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多日的一场罕见大雨终于转停,满街积水。
车轱辘声阵阵,河间王府的马车照常出门,慢悠悠驶过大街小巷,又停在城北大长公主府门外。
这回小厮仆妇们跑进跑出,
往王府马车上装酒坛子。
哄传出去的消息道:大长公主府酿出了今年份的菊花酒。端仪小郡主邀请好友谢六娘子登门,闭门赏新酒……
怎么说呢。
酒确实是好酒,只有些寡淡。
布置富丽堂皇的内殿里,谢明裳跟端仪郡主两个并坐在食案后,每人喝了四五杯新酿的菊花酒,跟蜜水也差不了多少。
上首位坐着的大长公主殿下面前放的,才不是菊花淡酒。
京城上好的“三白泉”,清烧酒,后劲大得很。
此刻大长公主喝得醉意朦胧,斜靠在罗汉榻上,跟小辈们闲来说笑。
“给你们说个今天新得的笑话。”
“八月十五那天,我不是大清早讨来一封手谕,出城去白塔寺上香祈福?”
谢明裳记得很清楚。五十辆犒军大车,就是借着“上香祈福”的借口才顺利送出了城。
大长公主晃着酒杯笑:“怎么说呢。虽说顺道做了点别的事,但本宫实打实地去了趟城外白塔寺,花费整天功夫,步行上山,挨个在佛前上香供奉,为天子、为国运祈福,这份心意做不得假……结果呢。”
今日大清早,身边的辰大管事被召入宫里,接受了一番质问。
天雷劈了承乾殿。圣上要问责。问来问去,追问到大长公主头上。
拐弯抹角地问,八月十五当日去城外白塔寺上香,祈福过程可有异常?香油供奉,祈福言语,可有怠慢之处?
“怀疑我上香供奉之心不虔诚,想把雷劈的罪过扔到我头上哪。听得我这颗心,凉飕飕的。”
“方士们胡诌什么‘雷击于东,不利社稷’。东边有什么?东北有辽东王。没错,宫里的天子是我侄儿,谋反的辽东逆王是我堂弟。但我这大长公主,不替这天下的正统祈福求国运,难不成,我还能替逆王祈福不成?”
“步行上山,敬香拜佛,满殿大佛一一拜过去,拜得我后腰疼……这份心意,喂了狗了。”
谢明裳和端仪互看一眼,举起酒杯,起身敬酒。把不好接的话题轻轻带过。
话题转来新酿的菊花酒上。
“花酒果酒味道都寡淡,也就你们十来岁的小娘子爱喝。”大长公主噙着笑吩咐下去,“取八坛新酿的菊花酒,抬去河间王府马车上。谢家小丫头带回去随意喝。”
谢明裳举杯道谢,“八坛酒送王府不少了。不过还想跟大长公主殿下多讨两坛酒。最近河间王府人手不够嘛,地方又大,王府亲卫看顾不周。我想着,要不要索性搬回谢家住几天。”
大长公主笑睨她,“话里有话,说给我听呢。河间王给你留了不少人,怎么突然人手不够了?”
谢明裳便笑吟吟往下说:“怕河间王被人从背后捅刀子,送五十人出城护卫他。”
大长公主笑得几乎喷了酒。
“这种事你也敢挂在嘴边?真拿我这处不当外人了。”
谢明裳还真敢继续说。
“河间王也是大长公主的侄儿,王府有难处,有什么不敢说的?确实人手不够,万一遇事了,喊人都来不及。我想跟大长公主讨几个人,又不敢开口,索性只多讨两坛酒,搬回谢家住一阵。”
大长公主笑指她,“你还不敢开口?讨人讨到面前来了。河间王府如今在风口浪尖上,多少双眼睛盯着?哪有明着蹚浑水的?人给不了,本宫只能多给你两坛酒。”
谢明裳起身谢过:“多两坛酒也行。不为难大长公主殿下。”居然再不提此事,若无其事地吃吃喝喝起来。
这番毫不纠缠的干脆脾性,直撞进大长公主的心坎上。
两边对饮一杯酒,大长公主笑问:“送出去五十个,偌大王府留下的亲兵,只剩三四十了?确实防什么都不够。我这边的路子行不通,你下面要去哪处再借人?谢家?”
谢明裳继续往杯里倒酒:“不借了。搬回谢家住是句玩笑话。谢家那点护院能防什么?”
大长公主的视线意外撩起,听面前的明艳小娘子若无其事往下道:
“既然人手不够,回去之后就把王府的院墙砌高三尺,再把不用的院子封了。所有人和物件挪去几处跨院集中住下,容易管辖。”
“高筑城墙,坚壁清野。这是战前的常见打法。小丫头,京城尚在天子管辖下,禁军戒严着呢。你提防的是外敌还是内贼?”
谢明裳坦坦荡荡地举杯喝酒。
“不知道。哪家半夜领兵往王府冲,就是我们要提防的对手。”
大长公主嗤笑:“真有兵半夜往河间王府冲,你砌高三尺院墙,指望区区三四十个亲兵,封得住,挡得住?”
端仪感觉气氛不对,起身嗔唤道:“母亲,别吓唬明珠儿。”
谢明裳抬手按住居中劝和的好友,注视向主位的天家贵女。
她笃定地道:“我虽为女郎,亦有马,有刀。”
对视间,两人脸上原本寒暄带笑的表情不知不觉都消散了。
大长公主垂下眼帘,懒洋洋晃起手里的美酒。
“好一句有马有刀。多少年没听京中的小娘子说过如此胆量气势的话了?不过对方胆敢冲门,必定人多势众,你有马有刀又如何?难道能逃得过?河间王没给你留几样关键的护身符?”
谢明裳忽地一笑,两只漂亮的眼睛眯起,弯成一道狡黠月牙。
她起身敬酒。
“有马有刀,你来我挡,喊杀震天……城西长淮巷河间王府,距离城北大长公主府,快马也就一刻钟脚程吧。大长公主殿下听得清清楚楚,当真不来救我?”
大长公主拍着桌案大笑。
“救!”
当场唤来辰大管事,吩咐下去:“我们大长公主府,向来不沾染朝中浑水的。不过河间王都去城外领兵了,谢家小娘子独自留在王府,我这个做姑姑的,替河间王照看几天他内院的小娘子而已。有人问起,便如此回话。”
“府里报信用的鸽子给她两对带走。河间王府急用人时,有鸽子飞来,你领三百兵过去看一看。”辰大管事躬身应下。
咕咕叫的信鸽子两对,连同十坛新酿好酒,送上河间王府马车。
年长的天家贵女带两位年轻小娘子,三位女郎闭门吃酒,新酿的菊花酒喝空两坛。
再寡淡的酒,喝多了也起后劲。谢明裳喝得脸颊绯红,浑身热气。秋季昼短夜长,眼看天色开始擦黑,酒席尽兴,正打算起身告辞时——
“你们两个没醉罢。没醉跟我去城外走一趟。”
大长公主敲着酒杯道:“我那好侄儿河间王,领两千兵,今夜就要开拔出征了。”
谢明裳:!!
端仪惊得一跳,“母亲,我也得去?好好地喝着酒……”
“在家里好好地喝着酒,就没事找你了?天真。还是历练得太少。”
大长公主哼了声,起身道:“酒杯放下,两人都换身衣裳,喝碗醒酒汤。马车已备好,走罢。”
端仪郡主:“……”
谢明裳:“……”
两个半醉的小娘子晕晕乎乎上了马车。
等醒酒汤起效,马车已和城下禁军交涉完毕,城门开启,通行城外。
出城的理由是:犒军送行。
“指望宫里那位天子侄儿出城犒军?做梦呢。”
大长公主倚在马车上喝醒酒汤:“清晨
得了一顿训斥,晌午我便递上一封奏本,自愿去城外犒军。”
晌午递上,午后手谕发下,批复得比劈下来的雷电还快。
天子觉得大长公主以行动请罪,很满意。
至于大长公主心里如何想的,谁也不知。
端仪按着酒后发晕的脑袋:“犒军送行的差事是礼部和兵部的,母亲揽来作甚?我们不是从不沾染朝堂政务么……”
大长公主把醒酒汤又塞一碗给女儿。
“上游洪水往下涌,你站在岸边,衣裳鞋袜干干净净,指望洪峰绕着你走?多喝一碗,醒醒脑子。”
“……”端仪哑然喝汤。
出城后还有一大段路。车行期间,谢明裳听了满耳朵的密辛。
“君家最近闹腾得不轻。”
君家,端仪未过门的夫婿,君兰泽家里。君氏祖上开国文臣出身,祖孙三代都入仕为官,朝中势力不小。
雷击承乾宫,寓意不祥。君兰泽的父亲秘密上书,言曰:
“内不平则外不安。不如驱虎而吞狼。虎狼齐灭,天子可安。”
“老掉牙的驱虎吞狼之策,当宝贝似的献给天子。”
大长公主冷笑:“外来的突厥人是狼,京城领兵的河间王是虎。驱虎吞狼,虎狼齐灭——指望着两败俱伤呢。”
“君家这是自诩为忠臣了。谁给他们的脸?河间王姓萧!我萧氏宗室儿郎,难得出了个勇武的,人在前头领兵御敌,背后被这帮小人算计。”
“阿挚,你说说看,你那未过门的夫婿君兰泽,他知不知道他老子上书的内容?”
端仪郡主的酒彻底醒了。“母亲勿恼,我去查一查。”
“查出君兰泽知情呢?”
端仪紧紧地抿住下唇,坚持:“先查一查。”
马车里短暂安静下去。
谢明裳掀开车帘子,让旷野的风吹进车厢,吹去满车酒气和凝滞的空气。
越来越浓的暮色里,京城东郊临时驻军的大营遥遥在望了。
————
大营辕门开启,放车马一行进入。很快有人恭谨请大长公主下车。
两位小娘子留在车里未出,被引入一处中军帐篷边停下。
透过敞开的车帘子,周围兵士疾步来往,火把光影憧憧。不时有将领带一队人匆匆小跑过去。听动静,大军正在列队迎接前来犒军送行的大长公主。
谢明裳轻轻“咦”了声。
照亮四周的火把光芒里,一个熟悉的身影直奔马车方向而来。来人交涉几句,被顺利放行,走近车边,敲了敲车壁:“明珠儿,下车说话。”
赫然是几日不见的兄长,谢琅。
谢琅自从出城急送父亲,之后便未回京。谢明裳猜测他投奔了京外大营,果然没错。
谢琅脱下城中的文人直缀衣袍,换了身布衣,外套护心软甲。见面连寒暄都顾不上,开门见山直问:
“送来的那三千两金,来处干不干净?”
谢明裳吃了一惊。秘密送出城的三千金,她托顾沛当面交给他主上,谢琅如何知晓的?
除非……
她上下打量阿兄的军中装束。
谢琅简短解释:“我投奔河间王麾下,如今任职行军主簿,负责后方统筹。三千金在我这处——能不能放心用?”
谢明裳听明白了,给了个明确回复。
“来处干净得很。送钱的人比我们更怕露马脚,阿兄放心大胆的用。”
谢琅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露出笑容。
“如此甚好。这笔钱要买粮草辎重,还需秘密置办马匹军械。今晚前锋营就要出发,钱不大够。能想办法再筹集些来最好。越快越好。”
谢明裳越听越诧异。“怎会需要自筹?朝廷调拨的粮草辎重呢?”
谢琅警惕看看左右,声线压低。
“出征前无异常,该送来的辎重都送到了。但殿下昨夜交代下一句话来。他说——”
“做好一应准备,防备腹背受敌。”
谢明裳心里一震。
她也压低嗓音,飞快地询问:“防备腹背受敌,为何不索性在大营里拖几天再走?多磨点辎重粮草军械带走,多带个百十车,后续的麻烦也能少上许多。”
四周明晃晃的火把,映出谢琅奇异的脸色。
“拖不得。”
“越往后拖,拖到朝廷回过神来,召回父亲,那才叫真正的腹背受敌,进退维谷。”
砰!谢明裳一颗心剧烈的跳动几下。
之前被忽略的水下暗影,直到今夜才浮现出水面,现出了庞然真身。
“召回父亲……什么意思?父亲不是奔赴凉州大营,防御从凉州南下的突厥人么……啊!”她忽地低低呼喊一声。
她意识到之前忽略的微妙之处了。
突厥三路发兵的消息确凿,来自于被一封拦截的突厥文书。
但那封文书……是伪造的!出于阿兄谢琅之手!
“没有三路发兵。”谢琅直视着妹妹:“从突厥兵力推测,只有两路。一路在朔州边境激战,一路攻破云州南下。凉州无突厥人。”
“伪造三路发兵的消息,就是为了调开父亲,让父亲远赴凉州驻守——好过留在京城,被人用做棋子,和殿下兵戈相向。”
“所以,一定要快。赶在朝廷意识到凉州无外敌,把父亲从凉州大营调回之前,把京城的局面稳定下来。”
“一定要快,速战速决。”
谢明裳站在帐篷边的空地上,目送阿兄的背影快步离开,脑壳嗡嗡作响。
大营远处的高台之上,大长公主姿态雍容,正代表京城内的天子,向四周即将出征的将士勉励喊话。
宣讲完毕,高举一碗出征酒,扬声道:“今夜出征,痛饮此酒;驱逐胡虏,护我河山!”
浪潮般的呼喊声响彻云霄。
无数只手臂,高高举起出征酒,痛饮整碗烈酒。
“驱逐胡虏!护我河山!”
虎背熊腰的主将裕国公,站在高台之上,众将士瞩目之下,将一碗出征酒捧起,长篇大论地喊话: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诸位,到了尽显男儿英勇锐气、报效家国的时候了!敬前锋营将士,敬河间王!”
谢明裳遥望的目光凝住。
大片呼喊当中,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肩披明光铠,长刀马靴,长腿两步登上高台,接过裕国公的出征酒,却不饮,转过身来,将烈酒洒在台上。
出征前夕,群情奋昂,萧挽风此刻的平静显得格外不寻常。
他只说了一句话。嗓音凛冽,掷地有声。
“前锋营众儿郎听着:血战到底。”
不等歇息,她喊来严陆卿。
“你家主上今夜出征,手头缺钱。庐陵王妃那边不能任她拖延了。二十万两银,想个法子,叫她尽早吐出来。”
“这么快便出征!”严陆卿大惊之余,冥思苦想:
“庐陵王还在诏狱里。人未放出,案情也并无进展,庐陵王妃那边不容易松口……等等,可以反过来推。臣属有一计。”
严陆卿这一计,可谓以毒攻毒。
“想办法弄到庐陵王在狱中穿的衣裳。再弄根手指、脚趾,放木盒里送去庐陵王妃。性命威胁之下,方寸大乱,她多半就会松口了。”
谢明裳听得直摇头。
“庐陵王妃是杜家女,书香门第出身,极少经历生死倾轧的大事。性命威胁之下,方寸大乱,谁知她会做什么。”
情急之下,万一被她跑去跪宫门,把事情捅去宫里,那才叫两败俱伤。
两人合计了半夜,想出个折中的法子。
想办法入狱见庐陵王。告诉他二十万两银可换他出去。弄来庐陵王亲笔写的血书一封,交给庐陵王妃。
血书求救,方寸大乱——她多半就会松
庐陵王拘押在禁军诏狱,皇城里头。外人进不得诏狱,还得宫里的人去。
严陆卿神色微微一动,“前几天送来前院做事的穆娘子……”
双面奸细,是个极好的人选,用不用她?
谢明裳:“试试看。”
严陆卿:“可信么?万一她入宫后竹筒倒豆子,把我们卖给冯喜,我们就极为被动了。”
谢明裳的想法不同,“用人哪有百般笃定的?”
所有人里,穆婉辞最有可能成事,便给她机会试一试。
“事不成,则此人不可用。传扬出去,我们也不过意图讹庐陵王二十万两银子。多大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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