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个和尚立于他们马前,两手接过他们的缰绳,邀他们下马,莫婤方抱着观音婢落地,笑得和蔼的矮和尚,就上下打量着她们,尤其是莫婤。
他目光扫过莫婤半旧的小口马裤,翻领的小袖外袍,用布带吊起的马尾,又探头欲审视她的双肩褡裢。
从马背上取下个幂罗给观音婢罩上,莫婤挺直腰背,下颌微扬,气定神闲地任他打量。
长孙无忌不动声色地将矮和尚猥琐的目光挡了去,一向泰然自若的脸上,带出几分阴沉。
见这华服公子哥这般护着他家下人,矮和尚猜又是通房婢之流,脸上的笑淡了几分,眼中露出鄙夷,还下流地在莫婤面上转了一圈,方拧了头。
“跟我走吧。”
背朝他们,正欲带路入寺,就被身后的李二郎单手拎了起来。
“我给你倒倒脑子里的粪水!”
说罢,李二郎一手抓矮和尚的前襟,一手并握他脚腕绑腿处,双手交替颠倒,将其倒立,狠狠晃着。
“公子,这可使不得!”
方才还端得高深莫测、与世无争的高个和尚,忙上前劝阻,却又被长孙无忌堵住。
无忌眸中的光,忽明忽暗,分明将此二人的这番作为记在了心头。
若说李二郎是有仇当场就报的性子,那长孙无忌便是暗处的毒蛇,只要惹了他与心爱之人,就要日日提心吊胆、小心提防,冷不丁就会被他反复折磨,直至怒火平息。
“来人啊——有人闹事——”
高个和尚正放声嚷着,先前缀在后头的两辆马车也已抵达。
窦夫人瞧着眼前的场景,又等了会儿,待矮胖和尚已翻起白眼,寺中出来了一溜和尚,方下车,装作怒气颇盛地对着李二郎骂道:
“世民,怎能同大师父这般玩闹。”
“是世民顽劣了。”
李世民乖乖应下阿娘责问,将矮和尚放正立直,松了手。
见这身着锦衣、头戴珠玉的夫人一句话,就将他此番作为定了性,高个和尚气得牙痒痒,却不知如何反击,只能冲上前,扶着他那头晕目眩,瞧着就要倒地的师弟。
周围的小和尚也有机灵的,忙跑回寺中,喊了主持来。
“阿弥陀佛,是老衲招待不周。”
主持一手摸着长白须,一手盘着佛珠,缓步而至,口微张,声却洪,行至窦夫人跟前,躬身行合掌礼。
唐国公府的面,自是大的,非年非节,寺中香客不多,他得了信本欲亲自接待,谁知被寺中俗事绊住,还好有小和尚报信。
“主持还得多调教一二,这六根尚未清净之人,还是别出来接触凡俗的好。”
见主持还算知理,想着禅定寺的盛名,窦夫人提醒道。
“师弟入我门不过月余,何必如此苛责。”高个和尚红了眼,替矮和尚抱不平道。
“悟虚,住嘴!”
主持身旁的大和尚上前一步,呵住高个和尚,主持则摇了摇头,不再多言,转身领着众人入内,心头确很是后悔。
他就不该松口,让师弟将他俗世的孙儿弄进来,说这小娃娃一心向佛,现今看来,多半是为了躲避徭役。
今日只是狗眼看人低就惹了唐国公府,来日若再出格些,岂不是闹得他这寺庙鸡飞狗跳?
主持愈发悔恨,心头波涛汹涌,盘算着如何将这弟子打发了,面上还要慈眉善目地将莫婤等人,带至厢房安顿。
因她们人多,专分了个单独的小院给女眷们,男客则住于前院的厢房。
天色尚早且长辈俱在,长孙无忌同李二郎便跟着在小院中落脚歇息。
小院正房三间,带两个耳房,东西厢房各一间,还有个小灶房。
院子中央,立着棵两人方能环抱的菩提树,菩提叶已染至金黄,随着瑟瑟秋风,时不时摇曳下三两片,飘落到树下镶着的青石板上。
青石板面上铺了张竹席,席间几个蒲团错落摆放,还有一四方几案上,摆了几个粗碗和一个双耳陶缶。
陶缶是个小口,短直径,折肩,鼓腹下内收,莫婤摸出包炒得深褐卷曲的茶叶,洒在里头,找小和尚要了沸水泡茶。
接着又去灶房逛了一圈,果然在墙角处找到堆柴火和稻草,便又生了火,将泡开茶叶的陶缶抱了进来,放在灶上煮。
她还在厢房中寻得个取暖的踢脚火盆,放在菩提树下,让长孙无忌往上套了个铁架子,挑了个大小合适且耐火烤的铜锅,架在了上头。
将温碗里的羊奶倒进了铜锅内,再从灶房抱出些短柴,点了火,煮羊奶。
让观音婢同李二郎不时搅搅锅,以防奶烧焦,她又去看着灶台上的茶。
待茶汤色深,茶香浓郁时,正欲裹了湿布抱起,就被身后的长孙无忌抢先一步。
无忌用湿布围了小短口,一手提着陶缶,一手护住莫婤往外走。
方行至,便见烧着的羊奶也吐泡泡了,忙将茶慢慢倒入其中,不停搅拌。
此时,窦夫人、高夫人和长孙高氏已往几案上摆了一盘芝麻胡饼,一篓贴乳花面夹、一碟佛手酥和一钵穿着糖霜的柿饼。
柿饼具有清热润肺、生津止渴、健脾化痰的功效,是莫婤专给观音婢带的。
别瞧这小小一钵,她却是费了大功夫。
柿子要挑曹州镜面柿,光滑如镜,色泽鲜艳,口感细腻甜蜜。
削去熟透的柿子外皮,日山夜露,经三旬,方能放入席圈内,再晾月余,直至面上析出糖霜,才得一篓柿饼。
让众人坐上蒲团,长孙无忌卷了袖,在小和尚提来的水桶里,仔细将粗碗洗净,才用它盛了奶茶,一人摆上一碗。
大伙儿围着几案坐着,三位夫人唠着长安城中贵妇圈的八卦,忽而窦夫人压低声儿道:
“周府小儿那夫人,竟是怪异非凡。”
莫婤正摸出条五彩绳,欲教观音婢翻花绳,听及此,忙竖起耳。
“有何不妥?”高夫人咽了口中的佛手酥,一面捡落在裙儿上的酥脆,一面漫不经心地问道。
“与人通奸。”
“咳咳咳——”正小口品着奶茶的长孙高氏,一个震惊将自个儿呛到,见众人皆望向自己,忙舒了口气,示意窦夫人继续讲。
“烧得迷迷糊糊,还嚷着奸夫的名字,周夫人后又在她屋中搜出了写与奸夫的信件。”
窦夫人愈讲火气愈大道,
“郎中还说她似有过孕,她陪房忙将她唤醒,她开口就说是周夫人罚她在院中站了许久,害她早产,害周六
郎没了长子,现又污蔑她通奸。还威胁周夫人,要修书给周六郎诉苦呢!”
见大伙儿皆震惊不已,窦夫人又道:
“都把下颌收收,还有更吓人的。她还烧着,大理寺就找上了门,虽是被周夫人挡了回去,但周夫人随即派人循着大理寺给的线索,在她院里挖出两俱人尸!”
“嘶——”
两位夫人皆倒吸了口凉气,窦夫人亦吃了口甜柿饼,压压惊。
“窦娘怎得知的?”高夫人不由问道,这般劲爆的消息,应是捂得严严实实才对。
“周夫人欲大义灭亲,当日就把烧得糊涂的郑三娘,送进了大理寺关着。”窦夫人冷笑道,“进了大理寺,还能再瞒住?”
“不过,关不了多久罢?”高夫人脑中一转,就猜出了后续,“是想以此名正言顺休了她?”
“自然,毕竟死的那两人皆是签了死契的下人,周家、郑家在朝中又不是无人,运作两下就出来了。只是周家想找个伟光正的由头,休了她,再给自己挣回一波面儿罢了。”
窦夫人理性分析道,随即又摇摇头,
“可怜见儿的,进了那大牢,不死也得脱层皮。听说周家小儿已告假,正往长安赶,也不知是要同他娘闹,救他夫人出来,还是听他娘的,休了他夫人?”
听罢,三位夫人身旁的莫婤和观音婢却是对视一眼,皆觉不妙,这郑三娘又疯又狠,若是要攀扯他们下水……
莫婤则将观音婢搂进怀中,抱着自己的金大腿,心中安稳了许多。
虽手中还捏有郑三娘的把柄,但她还是在心中复盘当日种种细节,欲找个法子将她彻底解决。
而听着郑三娘被关进大牢的长孙无忌,嘴角微勾,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瞧着两个小伙伴打着哑谜,一个好兄弟顾自冷笑,李二郎深觉不爽,抽了长孙无忌手中装模作样的书卷,押着他回了前院审问。
“说说罢,怎么回事?”
回到前院的李二郎,勒住长孙无忌的脖子,威胁他说实话。
伸手挠了李二郎的痒痒,让他放开自己后,长孙无忌理了理衣襟,道出了始末。
“不够兄弟,这都不叫上我!”
听罢,李二郎瞪了长孙无忌一眼,深觉未曾加入是一大憾事。
“是何好事?为何要叫上你?”
取了幞头,听他这般遗憾,长孙无忌深觉他脑子不清楚,搞不明白状况,他还想在阿婤面前多表现,告诉他,岂不是多一人分功劳?
想罢,他气定神闲地打了盆热水,欲洗漱。
“好兄弟,自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李二郎拍拍胸脯,很是义气地夸下海口,“放心,到小爷出马的时候了,我主动请缨,给你们收尾!”
“别乱来,同阿婤商量再说。”长孙无忌见阻不了他帮忙,又怕他冲动,忙劝道。
“知道,定会先同阿婤和观音婢商量的,我可是有勇有谋,你这般小看我,道歉!”抢了长孙无忌手上的面巾,洗了把脸,佯装生气道。
“关心则乱。”
长孙无忌重新给自己换了盆洗脸水,见只四个字就能将李世民哄好,就又同他算起账来,
“我和阿婤同你商量即可,扯上我妹妹干甚?”
李世民翻身上榻,不再言语,心中却是吐槽:
我同阿婤商量,你还要看着,再告诉你我对观音婢的心思,你岂不是面都不让为我俩见了!
主持盘腿坐于蒲团上,身旁站着两名大弟子,身前跪着高个和尚与矮和尚。
“今日你们知错了吗?”
念了半日佛,让二人跪在殿外反省了半晌,主持方唤了他们入禅房。
“弟子知错。”
矮和尚潜心忏悔,若他知道是唐国公府的亲眷,定是不会得罪的!
思及此,他心头仍有几分愤恨,不过是个下人,定是使了见不得人的媚术,才让唐国公府二公子替她出头!
主持身后的大弟子,从高处看去,自是将他的面色瞧得一清二楚,见他又想歪了,忍不住道:
“那可是莫小娘子,就是长安城中有名的容焕阁那位!”
“那就不是唐国公府丫鬟,那李公子这般替她出头,定是狐媚货色!”
矮和尚是听说过莫小娘子的,但他又不怀孕,自对这小妮子没甚好感,出言揣测道。
“生境!”主持不由提高声量,怒斥道,“谨言慎行!”
“师父何必这般动气,不过是下等经商的女子。抛头露面有辱斯文不说,还专做此等污秽生意,让她入内都辱了我等佛门清净之地,断不值师父惩戒小师弟的!”
高个和尚得知莫婤的来历后,更是不屑,这般腌臜之人,就该赶出寺!
“简直无理!”
听他这般放肆,大和尚忍不住训斥,
“莫小娘子虽为商贾,却实实在在做了益于妇孺之事。更何况,你若真这般清高,商贾来捐钱,你别收啊,皆是脏钱!”
“师兄已是被迷晕了头!”矮和尚摇摇头,痛心疾首道。
高个和尚亦是火冒三丈:“此岂同焉,商贾捐钱,就是为洗净他们的龌龊,求得佛祖宽恕。而这小娘子又没捐!”
“好了,住嘴!”
见两人牙尖嘴利、冥顽不灵,主持将他们赶了出去。
被撵出去的二人,心头郁气难消,各自回了房。
高个和尚摔了房门,不许任何人打扰,在屋中翻箱倒柜闹腾着。
瞧着像疯狗般发狂的师兄,矮和尚讪笑一声,回了自个儿屋。
寺庙中,僧人们的寮舍皆大同小异,最深处贴墙安了张禅床,中央放着个矮几并三两蒲团,另有一挂袈裟钵盂的衣钵柜,和几盏照明的油灯。
高僧多还有经柜,面上雕着“法丨轮、宝伞、吉祥结、右旋螺、莲花、宝瓶、金鱼、宝盖①”这佛教八宝,里头放着经书,是专用来保护佛经不受损坏的。
若遇上那虔诚讲究又有闲钱的僧人,也会设个小佛龛,摆放些瓜果、香糕等贡品,再安上香炉。
矮和尚生境,就是这般的人。
他进屋后,径直行至佛龛旁,立于镂空的叶纹铜香炉前,捏着蒜头钮,揭开了子母口盖,往里头添了旃檀香燃上。
瞧着缕缕香烟飘出后,又摸到经柜深处,从暗格中取出个羊皮囊,痛饮几口烈酒,欲借酒消愁。
只是被主持罚了大半日,粒米未进,酒又喝得猛了些,很快便醉了,恍恍惚惚间睡去,竟梦见一丰腴少妇。
少妇云鬓上,簪着金步摇,香腮含笑,额贴花钿,扭着水蛇腰,向他款款而来。
单罗纱下香肌玉体,丰韵摄他心魂。
梦中,他们颠鸾倒凤,好不快活……
而深觉失礼的主持,派大和尚亲自去后厨,要了桌招待贵客的素斋,送来了莫婤等人的小院。
一道素佛跳墙,用上等无烟炭煨了三个时辰;一道罗汉斋,三菇、六耳、九笋全齐了;
草堂八素一钵,里头还搁了油炸呈桔红的板栗;炸斋菜一碟,裹了糯米粘米发酵糊糊,又用文火炸至金黄酥脆……
最让莫婤口齿生津的,还要数那道素烧鹅。
听大和尚介绍,是挑的宣州南陵的圆白糯米,还用山泉水浸了一个时辰,再放入蒸笼,又蒸了半个时辰。
蒸好的糯米饭,要拌上红枣、金钱饼、冬瓜糖、白芝麻、香油等,再细致铺在薄如蝉翼的豆腐皮上。
铺满的豆皮,要刷上禅定寺特制的酱汁,一张张叠在一起,卷成长条,置油锅炸熟。
炸熟后切成小块装盘,色泽鲜亮,莫婤给观音婢搛了个,一道瞧了瞧,确是形似烧鹅。
观音婢吃得津津有味,她也夹了个放入口中。
外层酥脆又弹韧,还带着轻微豆香的豆皮,内里最先滴落舌尖的,是浓稠的酱汁,鲜香带甜,绵软浓郁,瞬间打开味蕾。
塞得满满一嘴的糯米馅,饱满软糯,吃得莫婤很是满足,碳水的幸福又一次将她淹没。
大夹吃菜,大口咽饭,再配上先前做的奶茶,众人吃得眼都眯成了缝,还时不时轻轻顺着自己胀鼓鼓的肚儿,希望能再胀下些。
见大伙儿这般,恐夜间不消食闹觉,莫婤便拉着她们在小院里摇,打圈转悠,远处瞧着颇为诡异,直到晃舒坦了,方放众人上榻歇息,皆睡了个好觉。
早上竟睡到了自然醒,一睁眼,才发觉院中无人。
施施然起身,念及昨日被人轻视,想到高夫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莫婤还是好生拾掇了一番。
换上了藕荷弹墨对襟襦,一袭湖蓝游鳞暗花裙,拉至齐胸;长发盘成单髻,插了对玲珑点翠银钗,簪了些溜银喜鹊珠花。
照了照铜镜,臭美一番后,出门寻人。
方出了院子,就碰见昨日给他们院提水的小和尚,莫婤忙上前询问:“小师傅,可知院中其余娘子,去了何处?”
“正于天王殿祭拜,特请我于此处等您。”小师傅行了个合手礼,不急不缓地回后,引着莫婤往天王殿行去。
一路上,二人无甚话讲,似觉颇为安静,小和尚磕磕绊绊开口打破沉默:“听闻,小娘子师父属道?”
“何处听闻?”莫婤和善地笑着,却觉得尴尬。
在佛门说道家是怎一回事,她虽然是拜了个信道的师傅,但她不信道啊,喂!她那便宜师父,只有在这些让她发窘的情况下,才会被提及!
“听院中夫人说的,因此她们才未曾唤醒你,让我在此等候。”怕莫婤误会,小和尚慌忙解释,“听说您还颇善医术,都是同那位道长习得的罢,我们庙中亦有帮人瞧病之处,小娘子若有兴致可去看看。”
瞧着小和尚愈说愈骄傲的神情,她终是恍然大悟,难怪非要提这尬得要死的话题,原是想引她去膜拜这寺庙中的“医院”。
随着隋朝太医署②的建立,长安城中多家寺庙都紧跟帝志,开办了用以收容病人的场所,如悲田院、疠人坊、济病坊③等,这也是医院的雏形。
只是不知这间寺庙的“医院”是悲田院、济病坊,还是疠人坊。悲田院和济病坊无甚特殊,但疠人坊内一般收容的,皆是得了麻风病的善男信女们。
麻风病潜伏时间长,短则几个月,长可达十年。
一旦发病,轻者可有皮肤斑块、丘疹等,还会出现蚁走感、蚁行感、四肢麻木等;严重时,会出现毛发脱落、耳垂肿大、双唇肥厚,形如狮面,甚至四肢畸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