晴风院里,有谢家的人。
有大长公主府送来的助力。
如今宫里又重新塞进四双眼睛。王府后院,再度热闹起来了。
哗啦一声,她自浴桶中起身。
“穆婉辞不好说,这位汪姑姑,显然和朱红惜一丘之貉。”
上回她被“囚于合欢苑,三日不进水食”,汪姑姑前来窥探,倒拿兰夏和鹿鸣两个做挡箭牌。谢明裳从此牢记了这位。
“汪姑姑这双眼睛不能留。”
兰夏拿过一块布巾仔细擦拭长发:
“寒酥姐姐领着月桂盯着新来的几个呢。刚刚听她说什么‘三倍月钱,受之有愧,如今到出力的时候了’……什么三倍月钱?”
谢明裳原本还绷着脸色,听到“三倍月钱”,唇角顿时没绷住翘起:
“她们自愿留下帮忙,除了大长公主府那一份月例,严长史格外发了两倍月钱。你倒提醒我了,明天我也去找严长史,给你们两个添月钱。”
鹿鸣忍笑说:“怎么好意思。我看王府账面也不怎么宽裕,还养着那许多亲兵。搞不好还没有咱们谢家宽裕。”
兰夏哼道:“关王府什么事。娘子找严长史拨下的月钱,那就是娘子给的,我们只管拿着!”
三位小娘子正低声说笑时,远处忽地隐约传来胡太医的高声惊喊:
“严长史,了不得!殿下被伤处被马踩踏,筋骨错位啊!”
“不能再勉强行走了,王府有没有木轮椅?没有?!赶紧赶制起来!”
余音缭缭,冲破院墙,谢明裳赞许地微微点头。
衔接得好,转折自然。
有这句来自御医的诊断,木轮椅就能正大光明地推进王府。
兰夏和鹿鸣却是猝不及防,彼此交换吃惊的眼神。
兰夏惊问:“那位当真被马踩踏了?这可不是小伤!伤筋动骨,万一以后腿瘸了,那、那不是残疾了吗!”
“很好。你们这样想,其他人也都会这样想。”
谢明裳欣慰道:“三两个月内,就当做他残疾了。”
兰夏:“……”
鹿鸣:“……”
片刻后,院门打开。满院服侍之人跪倒迎接。
顾沛搀扶着自家主上,胡太医在旁边紧张看顾,缓慢地走进正屋。
胡太医不放心地叮嘱:“这几日殿下多留意,伤处再不能有任何碰撞……啊,这卧榻极好!尺寸足够,又靠近门,适合轮椅出入。”
几人合力搀扶萧挽风在西窗下的贵妃榻坐下,胡太医转头又对谢明裳慎重道:
“娘子恕罪。这几日殿下需得独自睡一处,腿部不可受力……咳,禁房事。”
谢明裳忍着翻白眼的冲动:“你对我说什么?去跟他说。”
门外响起细微的脚步声,屋里几人齐齐住了嘴。片刻后,穆婉辞的嗓音在门外道:
“娘子沐浴好了么?奴婢进门倒水。”
“进来!”谢明裳扬声道。
穆婉辞独自进得屋来,
反手关门。并不避讳屋里的胡太医,直接跪倒在谢明裳面前:
“娘子,奴婢告发汪姑姑!她乃是宫里派遣的眼线,别有目的!”
胡太医大吃一惊,“啊哟”一声,起身便要走,被谢明裳眼疾手快给拉住了。
“贼船都上了,还想着独善其身呢?人家穆女官都没避讳着你。听着罢,胡太医。”
穆婉辞口齿清晰,三言两语便讲个清楚。
汪姑姑是宫里有资历的老人,手稳嘴稳,平日只管在厨房里伺候主子膳食。传递消息密报之类的危险事,汪姑姑一概不碰。
“冯喜公公的原话说:关键时才会动用汪姑姑。”
穆婉辞垂首道:“奴婢只知这句而已。‘关键时’指代何时,奴婢也不知。”
萧挽风坐在贵妃榻边,听完开口道:“关键时用她。平日负责传递消息密报的,想必是你了?”
穆婉辞并不否认,跪转过半个身子,伏身向贵妃榻方向,额头贴地。
“知道了,出去。”萧挽风吩咐道。
谢明裳目送着穆婉辞吃力地抬起木桶,走出屋门。
汪姑姑肯定不能留。
穆婉辞这双眼睛,能不能留?
等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胡太医居然还没走。
他如今窥得几分王府密辛,感觉自己彻头彻尾绑在河间王府这贼船上了,必须尽力尽力地救治主上,免得大船连带船上的自己都给沉了水底。
“木轮椅明日进王府。但是殿下,被马蹄铁踢中的部位筋骨确实有些错位,得赶紧治起来。”
萧挽风:“放一放。”
胡太医倒吸口凉气:“放不得!错位的筋骨长歪容易出事!”
但萧挽风的决意难以更改。
“宫里得了消息,派遣太医来看诊,也就两三日的事。”
他再度吩咐:“放一放。”
等房里众人退出之后,谢明裳关了门,并肩坐去贵妃榻上。事已至此,谁也没再提腿伤。
萧挽风开始慢慢地剥一颗黄澄澄的杏子,室内甜香弥漫。
谢明裳手里也没闲着,拨开莲蓬,把新鲜莲子剥下一颗,随手递去身侧郎君的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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