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大丫鬟红杏给他端了温水来喝,贾璋慢悠悠喝了,用了早膳,才去后街蒋家找西席先生蒋凤举品评他的府试文章。
贾璋这边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府里上上下下也绝口不提会试之事。
贾母为了让贾珠醒来后不天天思索科举之事,特意发话不许府里人乱嚼舌根子。
有老太太发话,又有几个人敢嚼舌根子呢?
就是大房的几个主子,虽然不喜欢二房,可是看见贾珠那病歪歪的模样,也不愿意在这个关节眼儿上戳人家的心窝子。
就连贾璋,不都在没有任何人的提醒下就主动选择低调出门参考了吗?
但是贾珠并没有因此减轻愁绪。
府里上上下下待他都如同对待宝瓶般小心翼翼,连半句与会试有关的话都不敢提,他完全能够感受到这一点。
他生性敏感,府里人越刻意,他越是难以忽略。
贾珠忍不住想自己能不能中,更忍不住想若是自己不能中,以后还能不能继续参考……
这些天,他走路走快了都喘不上气来,这样的情况实在是让贾珠心惊。
他是真得怕自己不能再考了……
贾珠因此十分忧郁,惟愿这自己本科就能一举中榜。
虽然他心里也清楚,此次会试的题目十分艰涩怪僻,又出了那么多的截搭。
措手不及之下,他考得很不好。
最后一场考试时,他得了风寒,大脑浑浑噩噩,更是把题目答得一团乱麻,几无中第的可能。
但人惯是会心怀侥幸,贾珠又怎么会是例外呢?
就在贾珠彻夜难眠时,会试的众位考官正在在点灯熬油,加班加点批改试卷。
五房考官运笔如飞,黜落了一张张不尽如人意的答卷。
蒋南春这是第二次做会试主考官(虽然是不情不愿地过来的),主持会试的经验十分丰富。
他设定了复杂的程序防备内外帘官勾结舞弊,让此次被调任过来翰林与礼部官员们苦不堪言。
而在五房墨卷全都批改完毕后,新一轮的矛盾又发生了。
蒋南春与两位副主考翰林学士陈光新、都察院副都御史朱工源因为排榜名次发生了剧烈的争执。
从派系上论,蒋南春是纯粹的纯臣,最是铁面无私,陈光新是李汲的学生,副都御史朱工源又是周党的门人。
从文风上讲,蒋南春喜好汉唐气象,陈光新是苏州人,最爱娟秀风雅,朱工源却喜欢雍容骈俪之文辞。
也不知道上面人(主要是在说皇帝)是怎么想的,竟把他们三个凑到了一起。
这分明是唯恐天下不乱吗!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皇帝的权谋手段。
毕竟只有三个主考官不齐心,才能保证他们会给对方捣乱,这样就谁都没办法录取私人了。
蒋南春身为主考官,话语权最大。
他本人又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犟石头,有他在,总不会把草包选上来。
事实上,这三人选的文章都很是不错。
对于文官来说,名声和权势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
文名、清名、直名,这些都是一个人乃至一个家族最宝贵的财富。
所以陈光新和朱工源虽然各有立场派系,却也都和蒋南春一样爱惜羽毛。
不过,若是自家乡党的才华如同锥置囊中,那也不能怪他们举贤不避亲吧?
谁推荐的人就是谁的门生,这本就是约定俗成的事。
这种扩大自身势力的好事,哪个考官会放过这个机会呢?
经过一番激烈的争执,蒋、赵、朱三人终于定下了会试最终的排名。
前十名里面申明州是苏州人,董原是闽人,钱越是蒋南春老家河南新郑的士子。
这当然是三位考官在照顾乡党了。
所以说,科举这回事,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场外因素也会影响考生的名次。
也难怪蒋凤举希望贾璋这个学生博个神童才子的名声了。
蒋南春三人填好榜单后即刻将榜单封好,星夜将其送到内阁加印。
内阁几位阁老虽然在明争暗斗,却不会对会试的结果挑三拣四——皇帝临阵换将蒋南春,未尝不是在警告内阁的几位阁老不要搞事。
皇帝他目前还算信任周东野……
内阁加印后,立即把榜单送到宫里给皇帝过目,待皇帝点头后,杏榜才被张贴了出来。
放榜的头两天,周瑞就借着要帮王夫人采买东西逃出去了,所以看榜的事情又落到了倒霉蛋吴新登的身上。
他心里骂了周瑞无数遍,但还是不得不去看榜。
所幸老太太和太太都吩咐他悄悄地去悄悄地回,不许惊动贾珠。
如此就算珠大爷知道自己没中,出了什么事儿,也怪不到吴新登身上。
被吴新登打发去看榜的小厮也愁眉苦脸的。
之前珠大爷好好地时候,给珠大爷看榜的差事轮不到他们。
现在珠大爷病得起不来,反倒指派他们出来看榜了。
真是呜呼哀哉。
结果果然不出周瑞和吴新登预料,贾珠确实榜上无名。
贾政早就做好了贾珠此科不中的心理准备,可是在真正得知贾珠没中的消息后,还是忍不住长吁短叹。
珠哥儿以后不能考了,这次也没考中,想来这辈子也做不了进士了。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可惜珠哥儿没那个福气。
因为贾珠的身体还没养好,所以贾母和王夫人直接封锁了消息。
她们隐瞒了贾珠没中的事实,打算等贾珠身体再结实些,再告诉贾珠会试的结果。
贾珠一开始也没察觉到这件事,会试放榜本就没有恒定的日期,只有一个大概的时间范围。
今年会试的题目十分艰涩、参考的举子又比往年多不少,考官们批改卷子的速度慢些也情有可原。
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贾珠渐渐狐疑起来。
四月都快过去了,怎么还没放榜呢?
有一天,他突然抓住李纨的肩膀问道:“宫裁,你告诉我,是不是已经放榜了?”
“我没中对不对?”
李纨愣了一下,勉强自己稳住心神道:“大爷,外头还没有放榜啊。今年参考的举人格外多,录取的人也多,晚些放榜也是有的。”
贾珠心怀疑窦,却不忍继续逼迫妻子。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活在真空之中,身体的不适感愈发强烈,贾珠好几次做梦都梦到自己死了。
他每每惊惶地在半夜醒来,任由那无边的黑暗将他裹挟。
贾珠彻底扔掉了书本子,开始亲近起妻妾来。
心想,自己总要留个香火的。
而且岳父大人严格遵守朱子学说,绝不可能允许女儿改嫁——他肯定会逼着宫裁守寡,给李家挣一块贞洁牌坊的。
母亲又素来不喜欢宫裁……
若是宫裁没个孩子做依靠的话,她日后又该怎么活下去呢?
可是贾珠流连内帷的举动却戳到了贾政的眼睛。
贾政本就因为贾珠前途尽断感到绝望。
结果,现在一向被他视为骄傲的长子居然又学他大伯的作态,贪恋起女色来。
贾政最讨厌的人就是贾赦,看到贾珠也这样白天黑夜地和老婆小老婆鬼混,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就算不能读书了,也要修身养性啊?
贾珠的身体那么差,怎么能日日流连于床榻之欢?
他又哪里知道,虽然老太太极力隐瞒,但贾珠已经把真实的情况猜到个八九不离十了。
所以此时的贾珠已经心存死志,不想活了,对女色又能有什么喜爱?
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子嗣而已。
贾政却在那里越说越激动,竟把贾母的嘱咐全都忘光了:“固然你此次无幸陛见天颜,以后也不能考了,但也不能自暴自弃!你身体这般差,为什么还不懂的修身养性,淡泊寡欲的道理?”
自暴自弃……
不能再考了……
他劳碌半生,最后就得了父亲这样的两句评语吗?
贾珠难以置信地看向贾政,只觉刺心极了。
他语气颤抖地大笑道:“父亲,什么叫做自暴自弃?您也懂得自暴自弃这个词吗?”
贾政被贾珠如此忤逆的话气得眉毛倒竖,刚要训斥贾珠,就见贾珠的唇色已然苍白若纸,整个人都摇摇欲坠起来。
贾政见状,心里十分后悔。
只是他是父亲,如何肯低头去向贾珠道歉?
因此他只僵硬地转移话题:“这只是我的气话,也值得你当真吗?”
贾珠的脸色并没有因贾政转移话题而变好,反而越发地白了起来。
他疯狂的摇头,然后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贾政被贾珠的这副模样吓得站将起来,刚想上前扶贾珠,就见贾珠“哇”地吐了一口血,直直地倒了下去。
贾政大惊失色,匆匆上前把贾珠扶了起来:“快去请孙大夫,珠哥儿晕倒了!”
第28章 药石罔替一命呜呼,悲喜交集李纨有孕
贾珠被贾政气得吐血失魂、昏过去后三五天都没醒, 到最后竟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荣国府不少下人都在嘀嘀咕咕地讲小话,说二老爷这也太狠心了,虎毒尚不食子呢, 偏生二老爷这样狠心。
贾珠这一晕过去,二房上下人仰马翻。
邢夫人则约束大房的仆人不许幸灾乐祸, 更不许在私下里传播流言。
虽然两房之间嫌隙颇多, 但贾珠眼下看着像是要不好了。
有一条人命搁在那儿, 邢夫人也觉得瘆得慌,不愿意和他们沾边儿。
贾赦和贾政素来互相看对方不顺眼。
贾政觉得贾赦是个贪花好色的老纨绔,贾赦更是觉得贾政是个自命清高的草包。
若非草包, 怎么会被那些清客相公溜须拍马糊弄得五迷三道, 又怎么会在工部员外郎的位置上窝着, 十多年来半品未升?
偏生老二不可能承认自己是个废物,还日日装出一副道学先生的模样, 好像自己有着大儒的学问, 宰相的本领。心安理得地做各种不要脸的事。
贾赦本来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贾政的虚伪, 却没有想到贾政能这般狠心。
贾珠可是贾政的嫡长子啊,居然被他差点气死了,这心也太狠了!
贾珠为了名声对长辈素来恭敬,即使他心底未尝瞧得起贾赦,但面上却是恭顺有加的。
贾赦也不会相信二房的孩子会真心尊敬他, 但他见贾珠知礼,倒也没有因为贾政的缘故迁怒贾珠, 甚至还对其颇为欣赏。
如今这孩子却差点被他亲爹给害死……
贾赦都有点害怕了。
虎毒尚不食子,他这个好弟弟却能逼杀自己的儿子。
对自己亲生的儿子都冷心冷肺不管不顾, 更别说对他这个关系糟糕的哥哥了。
就连贾母都有点儿接受不了这件事。
政儿把珠哥儿气倒在床,跑前跑后寻名医找名方的人却是她和王氏。
政儿嘴上说后悔, 人却照常去上衙,实在是没看出来贾政有多伤心。
其实贾母对贾政滤镜很厚,原是不会去深想这些的。
但贾璋又怎么可能会让贾母不去深想呢?
他这个好二叔既然敢做,就不要怕人说嘛。
贾政也觉得自己冤枉。
谁能想到贾珠气性那么大,他不过随口说了他一句,贾珠就受不住了。
贾政心里也存有侥幸之心——贾珠胎里就有弱症,小时候年年生病从未断过。
经得多了,贾政也就习惯了。
他哪里能想到贾珠居然这样脆弱?
这些年贾珠被大夫警告的次数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可人不还是是好好的?哪里就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呢?
谁能想到,贾珠这次是真的积重难返,贾政的一句重话就把贾珠气得晕死了过去。
贾璋看望过贾珠一次后,就不肯再次踏足气氛凝重的春晖院,他实在是不想看见贾政那副道貌岸然的嘴脸。
他这位好二叔自己连个举人功名都没有,却惯爱端着清流名士的架子。
如今又大义凛然地把儿子训成半死不活的模样。
真是好一个“慈父”啊!
贾珠持续了好些天半昏半醒的状态,王太医已经暗示贾母可以准备后事了。
一来可以冲喜,二来,若是贾珠真不好了也有个准备。
元春在生产后也时常往娘家跑,贾珠是她一母同胞的兄长,两人感情深厚,即便是出嫁了,她也很牵挂自己的兄长,生怕一个不注意,贾珠就撒手人寰。
因为元春给石家生了一个哥儿,贾珠又是元春的嫡亲兄长,她婆婆倒也没太过为难她,并没有不许她回娘家……
这倒也算是一桩幸事了。
五月和风揉碎柳絮,红杏等几个丫鬟见外头天气好,蒋先生又给贾璋放了假,连忙趁这个机会把贾璋的藏书拿出来晾晒。
贾璋不放假的话,她们却是不敢做这个活计的。书籍珍贵,万一弄坏了弄乱了就糟了。
贾璋告诉丫鬟们怎么晾晒,怎么排列这些书籍后,就去做蒋凤举给他布置的课业了。
待课业做完,贾璋才出屋透气。
穿过院中游廊,走到院子里,只见母亲养的西府海棠珊珊可爱。可惜枝叶庞杂,不甚美观,贾璋便吩咐正在晒书的青桃去屋里给他拿剪刀过来,他想要修剪花枝。
正在侍弄花草的小丫鬟冬儿听贾璋抚摸着海棠轻声呢喃道:“朱栏明媚照黄塘,芳树交加枕短墙。”
这是在夸海棠吗?
这诗句可真好听。
三爷或许很喜欢太太养的海棠。
她得把这些花儿伺候好了,这样就能得到主子的青睐,升职成每月领一吊钱的大丫鬟了。
就在小丫鬟冬儿给花儿浇水,红杏几人晒书,贾璋低头修剪花枝时,邢夫人的大丫鬟红梅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三爷,珠大爷醒了。”
“刚才有二房的婆子过来传话,说是珠大爷看着怕是要不好了。老太太二太太他们都在珠大爷那儿呢,老爷、太太也过去了——您是不是也要过去看看?”
贾璋点了点头,吩咐红杏道:“去收拾一身素净衣裳出来,不要挂白,也不许颜色太艳,我换完再过去。”
他自己把那把鎏金剪刀交给小丫鬟冬儿,径自回屋去了。
没多大会儿,贾璋就换上了红杏给他收拾出来的石青色常服,这才出门跟着红梅一起去贾珠的春晖院。
在半路上,贾璋还碰到了刚从自己院子里头出来的贾琏。
贾琏住的房子在荣禧堂后廊粉油大影壁后面,贾璋去贾珠和李纨所居住的春晖院的路上,正好途经贾琏的居所。
见到贾琏穿着墨蓝色直裰的背影,贾璋便小跑着追上去了。
贾琏打量了一下贾璋的穿着,见弟弟换了石青色常服,这才放下心来,对贾璋道:“璋哥儿,你慢点走,可别摔倒了。”
这才拉着弟弟的手一起到了贾珠的院子。
一到春晖院,只见大门洞开,屋子里头泣涕涟涟,哭声一片。
贾母与王夫人一座一立,都在拿着帕子抹眼泪,无不悲痛啼哭。
贾赦坐在贾母下手搭了石墨色灰鼠皮的椅子上,母亲邢夫人站在贾赦身边,也捏着云缎手帕拭泪。
贾琏敢打赌继母绝对没哭,要不然也不会拿着帕子掩面了。
不过对于大房的人来说,二房的贾珠去世能让他们唏嘘两声也就不错了。
邢夫人哪里会为贾珠掉眼泪。
贾琏心里也有点儿不舒服,但贾珠终归不是他嫡亲的兄弟,和他感情也不深,他就算是有些伤怀,却也有限。
贾璋贾琏二人给贾母等长辈行礼后扫了一眼屋里,没见到贾政和宝玉的身影。
贾政要当值,也就罢了。
女儿家娇弱,迎春、探春两个小姑娘不来也是应当。
只是宝玉也四岁了,竟也不来见他亲哥哥最后一面吗?
贾珠这春晖院就在王夫人西大院附近,按脚程来算,宝玉合该比他和贾琏更早到的。
怎么他们两个都到了,宝玉却还没过来?
贾珠躺在床上睁着眼睛,脸色却十分苍白。
他这回是真的不好了,现在能醒过来,也不过是回光返照。
见府里人基本上都到了,贾珠强撑起身体艰难地笑了一声,还没开口,就又咳了起来。
贾母王夫人心如刀绞,刚要让贾珠躺下,就听贾珠问道:“母亲,父亲、大妹妹和宝玉都来了吗?”
王夫人哽咽着开口:“珠哥儿,我已经派人去找你父亲和大姐儿了。宝玉他,他染了风寒……”
贾珠难以置信地看向王夫人,胸上一股气上来,忍不住又咳又吐。
李纨看得心痛万分,竟不知从哪里生出了胆子把王夫人挤到了一边,上前握住了贾珠的手,哀哀哭道:“大爷,都是宫裁命苦,牵连了大爷……”
贾母剜了王夫人一眼,瞟了一眼鸳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