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的是懂医理的药婆?
被赵妈妈捏了方回过神来,拉着她直往外窜,找了近半个时辰,也未觅得医女只好作罢。
倒是挑了些记忆、眼力不错的小童,当药童。
拉了个木几,拿出孙思邈给她的医书,伴着毕医女温婉的讲解声,看入了迷。
“咚咚咚——”
坊门忽而被敲响,一瞧竟是许久不见的崔姐儿。
崔姐儿去岁就嫁人了,嫁得是一酒楼的账房先生,日子平平淡淡,却和和美美。
因着他夫君的关系,崔姐儿也在酒楼找了份端茶倒水的短工,辞去了帮秋塘坊众女子缝补的零活,就见得少了。
见她有些害羞,莫婤主动迎上前去。
“崔姐姐怎有空来?”
“请你们吃喜饼。”
崔姐儿红着脸,塞了包桑皮纸裹着的饼,纸上头还用朱砂印了个“囍”。
“是有了?!”
莫婤接过,往下一扫,裙儿罩着,瞧不出了所以然。
崔姐儿点头道:“过了三月,马上就通知你们了!”
月份小,她阿娘怕她怀不稳,不让她往外说,现今是无论如何也要来感谢秋曜坊众女子的。
当年用了她们的香皂,她母亲的女子病好了不少,谁曾想没多久,她竟也染上了此怪病,手足无措只好求助秋曜坊的医女们。
正值灾年,她根本没钱付诊费和药费,秋曜坊众人却还是一直帮她治,直至她痊愈。
痊愈后,听从莫婤的用深井水煮内裈,再过一遍醋,这病再未复发过。
其实,崔姐儿平日就爱干净,是用了水灾后的脏水才染了病,虽当年的水灾未引发大疫,但莫婤囤的药却处处派上用场。
风寒发热要用,口足生疮要用,上吐下泻要用……最后,连治痔疮的药都没了。
她更是趁此,将孙思邈给她的医书掰碎了读,而他这便宜师父只来瞧过她三次。
一次是她回府,高热不下时;一次是她在难民堆救人,被传染后;一次是她背完书,准备用其当引火纸前。
孙真人每次都神出鬼没,让她很难不怀疑他在监视她,但她也问心无愧,便随他去了,就当多了层保障。
瞧着时辰,崔姐儿在晚膳前告辞了。
莫婤是同她一道走的,她回屋陪着莫母用膳后,换了套黑不溜秋不打眼的衣裳,同院外的李世民会合。
还未行至,远远瞧见长孙无忌正巧亦跨出了院门。
还未等他们猫过去,长孙无忌身后出现了个人影,他们放缓步子悄悄靠近。
李世民在她耳旁轻叹:“长孙安业——”
长孙安业方侍疾完,正喊了烧刀子酒,要解解酒瘾。
这可是大嫂去岁初春,专待山雪融化后,去渭水头头取的仙人遗泽酿成的。
酿时还邀了他去瞧,那母乙饕餮纹铜爵里头还留下道粉儿的涟漪,大嫂说是叫“一梭水”。
烧刀子酒埋在莲池窖里藏了整年,他喝着最是够劲,前搁才又去大嫂处求了坛。
其实,是因烧刀子酒,性烈,还用上了蒸馏手法,很是醇厚,莫婤向高夫人求的蒸馏器具就是从做烧刀子酒的老翁手头买的。
唤人洗了个五色缠丝的玛瑙杯,拧开镶金的牛形兽首嘴处的塞子,仰头,一美妾倒酒,他畅快地喝。
刚尝到味,齐娘子就使了婆子来唤他。
今个傍晚,齐娘子吃了亏,自是不服,用纱布裹了脖,就去了大嫂院中。
齐娘子来到大嫂堇娘子屋里时,她正穿了身蚌肉白对襟襦裙,盘腿坐在静室,手串檀木珠子礼佛。
跪在佛像旁的大丫鬟在帮着烧佛经,把经文一张张丢进火盆子,还拿了面团扇吹烟。
堇娘子自长孙行布去了后,就给自己的屋子封上了大窗,说是寡妇守节,整得这屋子青霄白日,也阴沉沉的。
黯便罢了,她日日礼佛,烧香燃纸,烟雾缭绕,把屋子熏黑不说,还直呛人,齐娘子每次来都是含着片薄荷,就怕自己晕过去。
只这般清醒,又将她这被佛像包围的静室瞧得一清二楚,或低眉善目,或笑口常开,或怒目金刚……她心可不澄澈,每每瞧着都有些心虚。
“好嫂子,你瞧瞧我这脖儿,小婆也太狠辣了些。”
揭开脖儿上缠的布,就觉似有烟灰沾上,痒得慌,齐娘子又围上了。
堇娘子瞥了眼,又阖上眸,念叨着佛经不回话。
“好嫂子,你同二哥说道说道,让他给他们个教训?”
“你怎不同安业说,让他替你出头?”
听她死命撺掇自己,堇娘子才不愿当这出头鸟,开口推脱。
“我们安业哪比得过二哥气势,二哥最是听你的,说两句还不简单?”
齐娘子可不愿意在这个紧要关头,给他官人找麻烦,虽他们一心是要赶长孙无忌母子三人出府,但若能让长孙恒安率先发难,他们再坐收渔翁之利,岂不更美。
听她这般捧自己,堇娘子心中自是得意,想官人去后,她日日哄着小叔子们,终是见了成效。
前个,纨绔的长孙安业乖乖来求酒;不着后院的长孙恒安,日日来陪她念一段经。
佛前自是规矩,但她心中却一直琢磨着转房婚,长孙家有鲜卑族的血统,习俗与乌桓同俗,“妻后母,报寡嫂”。
她日子过得寂寞,还时常
恐慌被长孙一族赶出府去,每每回娘家,阿娘也是让她早日连上长孙家的其他兄弟,她心思日渐起。
长孙无忌年岁最轻,但却油盐不进,她亦瞧不上;长孙安业好哄,确是个喜新厌旧的花心鬼,不可靠;最好的是日后掌权长孙府的长孙恒安,憨厚老实,还孔武有力。
心头这般想,但因着长孙行布才走不久,公爹也不是个好说话的,她一直只敢淡淡地暗中接近他们兄弟,不敢越雷池一步。
“我一寡嫂可掺和不了小婆的事。”
虽被齐娘子夸得心头舒坦,但她还没昏了头,想支她去以身试崖,断是不能。
见她端着个冰清玉洁、不问世事的样子,齐娘子心头翻了无数个白眼,她日日勾搭小叔子,真当府中无人知?
她官人素来花心,也轮不着她做主,但二哥在二嫂眼中可最是模范夫君的。
齐娘子才不同二嫂点破大嫂的心思,她还想看总在她面前炫耀幸福美满的二嫂的戏呢。
折腾了大半日,也没出着气,夜间换药时,伤口还发脓了,可把齐娘子吓得够呛,使人去叫长孙安业。
长孙安业本不耐烦去,但听着似有隐情,还是怒冲冲地行至齐娘子房中。
“官人,快来瞧瞧奴家!”
一进屋,齐娘子嗲嗲地唤他,歇了他三分气。
走进,瞧见她楚楚可怜的神情,心头散了火,缓缓取下纱巾,被她这流黄脓的刀口吓了一跳。
“怎得弄成这般?”
见官人这般关心,齐娘子更觉委屈,哭哭啼啼将在长孙高氏处受的辱,添油加醋地抱怨一通。
瞧着娇妻小意婉转的样儿,长孙安业心直痒痒,耐着性子听下去,却愈发觉着不对劲。
这时脑子突然灵光的长孙恒安,顾不上安慰娇妻,匆匆回了前院,见一向守在长孙晟病床前,直到亥时方离的长孙无忌果真不见了。
“二哥,那小兔崽子呢?”
“出恭。”
听了二哥的回答,长孙恒安自是不信,疾行至院门处,果然逮到了长孙无忌。
为了堵他个现行,他放轻脚步缓缓跟着。
就算长孙恒安躲得再好,也逃不过李世民的敏锐和鹰眼。
在望见长孙无忌的同时,他便认出了跟踪其后的长孙安业,瞬时拉着莫婤退后几步,躲在了拐角处。
“世民——”
本是躲得好好的,突然被长孙无忌一叫,他只得现身。
莫婤则还贴墙藏着,一动不动。
长孙无忌正欲将手中的鎏金鸟纹银盒递给李世民,就被身后跟踪他的长孙安业快步上前拦下,要一把强抢过去。
谁知李世民死死拽着,长孙安业竟扯不动,用上了双手,也不抵用,脸都憋得通红。
“你这吃里扒外的小兔崽子,还不帮忙!”
见长孙无忌在一旁看戏,长孙安业气得咬牙切齿地骂,一散气更拼不过了,觉着手筋都要被拉伤了。
“来人啊!”
知自个是夺不过了,长孙安业高声嚷道,喊高府中的护卫出来帮忙。
无忌只能对李世民微微摇头,世民忽而松手,让边使劲拖着,边叫人的长孙安业,一时不查,狠狠摔了个屁股墩。
待他一瘸一拐站起来时,右骁卫将军府中的护卫们,正举着火把前来支援,堇娘子、长孙恒安同他娘子、齐娘子皆到了。
这般大的动静,将军府中看热闹的丫鬟婆子愈来愈多,在院门后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蹲下,瞧不见了。”
“挤什么挤!”
“别踩我脚!”
大家很有吃瓜的自觉,前头排的或蹲或坐;后头排的或垫脚,或上树。
兄弟阋墙、同室操戈的戏码,总能点燃大伙儿的吃瓜热情。
看撑腰见证的人皆到齐了,长孙安业将银盒顺手给了他夫人齐娘子,开始对长孙无忌发难: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小二,去叫族长;小三,喊人绑了这个家贼!”
这边众人围了长孙无忌,正唱着大戏;那边应酬完的高大人,醉醺醺回了高府。
“夫人——”
高士廉步都迈不稳,进了高府就直唤高夫人,犟得本想扶他回前院歇息的小厮,只能大半夜去打扰高夫人。
高夫人院里早熄了灯,值夜的袖莲听见响动,忙从碧纱橱后的矮榻上起身。
“应是官人回来了,扶我起来瞧瞧罢。”
袖莲方欲裹了衣出门瞧,高夫人就在里屋唤人。
这些日子三天两头就要来这一出,高夫人都习惯了,想着官人心头难受也就忍了下来。
点了灯,也懒得打扮,高夫人素着脸,披了件荔肉白的长衫,迎了出去。
高大人正躬在墙根处吐,见着夫人,扶着的小厮忙掏出块汗巾,帮高大人抹了嘴。
而挣扎扭头的高大人,瞧见夫人,竟直扑了过来,抱着她哽咽。
他在官场举步维艰,那些请他吃酒的同僚,每每要他付银钱不说,还将他当戏子耍。
他伏低做小、忍气吞声不过是想求个再好些的官职,早日撑起门楣,却被众人戏谑。
还有那丧良心的,吃了他的酒,上值却给他使绊子,幸而上司念着他救他妻儿的恩,多敷衍了过去,但这般总不是办法,若再被御史台谏了,他恐会丢了官。
愈想愈憋气,酒意上头,急得差些哭出来,埋头躲在高夫人脖颈处,缓气。
“呕——”
情绪上来了,胃中翻江倒海,他又狠狠呕了一通,瞧着清醒些,高夫人唤杏雏去小厨房搬了一瓦罐米线。
这还是因着莫婤跟着莫母学接生后,事多,没法子随叫随到,特地为给高夫人日常换口味备的。
专买的荆州产的绿壳蛋鸡,黑肉、黑鸡架吊成的高汤,倒进瓦罐里。
这瓦罐更是此菜的灵魂,入口的吃食自不能有金属异味,要选那秉阴阳之性的土陶。
莫婤专程挑了钦州坭兴陶,紫红陶土烧成的瓦罐美观实用,还含众多矿物质。
米线要提前泡软,松茸切片,韭菜花拧成段,再配上小羊羔胸脯最嫩的那块肉,搁上些胡椒、丁香、清酱、绵盐等,放上灶台焖。
火候最难掌握,不能太旺,煮烂米线,又不能太微,让米线夹生。
连常常熬药,对添火颇有心得的她都失手了两罐。
做好的瓦罐米线封上盖子,再捆几层棉布,糊上些泥浆,丢在冰窖里头,想吃时只需取出一罐烧滚了,就可食用。
盖子一揭,汤香扑鼻,吸口细粉,味鲜又有嚼劲,米线不会像面般发坨,还因煨汁整日更是入味。
高大人狼吞虎咽,汤都喝尽了,发了汗,散了酒气,瞧着清醒了过来,又望着那油灯琢磨起他的前途来。
净了手的高夫人,润了些菊花香膏,同高大人闲聊,拉回些他的心神。
待他心绪好了些,方才将莫婤傍晚同她说的话,向官人透了些口风。
“我瞧妹夫的身子,应撑不了多久了。”
“为何?”
高大人心头一跳,因着杨广忌讳,文官武官自要避嫌,他们两家除了年节少有走动。
当初高老爷子骤然离世,他也去求过长孙晟,想让他帮着走关系,谋个更好的官,奈何长孙晟文官人脉少,平日还缺乏热络,皆不够仗义,怕受牵连。
此事后不知怎的,还被长孙一族的长辈知晓了,他们亦怕被高府连累,也不找长孙晟说道,偏将高士廉辱了一通。
从此,他就当没了这门亲戚,年节回个礼,问候一下外甥妹妹便作罢。
他的官职不够格上朝,只听夫人说长孙晟病得不轻,外甥、外甥女和妹妹皆无法回门,本以为是长孙族箍着他们的托词,竟不知是真的。
“官人上些心罢,我早同你说过妹妹日子不好过,瞧长孙族这般作态,不会将他们逐出长孙府吧?”
“不能罢?”
高士廉犹豫着回答,心头浮上的却是长孙族族长傲慢的口吻和不屑的神情。
当日在茶馆,他辱了他一顿,还嫌他晦气,将他撵出了隔间,难保对他妹妹没起这等子心。
一面想着,一面翻身就要爬起来,连夜去敲那右骁卫将军府的门,问个清楚。
“官人何去?”
“我去同他们说道说道,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
“然后又被赶出来?”
高大人一下被臊红了脸,喃喃反驳不出口。
“长孙家重族法,官场还颇有人脉,就算上达天听,也有的是人帮,我们怎么争?
一旦被赶,别说分外甥些家产,就是妹妹的嫁妆也保不住。
若是他们贱皮子的要让妹妹陪活葬,岂不还害妹妹丢了性命?
官人冷静些,我们从长计议罢!”
高夫人苦口婆心,心头亦是煎熬,高府瞧着花团锦簇,却皆是她用银子堆出来的罢,朝廷上没了位置,最是被人瞧不起。
幸而容焕阁开得不错,赚利颇丰的同时,因着莫婤等人广结善缘,他们在
高门大户中还存了些敬重,否则只会更加艰难。
高夫人拉回了高士廉,熄了他的心思,同他一道歇下了,她却不知,连有长孙一族血脉的她外甥——长孙无忌,都被堵在了右骁卫将军院门外。
右骁卫将军府,院门外。
听了长孙安业的吩咐,小二脚程快,拉了匹快马,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去接族长去了。
小三为了挣表现,也忙招呼了人手去找绳索,要捆了长孙无忌。
备好人手,拉好麻绳,他们将长孙无忌团团围住,却见他平淡无波地瞧着他们,也不反抗,他们一时竟畏手畏脚,不敢下手了。
这可是主子啊,长孙老爷还没死,他还有一贴身护卫在外围瞧着呢。
念及此,众人更有所顾忌,一时就这般僵持了下来。
使唤不动家丁,长孙安业怒火顿生,环顾四周,见看戏的人这般多,顾着面子,也想将自己立得更伟光正些,便忍了下来,开始诉说他们对长孙无忌多好,长孙无忌如何跋扈无礼,足足絮絮叨叨了好几刻钟。
长孙无忌也不回嘴,就悠闲站着,时不时还蔑他几眼,不将他当回事。
见他这般作态,本口都说干欲作罢的长孙安业,又来了火气,继续斥骂。
吼得嗓子都哑了,他就下死命令,定要家丁绑了长孙无忌,还对着不肯动手的家丁拳打脚踢撒气,欲赶他们上前。
见状,勒着绳子的家丁更是噤若寒蝉,不肯上前半步,你长孙安业都只敢对他们发火,不冲着这长孙无忌动手,定是还有顾虑。
本在一旁闷不吭声的长孙恒安,忙上前将这个怒发冲冠就没了脑子的弟弟拉回来。
“三弟妹,烦请你将盒子里的东西点点,看有少了些什么没。”
长孙恒安开口,就是一幅长孙无忌偷了府中东西的口吻,要齐娘子当众开盖,坐实长孙无忌家贼的罪名。
听兄长这般安排,长孙安业清醒过来,回忆起今个的目的,配合着攻击长孙无忌偷家。
银盒里头厚厚的一沓,齐娘子一面点着,一面嫉妒不堪。
她当初嫁人,也算是高嫁,家中为了撑面子,瞧着亦是十里红妆,但内里都是些不值钱的笨重货,哪像长孙高氏这般多的银票。
这银票下头,就是厚厚的一摞地契、房契——
不对,为何是佛经!
齐娘子心下一紧,忙戳了戳哑着个公鸭嗓,还侃侃而谈的长孙安业。
长孙安业忙着帮兄长打配合,见妻子这般还以为她等不及要收了钱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