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锦绣繁华、十丈软红的京城哪能算笼子呢,野兽当然要关在野地里。挪个地方关才好。
心里起了恶念,脸上却越发地笑意盈然。宗室儿郎都天生好皮囊,庐陵王也不例外,笑着打圆场:
“怪我话急。五弟先说说看,能帮到的我尽力而为。但丑话说在前头,京城这处一山更比一山高。最近大长公主看我不顺眼,拦了我不少好事。为兄有心无力啊哈哈哈哈。”
“我所求这桩事,于兄来说,举手之劳而已。”萧挽风不再看他,起身又走去窗前。
燥热春风里隐约传来远处的操练呼喝声。
“驿馆太小,入京的两百亲兵挪腾不开。圣上允诺赐下王府,某这几日在京城走马观花,最合心意的宅邸位置,不巧已经有人住了。”
萧措恍然,哈哈地笑起来,“我知道了。五弟看中的那处好位置,可是城西长淮巷,枢密使谢崇山的宅子?稍安勿躁,谢家案子未定论,那处还需再等等——”
“谢宅太小,不够跑马。”萧挽风打断他。
“某看中的是城北榆林街,庐陵王府。”
萧措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个干净。“……什么?”
萧挽风道:“还请兄长挪一挪住处。”
萧措震惊地坐在原处。
呆滞片刻,啪地砸了果盘碟子,起身指着鼻子怒喝:“萧挽风,你什么意思!”
萧挽风转身过来,直对这位勃然大怒的族兄。
萧措的腰间挂着一把名贵佩剑,镶金嵌玉,装饰出几分盛气凌人的贵气。只可惜大怒时未想起拔剑,却拿手指着他。
萧挽风走回几步,直接便抽出了佩剑,随手挽了个剑花。剑身泓光如泉水。
“好兵器。可惜了。”
他握着萧措的右手掌,轻轻一下便割开了手掌皮肉。鲜血喷涌如箭。在突如其来的一片死寂里,满意地道:“宝剑沾血,从此才算开了锋。”
滴滴答答的流血声如小溪,萧措捂着几乎割断的右手跌坐回去。
痛饮了主人之血的佩剑被推回剑鞘,挂回金玉腰带上,萧挽风随意抹去手上血迹:
“给兄长半天,回去把王府收拾干净。傍晚我去时,要看到一个清静宅子。”
萧措跌跌撞撞地奔出了门。
幕僚专心地烹茶。直到贵客走了,一壶茶才烹好,正好全奉给主上。
“殿下的恶名要传遍京城了。”
年轻幕僚姓严名陆卿,在满室茶香里,斯斯文文地笑说:
“如今的局面,殿下在京城的名声还是恶些好。各方对殿下的忌惮越多,宫里那位对殿下的忌惮反倒少些。”
萧挽风扯了下唇。
严陆卿又道:“京城里的眼睛太多,流言传得太快了。殿下四处转了转,便传出了看中谢家宅子的流言,实在离奇。今日强夺了庐陵王府,明日又不知会传出什么离奇的流言。”
萧挽风抬手拨了下窗前的雪白梨花枝,平静道:“让他们传。”
“教他们明白,以势强夺者,人恒夺之。”
书房的灯整夜亮着。
谢家之主谢崇山年纪大了,执掌边军多年,脾气刚硬固执,不肯窝囊低头认下贪腐污罪,一天天和朝廷僵持着。
朝廷旨意始终不下。
谢家人的心,一天天地悬在喉咙口。
不止主院的灯整夜亮着,就连东跨院的二房一家人,乃至兰夏、鹿鸣,夜里睡着睡着都会突然惊醒过来。
生怕沉睡片刻,便漏过什么了不得的消息。
只有谢明裳,自从出门寻杜家的那夜看清了形势,回来后该吃吃,该睡睡。
但她身上风寒咳嗽的症状断断续续始终不见好。千金虎骨治成的昂贵药酒,每日早晚节省着喝,家里存量还是见了底。
门外把守的常将军睁只眼闭只眼,放兰夏从西南角门出,抱着一包银子寻相熟的郎中配药。
兰夏后半夜眼睛红红地回来。她敲开相熟的药铺门,药铺郎中怕事,死活不肯再配给谢家,给钱也不肯要。
这天掌灯时分,谢明裳在母亲的主院用饭食。
大房一家围坐用饭。当家之主谢崇山不在屋里,谢夫人吩咐捡几道饭菜送去书房。
老夫妻多年不合,相见不如不见,就连谢琅也没劝说什么。
谢夫人吃喝完毕,放下筷子,开口问:“阿琅,今晚准备好了?”
谢琅道:“准备好了。”
谢明裳正小口抿着药酒,谢琅伸手过来,晃了晃装药酒的葫芦,空底。
谢琅和谢夫人道,“儿子今晚出去一趟。若事顺利的话,再去趟药铺,给小妹带些药酒回来。”
谁也没问谢琅今晚出去何事。
但杜家去年底送来谢家的三十二抬迎亲礼被收拾清点,整整齐齐地摆在院子里。
每个人心如明镜般。谢琅今晚打算去杜家退亲。
谢明裳:“阿兄最近别出去。没听常将军说么?谢家门外的眼线多了几倍,等着拿我们的错处。等谢家数罪并罚,再一股脑儿抄了我们家,把宅子赐给河间王作王府。”
说到这里,柔软漂亮的唇线撇了撇:
“阿兄和爹爹都在闭门戴罪的期间,出门容易落下把柄。杜二在我心里已经不是人了,随便找个谁替阿兄走一趟都行。我喜欢这处宅子,不想送了河间王。”
这些道理谢琅心里早已绕过几圈。
对于宫里迟迟不下的圣意,他心里隐约有些猜测,却不敢说出口。
他最后只说:“圣心难测。朝廷事说不准。退婚事却是宜早不宜迟,我亲自盯着稳妥。”
依旧拿了药酒葫芦,命人清点迎亲礼,只等入夜后抬出门去。
内庭院各处的廊子灯笼点亮,将庭院中央的三十二抬红漆木箱映照得清晰,耿老虎带着十来个护院准备抬箱笼。
谢明裳披着银鼠皮披风站在打开的木箱前。
迎面摆一座雕工精细的象牙制妆奁盒,盒面雕刻着精美的龙凤呈祥图案,四角嵌螺钿,象牙在灯下闪耀着细腻荧光。
她打开象牙盒盖,熟练地拨开机关,弹出上下双层妆奁匣。
匣子里整齐摆放着八样精巧珠钗。
杜家百年清贵书香门第,清贵的另一层意思是不怎么有钱。
这件象牙妆奁盒是杜家迎亲给的最贵的一件礼。
谢明裳抚摸象牙盒子片刻,啪地又关上,扔回箱笼中。
吩咐众护院:“箱笼抬回库房。今晚不出门。”
众护院一怔,齐齐看向大郎君谢琅。
谢琅吩咐道:“准备箱笼,入夜后出门。”
谢明裳点点头:“也行,箱笼入夜后出门。阿兄不出门,我带着箱笼去杜家。”
谢琅沉声道:“胡闹,哪有小娘子自己登门退婚的道理。你今晚留在家里,母亲看着你。退婚的事交给我。”
“母亲领着我去。阿兄在家里待着。”
兄妹两站在庭院众多箱笼当中,正你一句我一句地互相说服对方时,耿老虎不知留意到什么,忽地抬手指向西北方向,惊道:“有人窥伺!”
谢明裳本能地一扭头,往西北望去。
庭院往西北方向的两百步外,有一处京城新建不久的酒楼,叫做“风华楼”。
楼高三层,斗拱飞檐,张灯结彩的廊台楼子背对着谢家宅院,只有转角旮旯处的几扇后窗朝着谢家方向。
此刻,面向谢家方向的转角后窗处罕见地亮了灯。
之前从未见几扇后窗打开,更不见亮灯。居然不是楼道死角暗处,居然也修了间阁子。
后窗纱帘半掩。
帘后影影绰绰站了几个人影。
耿老虎和几个护院疾步挡在主家面前:“有人窥伺谢宅。大郎君,六娘子,你们先回屋。”
谢明裳被谢琅拉着往屋里疾走几步,忽地停步回头,眼睛里带深思,迅速估了下酒楼距离谢家的位置。
约莫两百步出头距离。居高往下开弓,硬弓的射程更远。
之前谢家收到的两封羽箭传书,会不会是从阁子射来的箭?
她极目眺望远处酒楼显露的几个人影。
隔一层纱帘,只看出站在帘后的有三个男子身影,看不出其他。
下一刻,酒楼阁子里的灯光忽地黯淡下去,里面有人放下纱帘,窗户关拢。后面的再看不清了。
萧挽风走出三楼转角旮旯处的偏僻阁子,沿着木长廊往前。
城西这家“风华楼”兴建得华丽敞阔,新开张不久,贵在清静,是京城众多纨绔呼朋引伴吃喝的一处新乐地。
风华楼今日被清了场,楼上几十间阁子都安静无人,处处有禁卫严密把守。只三楼中央一间灯火通明的雅致大阁子传出热闹声响。
幕僚严陆卿在身侧,边走边回禀:
“谢家人留意到这间阁子了。我们如何应对,要不要退了阁子?”
萧挽风道:“不必。阁子继续包着。”
严陆卿又问:“谢帅至今未上认罪书。可要飞羽传进第三封信,再催一催?”
萧挽风:“谢崇山那犟驴性子,催也无用。”
“那……这么干耗着,等谢帅自己想通了?圣上若决心查办谢家,一道圣旨颁下,想要转圜就难了。”
“辽东王的叛乱未平,圣上还想用谢家。再等等。”
两人沿着木廊子走出几步,严陆卿道:“谢家院子里的红漆箱笼三十二抬。这数目,瞧着像……”
萧挽风打断道:“看到了。”
严陆卿闭了嘴。下方大堂传来清亮琵琶之声,两人同时停步,做出驻足下望的观赏姿态。
琵琶声响亮,足以遮盖住对话嗓音。两人在琵琶乐声里继续交谈。
严陆卿笑说:“先把谢帅寻个罪名打压,又把殿下急召入京。宫里那位莫非想坐看两虎相斗?选个可靠的领兵平叛,把不可靠的那个扔去旁边。”
萧挽风一哂:“两虎相斗?捧太高了。宫里只想要条好用的狗。”
严陆卿哎呀一声,摇了摇羽扇:
“殿下这句,却又说得太难听了。”
“实话。”萧挽风神色不动地扶栏下望。
“京城容不下虎,只容得下狗。”
前方木廊传来脚步声。
头戴高冠、身穿华贵蜀锦袍的中年儒雅男子笑着迎来:“挽风,四处走了走,可醒酒了?”
萧挽风一颔首:“去旁边阁子歇坐片刻,好些了。姑父不必客气。”
他虽然口里称姑父,态度却不怎么客气,肩膀只转过来一半,姿态散漫地侧倚着围栏。
被称作姑父的中年男子反倒摆出恭谨垂目姿态,前方亲自引路。
“挽风难得回京,本该在大长公主府好好置办一场家宴。但大长公主殿下喜静,多年未在府中办宴了。”
“今日在外头设宴接风洗尘,定要吃喝得尽兴。”
前头引路的儒雅男子,正是本朝大长公主的驸马,姓莫。
当年也是武将出身,不过自从尚了大长公主后,久不领兵。
如今人有些发福,俨然一副翩翩雅士姿态,婉转低眉说话时,再看不出当年横刀跃马的英气了。
“大长公主说不必请庐陵王。但圣上前日召见,问起你从驿馆搬去庐陵王府之事……我还是自作主张下了帖子,哈哈,莫怪莫怪。”
“都是自家萧氏宗亲,纵有什么大小事,席间敬酒几杯,把事当面摊开说也就过去了。”
前头引路的莫驸马带笑边说边掀开帘子。
阁子里声浪如沸,酒香混杂着暖香扑鼻而来。
今日大长公主设宴,驸马出面邀请各方,应约的都是年轻一代的萧姓宗室儿郎。
众多沾亲带故的贵胄子弟纷纷起身相迎。
庐陵王萧措受伤的手掌厚厚包裹纱布,神色讥诮,坐在座椅上不动。
萧挽风唇边带嘲弄,视若无睹往阁子里走,嘴里道:
“有劳姑父斡旋。”
“不过今日接风酒宴,诸事不宜,只宜喝酒。”
谢明裳被兄长亲卫护送着,回到自己住处。
“从未见那几扇后窗打开过。原以为不是楼道便是柴房,没料到也修了阁子。”
鹿鸣忧心忡忡:“酒楼人来人往的,以后有客人包那处阁子,岂不是可以俯视谢家内院?”
谢琅思忖着道:“两百余步距离。阁子高处往下望,看见庭院摆放的三十二抬箱笼,有心人能猜出我们今夜的打算。”
“所以阿兄不能出去。”谢明裳坐在桌边,取一只羊毫笔,在白纸上涂涂画画。
“有人窥伺谢家行踪。是敌是友还看不分明。阿兄今夜出去,怕被人抓个正着。”
谢琅道:“退亲事宜早不宜迟。迟则生变。”
“至少先把箱笼收了,不要明晃晃摆在院子里,叫人一眼看穿。”谢明裳边画边道。
安静下去的屋里,传来落笔的沙沙声。
谢琅走近细看桌上铺陈的画纸。
谢明裳的画法也不知从何处学来的,
和京城流行的写意画法大不同,极度拟真。
寥寥几笔,勾勒出三个身形。
三幅画像都没有脸孔。
其中两个体型健硕而腿修长,看着像武人身材;一个穿直缀袍子的像文人。
谢明裳指着线条说:“阁子里站了三个男子,身影透上纱帘。当中这个长袍戴冠的是主人。旁边那个多半是护卫。穿直缀拿羽扇的这个像幕僚。”
谢琅侧身细看。
“占据阁子,窥伺谢家动静。对方意图如何,眼下还说不清……以静制动,再等等。”
“确实。”谢明裳放下笔墨洗手,“看看有没有第三封羽箭传书,是不是从那处阁子里射来的。”
谢琅卷起画纸拢入袖中:“画纸我带去和父亲商量。天色不早,看你困倦,赶紧歇着。”
谢明裳确实困倦了。
兄长走后,吹熄屋里几盏大灯,只在床头的月牙墩子留一盏小灯。
她之前那场风寒还未痊愈,时常感觉疲倦,靠在床头洗漱的功夫,人几乎已经昏睡过去。
内室的交谈声让她骤然惊醒。
鹿鸣的声线很低,正在拦阻深夜访客:“实在太晚了,我们娘子已睡下。五娘子有事明早再来?”
耳边传来一声微弱的抽泣:“我却等不得明日了。”
谢明裳彻底清醒过来,拉开帐子:“五姐姐,有事找我?”
内室里坐着的,正是谢家五娘玉翘。
几日不见,人看着精神不大好,灯下显得消瘦苍白。
“这几日不大安稳,我来坐坐便走。”她略不安地坐去床边,“你也知道的,我娘她……”
二婶婶的脾性,谢明裳自然知道的。她同情地拍了拍谢玉翘的手。
谢玉翘却仿佛溺水之人抓着了水流中的树枝,用力攥住,哽咽一声,泪珠滚滚而下。“明珠儿,我简直活不下去了。”
谢玉翘挽起袖子,展示手肘处几处青紫淤青。
“……家里不好,瑄哥儿整日啼哭,母亲心思烦乱,看见我便叱骂。父亲有时也骂。仆妇跑了许多,院子里洒扫的人不够,许多事要我亲自做。我何时做过粗重活计!洒扫才慢了几步,母亲便抄起木杵,当着剩余仆妇的面,劈头盖脸地打……我简直死了算了!”
谢明裳轻轻地摸了摸几处淤青,吩咐找跌打伤药来。
“家里不好,大人担不了事,在女儿身上撒气算什么本领。五姐姐,你索性在我这处过几日。”
她握着阿姐的手,撩开帐子,望床里挪了挪。
但谢玉翘今夜鼓足勇气偷跑过来,哪为了住几日躲避责骂呢。
她含泪说:“谢家还不知要围多久。在家里被母亲整日整夜的骂,我迟早一个死。但你我都录下宫籍备用,我又怕死在家里惹祸。早晨听父亲和母亲说起,家族事和出嫁女不相干……”
其实二房夫妻是在谈论谢明裳和杜家婚事不成的事,被谢玉翘听去了三言两语。
“我听说,庐陵王妃遣人送信,有意接你入王府?庐陵王妃不正是杜家二郎的长姐?可见杜家虽然婚事不成,但对谢家的情谊还在……”
谢明裳听到半途,握着谢玉翘的手便松开了。
她冷淡地往床头一靠:“杜家对谢家的情谊还在,所以说动了庐陵王,接我入王府做妾,救我于水火之中。阿姐如此想?”
谢玉翘窘迫地捏着帕子:“我听说了。允的是王府孺人的位子,虽说有封号,毕竟不是正头娘子,惹得大伯娘不喜,把王府送信的人驱赶出去了……但谢家如今的形势,你我也知道的……挑剔不得许多。”
几句对话间,鹿鸣寻来膏药,替谢玉翘涂抹手臂淤青。
谢明裳感觉疲惫,门未关好,夜风吹到身上又冷,拢着被子闭眼道:“五姐大半夜的来寻我,拐弯抹角的到底什么事。我身上病气未退,乏得很。有话直说。”
谢玉翘迟疑不肯说。
等鹿鸣涂抹好膏药退下后,才吞吞吐吐道:
“你我虽是一家姐妹,但我也知道,我家阿父就是个田舍翁,万万比不上大伯父厉害。母亲更比不上大伯母。我自然万万比不上六妹妹矜贵。妹妹不肯要的,我、我不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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