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绕路返回的官差们,你踩我,我抱你,翻进了秋曜坊。
观音婢正坐在墙根处的月牙凳上,呼呼大睡。
众官差们趁机轻手轻脚,将秋曜坊内转悠了个遍。
坝子中晒着的衣裳,俱为女子的;后院还有摘下来泡着的红蓝花,应是欲做胭脂水粉;连柴房地上的炭灰,都是女子贯爱用的银丝炭。
房间皆未上锁,柜子箱笼他们一个个仔细翻看了,俱未有死尸,就是客房不知为何没安上窗棂,只挂了道浮光锦帘子,日头一照,光彩摇动,还煞是好看。
阿酣在心头盘算,回家要给他嫂子也弄一匹这般布置,定是女子近来时新的花样。
未发现异常,官差们长吁短叹回了府衙,方歇了口气,就被常驻长安城的监察御史抓了,要革他们的职。
大隋时有明文规定,就算是官差也不能随意闯入百姓家中,一旦被百姓申奏,轻者革职,重者流放②。
想到方才凑热闹的,他们竟皆不记得脸,不知被何人告发,只能将这笔账算在报案之人身上。
阿冲家娘子最是泼辣,知他没了公职,收拾了包袱,拉上小儿就回了娘家,要同他和离,阿冲怒红着眼找到了递话的人,要报仇。
“冤有头,债有主,大人何必找我麻烦!”
见此,递话的言贩子忙先将自己择出来,又劝慰道,
“还是算了罢,那托我递话之人,可大有来头!”
言贩子做这一行久了,自知其中凶险,早赁了盯梢的,跟着雇他那辆马车,看着它进了周府。
随后,他稍加打探就得知,是归宁的周少夫人回了夫家。
“你说不说,不说我先宰了你,找个荒郊野外扔了没人会发现!”
阿冲现今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定要找出罪魁祸首,言贩子无法,只好在他手心写下“周少夫人”。
而从秋曜坊消失的莫婤,又出现在高府院外。
起开角门,后罩楼东南侧,有一道爬满地锦的小门。
入秋后,地锦就是爬山虎,叶转红后,将黑不溜秋的乌木门挂得红彤彤的,甚是喜庆。
穿过乌中透红的木门,就是莫家小院,莫母正侍弄着院中的花草。
长边围墙是药圃,莫婤二月初便在篱落、墙缝间洒了一圈黄葵种子,黄葵就是秋葵,现今竟还在开花,花瓣大、花浅黄,瓣有细脉,能治产后乳汁稀少,月经不畅①。
药圃中央是随着佛教传入中国的波罗奢花,就是鸡冠花,大隋也叫鸡冠子,比莫婤人还高,花大如扫地笤帚,当初搬回来时,费了她牛鼻子的劲。
鸡冠子能止肠风泻血,更能用于妇人血崩、白带异常等②。
除了鸡冠子,还有各种用于妇人的草药,益母草、川穹、艾草、芣苢……另还养了些常用和稀罕的草药。
西面的苗圃,栽的是莫婤的宝贝调料,葱姜蒜、芫荽、胡椒、茱萸等,
甚至还在墙角种了颗花椒树。
东面则是些染料,红蓝花、凤仙、茜草……莫母瞧了眼回来的莫婤,仍捧着个簸箕,在凤仙丛,摘凤仙花。
凤仙捣烂,少入矾,铺于在指甲盖上,再用凤仙叶裹上一宿,就能得个红甲,但莫婤和莫母却多是用来止妇人们产后恶露不净的③。
将身后的木牛流马推了进来,莫婤锁上门,帮着莫母采尽怒放的凤仙,没了花的杆她还割了洗净,泡进了臭坛腌渍。
别瞧这坛子臭,吃着最是香了。
待莫母忙空了,莫婤方将她拉至木牛流马旁,掀开了布盖头,里头赫然是两具人尸。
“咚咚咚——”
“来了——”
院门被敲响,莫母眼疾手快合上粗麻布,将木牛流马推至墙角,还抱了捆稻草盖上,莫婤则晃晃悠悠,摇着去开门。
门外是领着观音婢的长孙无忌,一手还拎着两个食盒。
“办妥了?”
莫婤侧身让他们进来,轻声询问。
长孙无忌颔首,把食盒塞给观音婢,推了她往前走,自己则停在门边,等锁门的莫婤。
观音婢叹了口气,小大人般摇摇头,与莫母打招呼后,同她一道将食盒铺满石桌。
这是他们在巷弄间的食肆买的,蔡掌柜酒楼的茄汁茭白、杨花泛汤糁饼,柔娘子铺中的芋煨白菜、糟黄芽,主食是安胖子家的杂鲜羹。
怕害了胃口,莫婤待众人皆吃得肚儿圆后,方对莫母说道:
“阿娘,你瞧瞧,他们是因何而死。”
听罢,莫母先是一愣,见长孙无忌同观音婢皆面色如常,方回神颔首。
莫婤将粗麻布铺到院中空地上,长孙无忌搬出尸体摊平在其上,莫母则进屋翻箱倒柜了一番,找出个满是灰的皮褡裢。
在小院墙角的水缸打了瓢水,莫母将皮褡裢里头的工具都抖出来,洗净后,还泡上了白醋。
备好工具后,莫母从头到脚验了尸,当银针从肝区拔出变黑时,果如莫婤所料,是中毒身亡,还是中了古毒——人言。
人言可畏,最早出自《诗经》:“人之多言,亦可畏也。”而有味剧毒,“惟出信州,故人呼为信石;又隐‘信’字而称‘人言’③。”
它还有个更为人熟知的名字——砒霜。
其无臭、无味,验尸时难以发现,幸而古代提炼技术落后,砒霜中少量的硫和硫化物未被剔除,硫与银器接触后,银器表面就会生成黑色的“硫化银”。
而现代提炼得非常纯净的砒霜,是无法用银针等法验出的。
从怀中翻出桑皮纸裹了几层的糖蒸酥碎末,莫婤用银针又探了探,也是变黑了。
“心真狠啊!”
想着两人忠心为主的样子,莫婤不禁感叹。
“自不是人人都同阿婤一般,菩萨心肠的。”
长孙无忌拉着莫婤净了手,甚怕她沾染上一点毒碎末。
听罢,莫婤面上乖乖依着他,其实是心神早就不在这头了。
她正绞尽脑汁回想,仍能记起每次她下狠手时,他皆在场,不由心头发问:
我菩萨心肠?
而一旁听了兄长所言的观音婢,颇觉牙酸,口中不停斯哈着气,活像嚼到了酸果子。
唯独专心验尸的莫母没甚反应,他们一道长大,向来这般亲近,她都习惯了,有甚好大惊小怪的。
只时常觉着长孙无忌太过溺爱,被她闺女哄得失了智。
验完尸,莫母便开始审问他们,得知原由后,三人面面相觑。
“要不我们去告发她?”
观音婢戳戳哑巴兄长,瞧瞧神游的莫姐姐,又望向拧着眉的莫母道,
“带上个郎中,应能摸出脉象之差?”
听罢,莫母摇首道:
“虽于平常脉有异,但别的病症亦能致此脉象,不够确凿,不过我们稳婆是有法子验明的,婤婤亦知,只是……”
见莫母迟疑,回神的莫婤接过话头:
“只是我们这一行,断不能让自个,搅入高门大户的阴私中,况传人私事,亦会坏了口碑。”
在现代,不论同患者有何仇怨,都绝不能暴露其隐私,虽古代无此说法,但莫婤却不想因她打破自己的原则,她不配。
况且,多的是法子治她。
而在身旁侧耳倾听的长孙无忌,心头颇为遗憾,他就说阿婤最是菩萨心肠……
还未等他想完,莫婤就靠了过来,同他耳语,他只觉热气上涌,耳尖发烫。
逼着自己抛掉杂念,仔细听着,颔首赞同。
舒坦躺了整个晌午的郑三娘,或是因睡得太久,人有些晕沉沉的,晚膳甚至唤了贴身丫鬟兰芷将燕尾翘头案,搬到了榻上。
方提了玉箸就觉重得慌,将其扔到芷兰身上,冲她发脾气:
“没眼力见的,瞧主子这般累,也不知换个轻省的。”
芷兰慌忙跪下,连连磕了几个响头后,起身弓着腰,换了双空心的银箸。
“小姐,您这般累,不若让我服侍您用膳?”
见郑三娘虚握着银箸,芷兰低声询问,唯恐高些音量再惊怒她。
“我自个来,你是怕别人瞧不出?”
恨了芷兰一眼,不肯让她喂,郑三娘摆开架势,瞧着曲案上的菜品。
作为郑三娘的心腹,芷兰自知始末,还专去容焕阁买了月子餐,银杏炖鹧鸪、芙蓉蒸蛋、醪糟鸡子、紫糯红枣羹……
郑三娘顿时胃口大开,正欲尝醪糟鸡子时,却无论如何也捞不起来。
手一滑,银箸落入醪糟汤里,溅了她一脸,又从汤碗中翻了出来,滚落曲案,陷进了被子里。
“啊——”
她本就心头烦躁不已,怒吼一声,掀翻了桌子,直往榻旁伺候的芷兰身上砸。
芷兰不敢躲,任菜汤泼了一身,幸而天凉,菜肴冷得快,温温地未将她烫伤,只是却被碎了一地碗碟,扎破了膝盖。
发了一通火,郑三娘心头舒爽了些,仰躺在软和的羊绒胡床上,嘴收拾污榻的小丫鬟,还指使芷兰再去给她买一份不重样的。
还跪着的芷兰,忙爬起身,衣裙都来不及换,一路狂奔,终是在容焕阁打烊前,又买了一份回来。
这次,她千哄万哄,终是亲手将菜肴喂进了郑三娘的肚儿。
用过晚膳,方才还发了这般大的脾气,郑三娘更没精神了,匆匆洗漱后就又歇下了。
半梦半醒间,她忽觉喘不上气,身子很重,浑身冰凉,汗毛直立,无论怎么挣扎也动不了。
朦朦胧胧睁开眼,对着她脸的,是一张七窍流血的鬼脸,眼鼓得巨大,直勾勾地看着她。
“啊——”
郑三娘尖叫着想要爬起来,却怎么也动不了,她竟被这恶鬼死死抱住,扭头身旁还有个男鬼,青黑肿胀的脸,抵在她的脖颈处。
“啊——救命——”
凄声厉喊着,惊动了外头用膳的丫鬟们。
本应有人守着郑三娘,只是晚膳她闹那一通,害得丫鬟们皆未用膳,肚子饿得咕咕叫,见她睡得这般死,方躲在下人房嚼些冷馒头。
芷兰站在最外头,就是防着郑三娘忽然叫人,她贯是忠心,只是受了伤又跑了几条街,还一直饿着肚子,终是忍不住也来垫巴两口,缓缓神。
现今听着郑三娘的叫声,她扔了馒头,撒丫子就跑。
进了屋子,奔至榻前,她亦被两具人尸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连连往后挪,撞上灯脚,打翻了灯架,热油泼了她一身,方烫得她回过神来。
听着外头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她一把锁了里屋的门,冲到榻前,
捂住了郑三娘的嘴。
“小姐,小姐别叫了,招来人就瞒不住了!”
焦急地同郑三娘说,一扭头瞧见死尸,吓得一哆嗦,待细细辨认后,心头发凉,惊出了一身冷汗。
“芷兰姐姐,夫人怎么了?”
门外,小丫鬟正拍着门,欲唤来身强力壮的婆子撞开门,冲进来。
“无甚,夫人做噩梦了,不想见人,你们先退下罢。”
扬声回道,芷兰松开手,朝郑三娘使眼色。
“滚——别进来!”
郑三娘已缓了过来,亦认出来这两具死尸,忙厉声呵退门外的丫鬟婆子。
夜半,遣散了院中值夜的下人,她只留了芷兰和两个陪房妈妈,在院子里挖了个大坑,将两具尸体都埋了进去。
仅凭她们几个弱女子,是运不出这尸体的,若藏在屋子里,不过三五日就会发臭,定会被人察觉,到时更是有嘴说不清了。
何况,郑三娘心头发虚,本就是她干的,只是没能栽赃到莫小娘子头上,现今再攀扯她,却又是没证据了。
“都是些窝囊废。”
她都算计好了,即使不能将莫婤当场抓获,单在她院里发现尸体这点,就够她脱层皮的,没成想官差这般不顶用。
心头恨恨骂着,见终是将尸体埋好了,她方松了一口气。
心气儿一卸,她顿觉浑身酸痛难忍,连打了几个喷嚏,又感腰痛欲断,直不起身,却还嫌弃芷兰等人一身脏污,不让她们扶,自个裹了狐裘,跌跌撞撞上榻,躺进了被窝。
天已泛起鱼肚白,她困极了,却不停做梦。
一个梦连着一个梦,交替出现着两张乌黑流血的脸,她觉头痛欲裂,浑身像被捆在炼狱之中,孽火猛烈灼烧。
“滚开——不要缠着我,你们走——痛,好痛——好烫!”
梦中,郑三娘痛苦哀求着;梦外,彻夜未眠的芷兰,坐在门槛上,不过打了个小盹儿,再睁眼竟已是日上三竿。
见郑三娘仍未起身,便进屋查看。
谁知,郑三娘竟大赤赤的敞开被衾躺着,她忙上前帮其盖被,却发觉其浑身滚烫,还颤抖不歇。
“不好,夫人高热了——”
这头芷兰急得团团转,那头莫婤睡了个好觉,方起身,就得知了个好消息。
此好消息,是高府宿工送来的。
今个莫婤起了个大早,念着开接生馆大计,欲同莫母去“人市”招兵买马,只还未出门就被高府宿工堵了个正着。
宿工进了莫家小院,放下胸前抱着的草篓,又脱下身后的背篓,喜滋滋地揭开了它们上头的竹编。
里头赫然是形态各异、大小不一的骨盆。
骨盆据形态,大致分为四种,男型、女型、扁平型、类人猿型①。
女型是女性正常骨盆,入口呈横椭圆形,最适宜分娩。
偏平型和类人猿型,生产时都有各自的艰难之处,但仍能克服。
唯独男型骨盆,入口呈三角漏斗型,因同大多男性骨盆类似而得名,而这种形态,往往会导致难产。
更麻烦的是,真实接生中,妇人们的骨盆多为混合型,且还会因平日的坐姿、站姿甚至行走姿势,改变其骨盆形态。
尤其是丫鬟婆子们,整日弓腰驼背、下跪磕头,时日久了,胸、腰椎就形成了后凸的畸形,使得下部脊柱要前凸来与之匹配,骨盆倾斜度就会减小。
若再添上那胖子身量的,重压之下,甚至会畸形成男型漏斗状骨盆,导致难产。
这般复杂却又重要的骨盆结构,自是不能让学接生的姑娘们,只练最基础的单个型,否则真接生时,绝对傻眼。
为让姑娘们练得更到位,莫婤让宿工做几套单个型后,再做了些可拆分组合成混合型的骨盆模具。
这草笼中就是三套单个的,背篓里则推了各式各样可组合的模块。
“莫姑娘,这得加工钱了!”宿工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道。
因着他自个也觉得新奇,但更是为了早日完工,回了高府,他就将自己关在木作坊,没日没夜地琢磨,膳食皆由胞妹送来,连油灯都烧黑了好几盏。
多要的工钱,也是为了还嫂子的灯油钱。
莫婤仔细瞧了瞧,还拉着莫母试了试,颇为惊喜,爽快地同宿工结了工钱,还又给了一贯铜钿做赶工费。
莫婤抱着草笼,莫母背着竹篓,二人欲先回容焕阁放模具,只方出了下人院,又碰上了来寻她的长孙无忌。
见她捧着个大笼子,长孙无忌快步上前先接了过去,才又看向了她身旁的莫母。
同莫母问安后,长孙无忌主动背起竹篓,拎着草笼,同她们一道坐上了,去往容焕阁的马车。
“如何?”
马车上,莫母忍不住询问,长孙无忌见莫婤颔首,方说起昨夜的后续。
昨夜,将两具人尸还回周府后,长孙无忌就派暗哨一直守在周府外。
“果如阿婤所筹,阿冲应是目睹了她们埋尸的全程。”
长孙无忌称赞道,引得阿婤对他甜笑。
其实,莫婤是在假笑,阿兄明明也算到了,非要给她戴高帽,这般下去,日后会不会变笨啊。
愈想愈焦心,假笑中也带上了丝苦意,惹得长孙无忌连连侧目,终是忍不住又开了口:
“郑三娘今晨高热,丫鬟瞒不下去,报了周夫人,周夫人特为其请了擅妊妇病的郎中。”
听罢,莫婤意味深长地盯着他,只见他面色平静,与她对视的眸色亦是坦然,细探其中,竟还品出脉脉温情。
甩了甩头,她不欲再多言。
她知阿兄品性,已猜到了其中曲直,只是为了维护阿兄在阿娘心中的正直,还是不戳穿他了。
将她们送至容焕阁,因里头多为女子,长孙无忌还未娶妻,自不好一道进去的,遂告辞了。
容焕阁内早备好了接生护婴的实操室,还是间套房。
大些的外间放接生模具,小些的里间则存护婴的模具。
安置好后,召来春桃、紫烟和晴姐,甚至还派人去王娘子处,接来了蔷姐儿,托莫母在实操室培训她们后,莫婤在容焕阁找起闲置的屋子来。
她本欲另找间铺子开接生馆,还是兮娘子问她是欲做行商,还是坐商,方点醒了她。
按最初的设想,她自是想做坐商的,让产妇们皆来她的接生馆生产,但这般还是大胆超前了些,恐无法被妇人及其家眷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