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贾琏有本事,史湘霓或许还会嫉妒小叔得宠。
可问题是, 贾琏就没给她留下嫉妒的空间啊!
姑祖母能不一味偏心二房, 把家里的一碗水端平, 还不是因为小叔能干?
她夫君贾琏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纨绔公子,还好小叔压着夫君读完了《大诰》和《刑律》,她才不用担心夫君惹事牵连到他们这个小家。
后来太婆婆和公爹又给夫君捐了个小官,靠着夫君的努力与小叔的叮咛,贾琏如今也升任推官了。
夫妻一体, 史湘霓又怎会不感谢贾璋的帮助呢?
她当然不会把旁人的挑唆听到心里呢?
那些说酸话的小媳妇,史湘霓全都认识。
对方不是家里有刻薄婆婆, 就是有轻狂小妾,日子过得哪里有她如意?
想来她们也没什么好心肠, 无非是看不得别人过得好,自己过得不如意, 就想要把别人也拉下水罢了。
所以才出来挑拨离间的。
史湘霓又怎会把那些话放在心上?
她刚嫁进来时就不曾理会过二婶王夫人的挑拨离间一样,现在她更加不会理会外头的这些风言风语。
贾璋销假回到国子监后,细细读了黛玉写的联句,只觉口齿噙香。
他小心翼翼地把这只匣子锁到了箱子里,读书之余会去赏玩一二,绝不会浪费黛玉的心血。
叶士高对贾璋的学业抓得倒是很紧,除了会试的内容外,他还会专门给贾璋讲述儒家义理。
当今天下,理学为国朝首推。而在理学之下,又分出了新学、程学、实学、张学等流派。
杨宗祯就是实学大家,叶士高当然要给贾璋恶补实学课程。
课程的教材就是本朝太/祖高皇帝时御史中丞荀鹤年所著的《四书衍义》,乃是实学流派内第一经典。
至于本朝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的理学分支,自然是帝王心术推动的结果。
没有皇帝会允许儒家经义的释经权被同一个学派的人握在手里,若皇帝真不在乎释经权的话,衍圣公也不会被荣养,孔家子孙也不会不能出仕为官了。
叶士高很看重义理之学。
儒家经典里,一句话有百种说法。
茂行他学不好这东西,日后可是要吃亏的。
贾璋学得也用心,说句心里话,在盛朝理学下的几个分支里,贾璋最喜欢的就是实学。
他对“闲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的做法并不认同,比起嘴上功夫,他还是更喜欢实心用事的态度。
不过到底怎样做,才上对得起苍天,下对得起黎民,也只有浩渺青天与煌煌史册才能说得清楚了。
处于历史迷雾中的人,又怎能提前知晓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
杨宗祯对贾璋的学习进度很满意,也很欣喜。
学习四书五经实学义理的进度快也就罢了,关键在贾璋在时事上的见解鞭辟入里,很有深度。
这样的天赋却是极难得的。
杨宗祯心想,这孩子表面上光风霁月,心里却有极有成算,还长了一张极具欺骗性的脸,天生就适合当官。
他们师门自然要好好培养这孩子,省得浪费了他这难得的天赋。
于是贾璋他就过上了今天在师父那里听听《四书衍义》的课程,明天去师父那里听听时事写写评论文章的日子。
成长的速度很快,收获的东西也很多,他终于勤奋成了范孟起第二。
对贾璋有滤镜的舍友范孟起范举人对此非常欣慰。
而在国子监的月考和季考里,贾璋也表现得相当出色。
每一次考试,他都能考到最高档的分数,想来年末时他就能去翰林院历事了。
真是可喜可贺。
春去秋来,转眼间又到了中秋节。
国子监在中秋节假期期间休沐三天,贾璋得了假回家。一家人团圆赏月、听戏吃酒,却是好不快活。
宫中也办了中秋家宴,诸王、宗亲、内廷里的各位娘娘公主全都到齐了。
在这些皇亲国戚中,最春风得意的就要数六皇子景王和十二皇子瑞王了。
四皇子齐王被陛下从春天禁足,到现在还没有陛下被放出来。
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齐王失宠了,也没有登基的希望了。
陛下对对景王和瑞王也愈发重视了。
要知道,陛下让景王和瑞王接手会试的烂摊子后直接让二王接替齐王的差事,这其中的意味已经很明显了。
大家已经默认了,储君乃至未来天子的人选,必然会从景王和瑞王之间抉择出来。
中秋佳宴,体元殿内歌声曼妙,水袖蹁跹,正是歌舞升平时候。
乾元帝与皇后娘娘坐在上首,甄贵妃坐在左手边第一个位置,倒是好一副妻妾和乐景象。
乾元帝起身说了一段开场词后才宣布开宴。
而在开宴后,诸王就纷纷跑来献礼,献上的礼物全都是异宝奇珍。
耗费无数民财,只为了得到皇帝一个点头,半张笑脸。
乾元帝今天心情还算不错,因此还算给他这些儿孙面子。
毕竟他这半年放权,把身体养好了一些,此时的心情也很不错。
即便眼前这些人这般奉承讨好,不过是为了他屁股底下的这把椅子。
但是乾元帝心里根本不在乎他们有没有真心。
他是皇帝,更是独夫,本来就没有渴求过真心那种可笑的东西。
就在诸王宗亲都满脸喜色、殿内气氛其乐融融时,有绣衣使者疾行至殿内,对乾元帝禀报道:“陛下,刑部衙房失火,现在火势已经控制下来了,不过烧光了不少卷宗……”
乾元帝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
这场大火,究竟是天意,还是人为?
景王的脸色比乾元帝的脸色还难看一些——刑部衙门可是由他署理的。
现在出了事,责任自然也全都是他的。
即便在赴宴前他已经让人排查过隐患,即便他留下了心腹看守衙门,但是出错就是出错,狡辩是没用的。
父皇他向来只要结果,不看过程。
于是景王立刻跪下认罪:“父皇,这一切都是儿臣之罪。”
乾元帝的脸色并不好看,他阴阳怪气地问道:“老六,你何罪之有啊?”
他这一句话问出来,诸王中有无动于衷的,有幸灾乐祸的,还有像顺王一样忧心如焚的。
景王却很沉得住气:“父皇让儿臣署理刑部,儿臣就应该尽到自己的职责。如今刑部出了事,不管起因是什么,儿臣都辜负了父皇的信任。此儿臣罪一。”
“中秋佳节,父皇母后皆心怀欢喜之情。刑部之事却扰乱了父皇母后的欣悦之心,这是儿臣的不孝。此儿臣罪二。”
“不过儿臣为了预防意外情况发生,特意命人留了卷宗的备份。”
“这些卷宗藏在不同的府库,开门的钥匙共有四把,儿臣和刑部尚书、刑部左、右两位侍郎一人拿着一把。只有四把钥匙齐全,才能打开府库的大门。”
“因此,即便刑部失火,损失亦然不大,不会耽误国家大事。”
他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膝行上前,重重地磕头道:“千错万错都是儿臣的错,父皇怎么罚儿臣都可以,儿臣只恳请父皇息怒!气大伤身,父皇龙体安康,才是万民之福,儿子们也才能安心啊!”
诸王听到景王这话,连忙蹦出来争先恐后地跟乾元帝表孝心,生怕自己比别人晚了一步。
乾元帝的脸色依旧不好看,他走上前,俯身捏住了景王的下巴:“朕若让你像老四一样回家闭门反省,你也甘心吗?”
“你不会怪朕无情寡义吗?不会怪朕是个狠心的父亲?”
景王瞳孔一缩,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儿臣心甘情愿。”
乾元帝轻轻松开手:“刑部虽然出了错,但你提前做好了卷宗的备份,损失并不算大……”
景王妃听着乾元帝毫无波澜的话,心里也跟着七上八下的。
景王则一边落泪一边道:“儿臣出了错,父皇惩罚儿臣,本来也是应该的,儿臣不敢有怨怼,也不会有怨怼。父皇对儿子严厉,便是不徇私。不徇私,便是有情于九州黎庶。又怎么能被称之为无情呢?”
“天下无不是的君父,就算是禁足反省,儿子也心甘情愿。”
乾元帝定定地看了一眼景王,突然笑起来道:“你是个孝子,朕啊,也是个慈父。所以朕只罚你半年月俸,拿去修刑部衙门的房子。”
瑞王听到乾元帝的话后瞳孔微缩,指甲也扣到了掌心的肉里。
平日里,他也没看到父皇有多看重六哥。怎么今日父皇对六哥这般心慈手软?
而景王脸上却恰到好处地露出了感激涕零的表情:“这是父皇对儿子的恩德,儿子不胜感激。”
乾元帝亲自把景王扶了起来,又拍了拍他的肩头:“父子之间,说什么恩德不恩德的?只是你还需去细细查证刑部失火的原因。若是天灾,那大抵是你没做好防范;若是人祸,朕也不会让你白白蒙冤。”
“儿臣谨遵父皇之命。”
这一番问答,倒还真有些父慈子孝,人伦典范的态度了。
高座上的皇后娘娘唇边漾起了一抹浅淡的笑意,而左上首甄贵妃眼中却积聚了不少恼色。
以前她就听人说过老六他不知变通还脾气差,谁能想到全都是假的!
看看老六现在这副巧言令色的模样吧,真是令人作呕。
乾元帝看着殿内不知所措的宗亲们,竟还能笑出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今日大家团聚,本该欢饮达旦。可惜小六署理的衙门出了错,扰了咱们的兴致,这是他的过错。”
“简王伯,晋王伯,你们是长辈,朕做主,让小六给你们敬杯酒道歉吧。”
简亲王和晋亲王听到这话,心想他们可真是倒霉,居然被皇帝当做缓和气氛的筏子了。
但他们除了说两句怎敢劳烦六殿下外,又能怎么办?
说好听点,他们是伯王,是皇帝的伯父。
但实际上,他们与外朝的那些臣子相比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因此,他们又怎敢忤逆皇帝的意思呢?
景王亦是个乖觉的,乾元帝话音刚落,他就端起了酒壶过去,亲手给简亲王和晋亲王倒了酒:“两位伯王请了。”
简亲王和晋亲王连忙说了两句劳烦,与景王一起把酒水喝了。
觑到乾元帝脸色和缓的模样,简亲王和晋亲王又壮着胆子上前说了两句吉祥话。一番折腾下来,殿内凝重的气氛终于缓和下来了。
可是,皇帝这种生物,从来都是秉承着“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的处事原则的。
如今殿内气氛虽已缓和,可除了皇帝陛下外,又有谁真正地放松下来了?
但陛下金口已开,说了今日他们要“欢饮达旦”。
所以即便紧张,即便恐惧,大家也只能戴上欢笑的面具,举起精雕细琢的金杯,高声祝贺陛下“圣寿无疆”。
中秋节休沐后, 贾璋就离开荣国府上学去了。
刚到国子监,贾璋就被请去叶士高那里,听他复述中秋节宫宴上的变故去了。
参加中秋宫宴的宗亲人数不少, 里头总有嘴巴不严的人。
因此各位阁老对中秋宫宴上发生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
叶士高是杨宗祯的学生,对中秋宫宴上发生的事也了解颇深。
在给贾璋讲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后, 叶士高道:“陛下很满意景王殿下的回答, 你师祖给你们这些小朋友出了题目, 殿下的回答好在哪里?”
叶士高拈起了一炷线香,插到了黄铜白鹤香插上面。
点燃线香后,叶士高笑道:“景王殿下的奏对, 我刚才已经说给你听了。现在你就在我这里把你师祖留给你的课业写了吧。”
贾璋听话地拉开了窗边的红木圈椅, 这里是他往日里来叶士高这儿听讲的座位。
坐下后, 羊毫笔蘸上了徽州墨。
他轻轻动笔,雪白的宣纸上被拖出一道迤逦的痕迹。
待到线香燃烧过半, 贾璋吹干了自己的答卷, 将其交到叶士高手里。
叶士高接过他的答卷, 细细读了。
他点了点头,贾璋的答案让他很满意。
在把贾璋写下的答案背下来后,叶士高就把贾璋的答卷扔到了火盆里。
橙黄色的火苗烧没了卷纸,叶士高向贾璋解释道:“师相让你们手书而非口述,是为了让你们在写答案的过程中把思路整理清楚。但在写完后, 这答卷最好还是不要留下来为妙。”
就算贾璋写得小心,也不能保证完全不犯忌讳。
听到叶士高的话后, 贾璋轻笑道:“还是师祖大人谨慎,弟子叹服。”
叶士高揉了揉他的脑袋:“小混蛋, 没见到阁老就别在师父这里乱拍马屁了。我就不信你想不到这些,要不然你的答案怎么写得这般小心?”
贾璋把黄铜白鹤香插上的香灰倒掉, 对叶士高道:“师父,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叶士高弹了贾璋一个脑瓜崩:“别和师父撒娇,快回去写你的文章去吧。”
贾璋捂着脑袋,拿着叶士高给他的一沓时文卷子跑了。
回到宿舍后,贾璋做了一篇时文后才静下心来。
根据师父的讲述,贾璋已经勾勒出了景王的形象。
善于隐忍,胸怀城府,有天子人君之望。
不过到底能不能成为陛下目成心许的储君,还要看景王接下来会怎样行事。
至于为什么非得强调陛下的目成心许,答案也很简单。
诸王里没人有唐太宗那样的本事,也没人有唐太宗那样的威望与决心。
当今陛下更不是高祖李渊,其人心术之深不亚于前世的嘉靖皇爷,英明神武亦不亚于文景二帝。
自从废太子离世后,乾元帝更是把京畿兵权死死地握在手里。
禁卫、御林军和三大营里,参将以上的将官全都换了好几次的血。
就连京营节度使都从王子腾换成了严敬这个绣衣使者出身、被清流文官指着鼻子骂做奸佞的酷吏独臣。
以诸王的本事,哪里能说动这些身家性命系于皇帝一身的丘八和他们一起造反呢?
龙之为物,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
在乾元帝这样被权力异化的皇父面前,景王必须做到隐介藏形,做那仁孝表率,才有可能得到皇帝的目成心许,进而登临帝位。
若他行事不慎,乾元帝随时都能把四皇子给放出来。
至于向来备受宠爱的瑞王……
贾璋并不觉得这位王爷有什么登基的可能。
乾元帝绝不是那等以情乱志的皇帝。
否则义忠亲王也不会被他废掉太子之位。
所以甄贵妃母子又凭什么觉得皇帝会因为宠爱,就把皇位交到瑞王手中呢?
当年废太子不比他们得宠?
江南局势糜烂,乾元帝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这些窟窿和他自己南巡有关,所以他才不愿意掀开这个盖子。
但他会看这些窟窿顺眼吗?
当然不会。
若乾元帝真看得顺眼,又何必让林如海、萧清芬等人代他监视江南?
所以瑞王登基的可能性并不大。
究其根本,还是甄贵妃母子的眼界太狭隘了。
譬如说丝捐,林姑父和他说过甄家在织造局里渔利的数目。
他心里算过,甄家渔利的数目已经将近江南丝绢的一成了。
根据他前世的经验,他能够推断出来,在不影响国家财政正常运转的前提下,皇帝与底下各层官吏每年最多能抽走两成半的丝绢自用。
甄家分走了一成,各级大小官吏也要分走半成,这就意味着乾元帝的内承运库也只能分到一成。
和甄家一样。
五五分成,哪个皇帝会满意这样的分配方案?
或许甄家人会觉得他们根本没犯错,毕竟他们截留的钱也没花到自己身上,而是贴补给了瑞王殿下。
但在皇帝那里,若皇帝高兴,他会觉得这些银子是他给宠妾爱子的赏赐。
若他不高兴,这些银子就是甄家大逆不道的罪证。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顾此常常失彼,贪小必然失大。
这是亘古未变的道理,可惜身在局中的人总是看不明白。
贾璋不知道杨宗祯会不会喜欢他的答案。
他也不去多想,照常去听国子博士授课,做诗词义理文章,依旧刻苦读书罢了。
他的国子监的生活非常平静。
因为国朝重视太学教育,国子监的风气一直都不错。
叶士高为人清正,心里更是存有一腔热血,他见不得潦草塞责、浮夸奢顽的学生,更见不得敷衍差事、盗窃学生文章的夫子。
自他来后,国子监的学风竟比原来还要清正三分。
因为这件事,不知多少监生对叶士高感激涕零。
他们对贾璋的态度也相当友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