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热闹的人很快就打听出来了,这支队伍是荣国府贾家的。他们家大老爷亲下江南, 为他们家新状元下聘来了。
女方是南京翰林院掌院林学士家里的千金, 与京中荣国府是姑表亲。如今两家联姻, 可谓是亲上加亲,天作之合……
林如海见贾赦亲自来南,聘礼里又有绍治帝的赏赐, 只觉荣国府看重女儿, 心里愈发满意。
因此林如海很是热情地招待了贾赦等人, 又殷殷留贾赦在江南游玩,还把吴仁甫派去做贾赦的陪客。
在贾赦离开前, 林如海特意问了贾赦一件事, 那就是能否把婚期定在黛玉十七岁生辰后。
他与女儿分离多年, 除了寥寥几次入京述职外,少有与女儿团聚的机会。
如今提出这件事,也是他的一片慈父之心。
若他操作得当,能够顺利转任京官,他就能把女儿接回家住两年;若是他不能转任京官, 明年接黛玉回南待嫁也是好的。
等到黛玉出嫁后,他与黛玉团聚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少, 林如海不得不思量这件事。
贾赦听到林如海的话后,直接答应了他的恳求。
京中十五六岁出嫁的姑娘不在少数, 但是疼爱女孩子的人家多会把女孩儿留到十七八岁再出嫁,这种事情本来也不稀奇。
更重要的事情是他儿子不着急。京中男子结亲, 十六岁不算早,二十三四也不算晚。
贾璋今年才十八岁,再等两年也不算什么。
贾赦还算理解林如海的心情,要是他像林如海一样,膝下就一根独苗,他也会舍不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偏心贾璋一个。
儿女多了就不值钱,贾赦这种身上有偏心眼基因的人当然会更偏心他喜爱的孩子。
待纳征之礼结束后,贾林两家的婚事彻底定下来了,黛玉也加入到了迎春绣嫁妆的队伍当中。
说是绣嫁妆,但她们的生活与往日里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除了那些规矩极其严苛的人家,其他人家是不会把家里的小姐当做绣娘使唤,把人扣在屋子里天天绣嫁妆的。
嫁衣和喜被等物品主要还是由巧手绣娘缝制,至于黛玉和迎春两个,也不过是隔两天绣几针意思意思罢了。
林如海自巡盐御史的职位上平安落地后,并没有和扬州那边彻底断了联系,反而借着为上皇打探消息的由头在扬州那边埋下了不少暗线。
在有心算无心下,林如海掌握了“预提盐引”时间后几任盐政的犯罪证据。
这些证据,就是林如海转任京师的依仗。
林如海与贾璋时常通信,因此对绍治帝的性格与京中的局势还是很了解的。
甄家没几天好日子可过了,周、李二党也是没办法平安落地的。
或许两位阁老可以平安落地,但浊流和清流二党势必是不能平安落地,并且一定会被绍治帝打散重组的。
明白绍治帝的目标后,林如海愈发清楚手中证据的价值。
甄家和周、李二党的人都靠着“预提盐引”的政策和国库分润过好处,这件事情本不算什么,毕竟太上皇当年急着补亏空,对这件事也是默许的。
但他们的胃口远比太上皇想象的大,林如海就得到了一条价值极高的消息。
两年前,现任巡盐御史的属官发现了新盐矿。
但地方集团却隐瞒了这座盐矿的规模,只为贩卖私盐从中渔利!
林如海没把这个消息传递给太上皇,因为当时正是诸王夺嫡正发展到最激烈的时刻。
林如海不能保证自己把这个消息递上去后,自己会不会被卷进夺嫡的漩涡,也不能保证扬州的那些人会不会接着夺嫡的余浪害了他的小命……
除此之外,给林如海通报这条消息的暗线是林如海的心腹,而且是和林如海本人单线联络的心腹。这也是林如海敢隐瞒的原因。
如果这人是太上皇派给他的下属,或者这人与其他人有联络的话,林如海早都把消息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师了。
他很清楚,就算再明哲保身,也不能对皇帝“不忠”,否则他这个做臣子的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正是因为这些原因,林如海才把这件事死死地压在心底。
而现在,揭穿这件事的契机已经出现了,他也可以把盐官隐瞒盐矿规模的证据送到太上皇和新帝手中了。
太上皇可能不在乎谁贪污盐税,谁倒卖盐引,但他绝不可能不在乎有人隐瞒盐矿的规模。
这种事情,没有哪个皇帝能熟视无睹的。
拔出萝卜带出泥,查了盐矿,还逃得了盐引案吗?
就算太上皇愿意放那些人一把,绍治帝大抵也不会错过这个好机会。
甄家、周李党人……
盐税案绝对是绍治帝对这些人下手的绝佳机会。
在这件事情上,绍治帝进可攻退可守。不论他是想扩大化处理,还是只收拾地下办事的喽啰,都可以自己拿捏尺度。
隐瞒地方盐矿规模,往小了说是贪污受贿,往大了说就是心怀鬼蜮,妄图造反!
不论绍治帝怎么说,怎么定罪,他都占着大义,先天立于不败之地。
林如海已经想好了,太上皇那边的情报,可以通过绣衣使者的渠道送往乾清宫。
而呈奏给绍治帝的奏本,可以让贾璋在当值时亲自交到绍治帝手里。
这对贾璋来说也是好事,不管绍治帝是否打算动手,为绍治帝传递消息的贾璋都会立下功劳。
区别只是绍治帝动手,贾璋的功劳大一些;绍治帝不动手,贾璋的功劳小一些罢了。
至于林如海为什么既要给太上皇传递消息,又要给绍治帝传递消息,如此摇摆呢?
这里面的原因非常简单,那就是只要林如海想揭穿盐矿的事情,就不能隐瞒绍治帝这位新君。
盐矿之事关联甚大,林如海若瞒着绍治帝,必然会彻底得罪他。
等到他日绍治帝亲政的时候,岂有他林如海的好果子吃?更何况林如海想立功,想要调回京都,自然要给绍治帝交投名状。
虽说向绍治帝递奏本的事情可能让太上皇觉得他不忠,但林如海也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隐瞒盐矿规模一事事关重大,他这个臣子也为难。在呈送给太上皇的奏本里,他也为此事专门向太上皇请罪了。
林如海清楚,就算太上皇恼了他,也不会让他付出太大代价。
毕竟他这回也算立了功,太上皇总不能惩罚他这个有功之人。多年前太上皇偏袒甄应嘉,对他极其不公。若太上皇这次还卸磨杀驴,其他人也会寒心的。
太上皇不可能不考虑这些事。
林如心里忖度着,他这回也算是立下了不小的功劳。绍治帝很可能会满足他回京的愿望,说不定还会给他安排一个好位置。
如果太上皇想要对他小惩大诫,大概会把他发配到清水衙门坐冷板凳,单不会贬谪他的品级,也不会把他调出京都,让他愿望落空。
林如海能够接受这种程度的惩罚。
他想回京,本来也只是想在女儿婚前多陪陪她,再亲自送女儿出嫁而已。
这些年下来,他早就断了入阁拜相的心思,完全能承受得起坐冷板凳的代价。
玉熙宫里,贾璋怀里揣着林如海的奏本,在心里组织语言,模拟与绍治帝之间的对话。
待到与绍治帝奏对的大臣离开后,贾璋才简明扼要地写明了自己要启奏的事情,然后把这张临时草拟的奏表和其他整理好的文书一起奉与绍治帝。
他面色如常地等在一旁,恭顺地垂下了眼睛。
绍治帝接过贾璋多的文书后,打眼一看,便见到了贾璋熟悉的飞白体。
正要问贾璋写了什么,就见到上面所书之事。
隐瞒盐矿规模,贪弊盐税,这样的大事,贾璋是怎么知道的?
他看向贾璋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又很快就恢复如常。
他语气平淡地道:“你们都出去吧,朕有话和贾爱卿说。”
登基两年有余的绍治帝已经牢牢地掌控住玉熙宫了。
此时的他再也不会像刚登基时那样,担心有人会把他屏退左右的消息通报到乾清宫里,因此态度也很随意。
听到绍治帝的吩咐后,玉熙宫里的内宦宫娥有条不紊地退下出了大殿。
在陆英把大门关上后,绍治帝起身走到贾璋身边,低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贾璋从怀中拿出用火漆封缄的奏本,恭恭敬敬地奉与绍治帝。
“南京翰林院掌院学士林海有本敬奏陛下,臣只在书信中对此事略知一二,内中详情,还需陛下亲自御览。”
绍治帝接过贾璋手中的奏本,走到书案前,随手拿出一把玉刀拆开蜡封,坐下读起了林如海给他的奏本。
“臣林海敬奏,为盐矿及盐税事,仰祈圣皇鉴事……”
绍治帝略过了那些请安的话,直接看向了林如海奏折的正文。
不看还好,看完之后他只觉自己的肺管子都气炸了。
这些人真是胆大妄为,贪墨盐税也就罢了,怎么敢隐瞒盐矿规模,借此渔利?
他们是想做什么?难道是想要谋反吗?
直到绍治帝看到林如海向他陈情,说他代太上皇监视江南,相关证据已经移交至乾清宫后,绍治帝才冷静下来。
他看向贾璋:“林如海说,他还有东西要给朕,就在你们府上?”
贾璋道:“姑父送来了一只有蜡封的箱子,说是要献给陛下的。只是箱子体积大,若没有陛下的手令,带不进宫门来。为了不遗漏消息,臣将之留在了家里,没敢把东西带到翰林院。”
绍治帝心知林如海如此小心,大概是防备着扬州盐官知道秘密泄露后狗急跳墙;而贾璋这么小心,可能是因为林如海在家信里嘱咐过他,也可能是因为贾璋本人做事就谨慎妥当……
不论如何,绍治帝对此是满意的:“很好,你做得很妥当。今天晚上朕让陆英去你家里送赏,你亲自把东西交给陆英。如此才滴水不漏,不留痕迹。”
贾璋跪下谢恩道:“臣谢陛下赏赐,臣必当谨慎小心,协助陆大伴办差,绝不敢辜负陛下体贴眷爱之恩。”
绍治帝让他起来,出去把陆英他们叫回来。
在贾璋出去后,绍治帝心里还在细细地盘算着这件事。
盐矿之事事关重大,太上皇不可能向他隐瞒消息。
所以,在面对太上皇的时候要怎么说,怎么做,就是他现在要思考的事情了。
隐瞒盐矿规模的大案是一定要彻查的。在这个问题上,绍治帝和太上皇都不会有什么异议。
但盐道上其他的事是否要查,要查到什么程度,都是这对天家父子需要仔细权衡的问题。
在会见太上皇前,绍治帝他必须斟酌出自己的方案,才能保证自己的最大利益。
第124章 阅览账本勃然大怒,上皇新君乾清议事
当天晚上, 陆英就带着绍治帝的赏赐到了荣国府。
在香案后面叩拜谢恩后,陆英去贾璋的书房喝茶。
走的时候,陆英的徒弟黄宏手中多了一只包裹了好几层锦缎的小箱子。
没有人察觉出任何不对来, 他们都以为这只箱子里面装着的东西是贾璋送给陆英的礼物。
陆英本就是潜邸的老人,如今又是玉熙宫的首席大太监, 平日里又很是照顾贾璋, 贾璋奉上礼物本是理所应当之事, 并不会引人疑窦。
殊不知贾璋的谢礼早就通过黄宏送到了陆英手里,此时这一出戏码,不过是为了保护机密专门设置的障眼法罢了。
宫里的车马走了, 贾璋关上门, 再次打开林如海写给他的书信。
林如海飘逸的行楷映入他的眼帘。
但此时此刻, 贾璋只觉这些飘逸的墨字都化作了刀剑,即将斩下不知多少人的大好头颅来。
风雨欲来啊!
玉熙宫中, 陆英小心翼翼地掀开了包裹着箱子的绸缎, 拿起玉刀划破蜡封, 打开盖子后立即退到后面去。
绍治帝没让他动箱子里的东西,他就不能动。现在可不是主动给主子往外拿东西的时候。
献殷勤也不是那么献的!
绍治帝刚用完晚膳,此时换了一身藏蓝色的描金常服,手里捏着碧玺串珠,缓缓走到箱子面前。
瞧见那被陆英拆开的蜡封, 绍治帝想到了贾璋。
这蜡封不仅仅代表着林如海做臣子时的谨慎,更代表着林如海做岳丈时的舐犊情深。
对贾璋来说, 不晓得这账本里面的内容,远比他对这账本里的内容一清二楚来得好。
不过此时此刻, 绍治帝也没心情仔细思考臣子们心里的小九九了。
他急着看账本。
最普通的蓝色封皮的账本,界红线, 标准的馆阁体,几乎看不出来这到底是谁的字迹,绍治帝不得不承认,林如海做事的确细致小心。
他拿出账本,一页页地翻阅,一本本地看下去。
随着时间的流逝,绍治帝喘气的声音越来越粗,越来越重。
陆英能够清楚地看到,绍治帝攥着账本的那只手青筋暴起,另一只手的指甲也抠到了肉里。
陆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恳求道:“陛下,陛下,就算有再生气的事情,也不要气坏了龙体啊!”
绍治帝在陆英的恳求声中放过了自己的手,长信宫灯的悠悠烛影把他的脸映衬得晦暗不明起来,最后一本被捏的皱巴巴的账册被扔进箱子里。
绍治帝阴晴不定地道:“朕费尽力气收债,也不过是得了几百万两的余份,还特意划了五十万两出去赈灾!他们倒好,光是林如海那遗漏颇多的账本里记载的赃银就有几百万两!”
他早就知道盐官赚的多,林如海在位时少有贪弊,一年也能收上几万两的炭耗冰敬。若是再小贪一点,做一任盐官发个二三十万两的财都不成问题。
这都在绍治帝的容忍范围之内,但是他们怎么敢的?不但隐瞒盐矿规模,居然还敢贪这么多的钱!
林如海的账本既没算上盐官们在那座被隐瞒具体规模的盐矿上面获取的利润,又遗漏颇多,就这样,他们这些年贪污的赃银都有几百万之巨了!
那么,在他没看到的角落里,他们到底贪了多少?
“那座被隐瞒规模的盐矿,绝对是这些混账发财的大头!他们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只是贪婪吗?朕看不见得只是如此……”
“甄家,瑞王,江南……南安郡王,朕的好弟弟到底有没有勾结异姓亲王,妄图借此谋夺大位?”
绍治帝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激起些微回响,而跪倒在地的陆英恨不得自己登时变成聋子。
这样的阴谋机密,哪里是他一介阉宦可以听的?
主仆二人一立一跪,竟好似化作了雕塑一般。
绍治帝陷入沉思后忘记了跪着的陆英,而陆英也不敢提醒绍治帝自己还跪着。
他心想,主子眼下心情不好,就算是多跪一个时辰他也不会多嘴。
陆英可不想自己主动撞到绍治帝的枪口上面。
不过绍治帝并没有出神太久,绍治帝很快就回过神来,并让陆英起来,又让他回去休息。
在陆英离开时,他把手里的碧玺手串扔给了陆英。
陆英知道,这就是绍治帝的补偿了,他谢了恩,把手串揣到怀里后告退了。
在陆英离开后,绍治帝亲自收好了账本箱子,将之装到了博古架后面的暗格里。
在这之后,他才叫人进来收拾殿内狼藉的蜡封碎片。
绍治帝只思考了一天,心中就有了定计。
如果太上皇同意查案,他一定要把这盐税大案查下去!甄家也是必须被打倒的!
就算没有瑞王存在,他也不可能放过甄家手里捏着的这笔飞钱。
边军、黎庶、火耗改革、天灾人祸、上皇太后、妃嫔儿女,哪样不需要银子?
太上皇他老人家的私库里堆满了皇庄的利润,他却穷得很啊!
虽然他前些日子靠着省亲生意赚了不少银子,可是自己赚来的银子和抄来的银子能一样吗?
前者他舍不得花,后者他就舍得多了。
还有他那个有关异姓王的联想,也得在太上皇他老人家耳朵旁边吹吹风。
即便这个猜想有些不切实际,以南安郡王的胆子,最多也就干些养寇自重的把戏。
但南安郡王他镇守东南沿海一带,未尝不曾分润好处。
不喂饱了诸多利益集团,那些盐官怎么可能敢偷天换日?
绍治帝琢磨着,既然他都能对此产生疑心,那么比他疑心病更重的太上皇只会疑心得更厉害。
如此一来,就算太上皇对十二皇弟还有父子亲情,就算太上皇对甄贵妃还有恩爱情谊,也会默许他对甄家出手,进而彻底斩断瑞王的羽翼!
绍治帝不禁联想到,之前夏守忠这个明牌的双面间谍给他透漏过消息。说太上皇是在看到了甄家的罪证后才冷落甄贵太妃母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