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要收起蜜蜂,一道电光闪过,像一条灵活的长鞭将蜜蜂卷走。郑女史指尖重重一颤,勉强维持着镇定回头看去,发现大公主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蜜蜂正被她身边的容三郎拿在手里把玩。
容冲捏着蜜蜂的翅膀,神情漫不经心,既有少年的英气,又有孩童的天真:“哪来的野蜂,尾针带着这么强的毒?”
郑女史心彻底凉了,大公主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赵沉茜扫过已经傻掉的小宫娥,冷冷看向郑女史:“郑女史,婕妤对你不薄,你为何要毒杀小皇子?”
郑女史不肯承认,试图装傻充愣:“奴婢不明白殿下在说什么。奴婢只是在给皇子更衣,突然飞进来一只蜜蜂罢了。”
说着,郑女史突然向小宫娥劈去,正在玩蜜蜂的容冲眨眼闪到面前,抓住郑女史的手。他神情依然是漫不经心的,手指轻轻一拧,郑女史就发出痛苦的叫声,叮当一声轻响,地上落下一根细长的银针。
容冲剑眉飞扬,星眸睥睨,冷嗤道:“敢在我面前偷袭,你倒是很自信。”
他话语狂妄,偏偏语气平静冷淡,就像在陈述一个事实,傲得不可一世。但转眼,他余光扫到赵沉茜捡地上的毒针,立马一改轻狂,急道:“茜茜不要碰!上面有毒!”
赵沉茜当然知道,没见她拿了手帕吗?赵沉茜正要碰到银针,针却被一股金光托了起来,远远绕开她,掉在托盘里。赵沉茜顺势擦了擦手,随意扔掉帕子,对还在愣神的小宫娥说:“还没反应过来吗,她在利用你做证人,现在发觉事迹暴露,要杀你灭口。”
小宫娥终于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卷入了大事,都快吓哭了。赵沉茜语气平和,像一股清泉,充满着安抚人心的魔力:“不要怕,我和容三郎在这里,不会叫歹人胡作非为的。一会见了官家和皇后,你实话实说就是。”
赵沉茜为了能监听赵茂这边的动静,特意去学了编五色绳,她今日从阵法中听到郑女史进来的时候,直觉告诉她不对劲,她立刻发传讯符叫容冲来。她都没走到景福宫,容冲就到了,算算时间,他在收到她传讯符的那一瞬间就动身了。
他履行了自己的承诺,言听计从,随叫随到,她的事在他这里永远最重要。赵沉茜放心的同时,不知为何觉得伤感。
仿佛,曾经她的传讯符被搁置过很多次。
赵沉茜让容冲卸了郑女史的下巴,以防她咬舌自尽。同时叫宫人去请孟皇后、皇帝过来,就说有人意图毒害小皇子。赵沉茜为了避嫌,全程远离木床,始终保持有宫人在殿里,免得被人反咬她和容冲对赵茂动手脚。
朱太妃的宫女欲对小皇子不利,这个消息像滴水落进了油锅,霎间惊动了整个宫廷。没一会,景福宫就热闹起来。
皇帝气冲冲走过来,景福宫里已站满了人。刘婕妤抱着赵茂,魔怔了一样反复检查他身体,朱太妃在殿里破口大骂,孟皇后及众嫔妃站在一侧,不明所以,但又好整以暇。
太监不得不清了清嗓子,喊了句“官家到”,殿里这才安静下来,齐齐像皇帝行礼。皇帝进殿,先去看赵茂,确定皇子无恙,这才忍着怒问:“这是怎么回事?”
众后妃齐齐看向赵沉茜,赵沉茜却扫了眼外面的太阳,说:“再等等,我派人去请了太后,等太后来了,再审问不迟。”
皇帝听到请了高太后,眉头微不可见皱了皱,说道:“太后身体不好,不必拿后宫之事麻烦她了。”
赵沉茜不咸不淡顶了回去:“此事涉及大燕唯一的皇子,可不只是后宫的事。请太后来旁听,才能令天下臣民心服。”
皇帝眯眼看向赵沉茜,赵沉茜垂头,但脊背挺得笔直,明显并不害怕皇帝。皇帝不知她的底气来自哪里,莫非觉得自己嫁了容家,就能和他叫板了?
皇帝忍住心里的暴虐,看向容冲,问:“容三郎,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容冲早就知道逃不了这一关,正要开口承认,赵沉茜抢在他前面说:“并非他私闯禁宫,是我想学剑法,偷偷叫他进宫的,官家要罚就罚我吧。”
“不是。”容冲想不到赵沉茜的嘴这么快,忙道,“和公主无关,是我想见她,偷偷翻墙进来。臣明知故犯,擅闯宫禁,甘愿领罚。”
“如果不是我提前支开禁卫军,你怎么能绕开容指挥使的布防,无声无息进来?”赵沉茜声音平静坚定,说,“这都是我的主意,他不敢惹我生气,才会明知故犯。”
负责宫禁的殿前司指挥使是容冲大哥,如果容冲偷闯禁宫的罪名落实,对容家非常不利,他也免不了吃苦头。赵沉茜记得上一次她发脾气,容冲夜闯宫禁,只为了送风铃哄她开心,结果惊动了宫人。容泽为了服众,当着宫使的面狠狠打了他一顿,那一顿连容冲这么好的身体都半个月才下床。
事后赵沉茜内疚了很久,为了一个风铃挨一顿打,何必呢?如果她每次不高兴都和他说明白,如果她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赵沉茜忽然脑仁锥痛,哪里来的风铃?她为什么下意识想起容冲为她挨过打,她和容冲相识不过半年,他何曾被责罚过?
容冲还要争辩,忽然见赵沉茜痛苦地捂住头,他吓了一跳,忙扶住她:“茜茜,你怎么了?”
宫妃们被迫看了一场戏,好笑的同时,也觉得落寞。瞎子都能猜出来是这对少年少女趁中午人少,偷偷在花园里约会,难得的是被发现后,谁都没有推卸责任,一心想保护对方。她们自然不会做这样出格的事,但似乎,她们也从来没有被这样坚定地选择过。
甚至在皇帝和众妃嫔面前,容冲就毫不避讳地上手,直呼大公主的闺名。茜茜,多么亲昵的称谓,恐怕孟皇后都没这样叫过大公主吧。
皇帝抿着唇,脸色说不出得难看,他正要发作,忽然门外传来笃笃的拐杖声:“容三郎擅闯后宫是不对,但念在他对福庆一片真心,又阴差阳错阻止了奸人残害皇子,就功过相抵,让他小惩大诫吧。”
殿里众人听到声音,纷纷起身行礼,连皇帝都不得不站起来,低头道:“太后。”
高太后在女官的扶持下,缓慢走入景福宫。赵沉茜原本头痛欲裂,但她听到高太后的声音,无端生出一股强大的力量,强迫她抬头,好好看看高太后。
这位太后体弱多病,深居浅出,很少参加宫廷宴会,哪怕除夕、元日等重大节庆,她也只是露一面就走了。要不是实录记载,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羸弱的老妇人,曾经以铁腕垂帘听政了十年。
但只要看到她不怒自威的眼睛,哪怕她都没有旁边的女官高,也没人敢质疑她的话。皇帝脸上很不乐意,但还是放软了语气,说道:“太后说得是。容三郎,福庆,还不上前谢恩。”
容冲还想扶着赵沉茜,赵沉茜却坚定地推开他的手,强忍着头痛上前,端端正正对高太后叩拜:“晚辈谢过太后。”
容冲不明白赵沉茜为什么行这样大的礼,但茜茜肯定有她的道理,容冲也跟着跪拜:“臣谢太后。”
高太后扫过面前这对年轻人,不露声色,道:“起来吧。你们两人毕竟是未婚夫妻,婚前见面不好,以后不许再犯。”
容冲不用受罚,赵沉茜已喜出望外,怎么还敢再犯,当即恭恭敬敬叩首:“是。”
等容冲和赵沉茜站好后,高太后才慢慢道:“说吧,你们是怎么发现有人欲加害皇子的。”
赵沉茜早有准备,有条不紊说:“午时我们正在花园练剑,三郎突然感觉到宫里多了一股陌生气息。我们以为进了刺客,立刻追来查看,却碰到了郑女史。我看到郑女史进入侧殿,将打扇宫女支去取冰,她借着给皇弟换衣服的动作,将一只蜜蜂藏在袖口,等宫女回来,她故意让宫女看到皇弟还活着,然后就想用蜜蜂扎皇弟手臂。那里本来就有蚊虫叮咬,蜜蜂扎一下很难发现。儿臣自然不能坐视不理,立即让容三郎出手,夺走蜜蜂。他已用灵气检查过,此蜂尾上针有毒。郑女史察觉阴谋败露,甚至打算对宫女动手,想杀了唯一的目击者,栽赃给我们,端盘里这根银针就是证据。儿臣一心为了大燕,句句属实,请太后、官家、皇后明鉴。”
在场众人都知道,今日这出刺杀怎么定论只看高太后和皇帝,孟皇后做不了一点主,但赵沉茜依然带着孟皇后,处处将孟氏与太后、皇帝相提并论。孟皇后没注意这些细节,但高太后和皇帝注意到了。高太后握着拐杖,意味深长地瞥了赵沉茜一眼。
赵沉茜的发言滴水不漏,将她和容三郎摘得明明白白,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就像上次的媚术案一样,委实没什么需要断的地方了。高太后看向郑女史,沉沉道:“你是何人,为何要加害官家唯一的皇子?”
刘婕妤抱着赵茂,呜呜直哭。朱太妃坐不住了,争辩道:“郑女史是我送去景福宫的,她是我身边的老人,绝无可能加害我的亲孙儿啊!”
高太后不动声色,道:“宪文帝唯有哀家一个皇后,哀家膝下有皇帝一子,养育至成年。这些年皇帝妃嫔虽多,但只生了三女一子。宫里还有其他小孩子不成,怎么会有朱氏的亲孙儿?”
朱太妃骤然失语,别看她背着高太后骂得凶,对上本尊,大气都不敢出。皇帝也面色不虞地站起来,行礼道:“太后养育之恩,儿臣没齿难忘。朱太妃过于激动,失语失仪,望太后海涵。”
高太后淡淡扫了朱氏一眼,实在懒得和这种人计较,说道:“是啊,赵茂是后宫唯一的皇子,说是我大燕国本也不为过。郑氏区区一个女官,为何敢残害皇子?她背后,究竟是谁指使。”
朱太妃后背发凉,觉得高太后这话肯定在暗示她。这个毒妇,定是嫉妒她生了两个儿子,故意害她!朱太妃忙道:“我再失心疯,也不可能毒害官家的亲儿子!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当时只有这两个小辈,说不定他们两人忙着卿卿我我,看岔了也是有的。”
孟皇后听着这话简直想往朱太妃脸上啐一口,什么歹毒的居心,居然造谣赵沉茜和男子卿卿我我?哪怕容三郎是她的未婚夫婿,也终究未婚,哪能这样玷污女子的名节!赵茂是朱太妃的亲孙子,赵沉茜就不是她的孙女了吗?
赵沉茜一点都不见恼,冷静接话:“宫里好不容易有了皇储,大燕的江山社稷还要赵茂来继承呢,我怎么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何况在场足有三个目击证人,若太妃觉得容三郎是我的未婚夫,立场有失偏颇,大可以询问伺候赵茂午睡的宫女。她是婕妤安排的人,与坤宁宫素无往来,她的话,总不可能有错吧?”
说完,赵沉茜状似无意说:“朱太妃和刘婕妤无冤无仇,为何要将自己的得力宫女送到皇子身边。莫非小皇子死了,对朱太妃有什么好处不成?”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皇帝心里一惊,想到了往日生母常在他耳边念叨的话。
“官家没有皇子,不如早日立宪王为太子,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以免高氏再插手社稷。”
可是,现在他有皇子了。
同胞弟弟再亲密,又怎么比得过儿子?有赵茂在,怎么轮得到宪王做太子。
莫非,朱太妃是为了宪王,才对他的儿子下手?皇帝气得手都哆嗦起来,恶狠狠看向跪在正中的郑女史:“说,是谁指使你对茂儿动手!”
郑女史双手反绑,下巴以一个不正常的角度歪着,狼狈地趴在地上,哪里说得出话来。容冲正要提醒皇帝郑女史的下巴脱臼了,没想到皇帝根本没打算等郑女史说,直接示意身侧的段公公,对郑女史搜魂。
搜魂是一种不需要经过本人同意,直接查看对方记忆的法术,非常阴损,被施加了搜魂术的人往往会变成痴呆。这种惨无人道的法术自然受到了一致抵制,按江湖公约,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对人施展此术。
然而道义对九五至尊没有任何约束力,容冲看着段公公走向郑女史,哪怕看不惯也无能为力。他撇过头不想再看,然而郑女史忽然起身撞向高太后,众人以为她要行刺,纷纷护驾,没想到她却趁机挣松了绳索,身体抽搐了一下,倒地不动了。
赵沉茜挡在高太后面前,而容冲又护着她,直击郑女史的死状。容冲试了试郑女史鼻息,不出所料,已气绝身亡。
容冲很冷静地翻找凶器,很快从郑女史衣袖中捡起一只死掉的蜜蜂,他翻过来,尾针已不见了。
原来她共藏了两只毒蜂,一只用来杀皇子,一只用来自我了断。这蜂好烈的毒,触之即死,连他站在面前都来不及阻拦。
容冲叹气,起身将手里的东西展示给皇帝,说:“她不愿被搜魂,已自尽了。”
他掌心中,除了一只黑白相间、长相吓人的蜜蜂,还有一枚纸钱。
赵沉茜看到纸钱,瞳孔猛缩。孟皇后不解问:“她为自己藏一份毒不难理解,但这枚纸钱是做什么的?”
众人议论纷纷,没人说得出来,赵沉茜却冷不丁道:“用来陷害容家。”
陷害容家?
景福宫中的娘娘们彼此看看, 无法理解这两者有什么关系。皇帝面无表情盯着赵沉茜,问:“你此话何意?”
赵沉茜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说因为她的直觉吗?还是说她梦到再过两年, 会有人从容沐的书信里找到另一枚铜钱?
皇帝大概会觉得她得了失心疯。
尴尬中,容冲突然开口,说:“臣有些猜测, 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扫过他,沉声道:“但说无妨。”
“谢陛下。”容冲微微拱手, 拿出那只活的蜜蜂,说,“最开始我还没想起来, 但刚才看到毒发这么快,让我想起一种奇虫, 花尾蜂。这个名字听着好听,其实是一种能杀人于无形的毒物, 普通人被蛰一下就会瞬间毒发, 药石罔效, 哪怕是修行之人,最多也只能抵住三下。花尾蜂非常罕见, 只分布在木叶山一带,而且攻击性极强, 只食鲜血,主人需要长年累月用自己的鲜血喂养,才能驯服此蜂。郑女史能带着两只花尾蜂来刺杀皇子,可见对方下了血本,对这次行动势在必得。”
赵沉茜听着一怔:“木叶山不是……”
“没错。”容冲点头,黑眸沉沉, 道,“木叶山是北梁圣山,上建契丹始祖庙,只有大祭司和皇族可以入内。”
殿里静得落针可闻,哪怕孟皇后不懂政治,都不由屏住了呼吸。
花尾蜂只分布在北梁圣山,现在却出现在汴京宫城,被郑女史拿来行刺燕朝唯一的皇子。这背后的意味,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郑女史背后,有北梁皇族?
容冲见他们想明白了要害,便继续道:“而这只蜜蜂比普通花尾蜂毒性更强,因为它是用修道之人的血喂大的。修士的血带有自己的灵气,往往独一无二,巧了,这股灵气我非常熟悉,正和前段时间神秘失踪的国师——元宓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皇帝脸色铁青,景福宫里静得压抑,后妃们各个垂着头,大气不敢喘。凝滞中,还是高太后最先打破沉默,问:“容三郎,你的意思是,前国师元宓,乃是北梁派来的卧底?”
“不止。”容冲说,“灵气不会骗人,要是我猜得没错,他就是北梁皇族之一。颠覆燕朝江山这么大的事,上京不可能交给一个外人。”
朱太妃在一半的时候就听不懂了,国师是奸细,郑女史受北梁人指使?不可能啊,郑女史一直待在她身边伺候,怎么会和北梁人有瓜葛?
朱太妃急得汗都下来了,忙不迭道:“这不可能,郑女史一介宫女,这么多年连后宫都没出过,怎么可能和北梁人有关?这些年她在我宫里老实本分,安分守己,见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都清清楚楚,她要是北梁细作,莫非我也是吗?”
看朱氏气急的样子,确实不像害赵茂的主使,但出入宝慈宫的,可不止有朱太妃啊。皇帝脸已经阴沉得能滴下水来,冷声道:“去搜宝慈宫。罪人元宓和一个宫女如何来往,中间肯定有人为他们牵线搭桥。”
朱太妃听到皇帝竟然让人搜她的宫殿,简直不可置信,但皇帝脸色阴鸷,完全不给生母留情面。段公公亲自领人去了,搜查需要时间,皇帝和高太后坐在上首,一言不发,宫妃侍从们也像被缝了嘴一样,垂头肃立,朱太妃坐在鸦雀无声中,简直如坐针毡。
朱太妃愣了许久,才从周围人的表情中意识到,皇帝在怀疑宪王。朱太妃知道长子心思重,猜忌强,往日他只对外人心狠手辣,朱太妃觉得无所谓,但今日,他竟然怀疑到自己的亲弟弟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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