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存在观音婢处的物件在小院中归置好后,她揣上腰牌去了宫门处。
“莫君!”
宫门处的禁军统领,一见她便兴奋地喊道,黝黑沉稳的脸上,泛起红晕,俨然成了个毛头小子样。
“你是?”
她定睛瞧去,觉得颇为眼熟,但近来她救治的人愈发多了,再加上七月起义日晒猛烈,这些将士们竟一个冬都还未白回来,她属实分不清了。
“莫君,我就是那个,被以为是女扮男装还涨奶了的那个!”
他方说完,莫婤瞬时想了起来,去岁攻打霍邑时,他是被两个小兵抬回营帐的。
小兵们将他放于她备好的担架上,一个指着他紫红的嘴唇哭,另一个指着他胀得鼓鼓的胸叫。
他们以为是哪家巾帼不让须眉的夫人,男扮女装上战场,因激战不愿下场,竟让奶胀得这般鼓。
见状,莫婤忙手诊脉,眼盯胸。
脉搏细弱,吸气时胸廓向内凹,呼气时反而向外突出,再摸着他胸上塌陷处,应是肋骨骨折引起了气胸。
“唇紫红是因喘不上气,胸胀大是因里头装了气!”
她一面快速解释,一面让羞红了脸的小兵们,将其拉至半坐后扶稳。
待她手持长针穿刺放气后,同小兵们一道紧拉包扎的绷带。
这步最是关键,若穿刺口封闭不严,将会导致空气进入胸腔,再次引发气。
紧急处理好后,转至后方她们成立的医馆继续医治,现今看来恢复得还算不错。
只是,他这一嚷嚷,莫婤是想起来了,但见着莫君激动地围过来的将士们,也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此时,或张大了嘴,或鼓出了牛眼,或皱起了川子眉……皆作震惊状,放过了莫婤,反是把他团团围住,有的还伸手摸上了他的胸膛,定要让他将细节道明白。
骤然脱身的莫婤,笑着摇了摇头,靠着宫门,等到了驾车前来的长孙无忌。
因长孙无忌不能随意出入宫门,便只能将她的物件分门别类规整好后,送了来。
解下车身后拖着的长板车,他将物件皆腾上板车后,摸着她的头心疼道:“要劳烦婤宝自己推进去喽!”
“矫情!我气力大着呢!可别小瞧我!”莫婤冲他吐舌后,转身就欲走,手却被他紧紧拉住。
拧头瞧见端得清冽,手心却滚烫的男人,她红着脸,声儿有些颤道:“光天化日之下,你别乱来啊!”
长孙无忌耐人寻味地瞧了她一眼,低头给她戴上了木锦裘尉,就是棉布手套。
这下,知是自己想多了的莫婤,连脖根儿都红透了,转身偷溜时,长孙无忌还拉住她轻声道:
“让婤宝怅然了,成亲后,我定多寻天光亮之时乱来。”
听罢,她身形一顿,而后差些将板车轮推出火光,身后原本欲帮她的将士竟都没能追上。
行至承乾殿侧门外,怕被小两口调侃,她便站在门槛外,欲等面上的赤红下去后再入内,却被承乾殿的宫女、嬷嬷们发现。
因李世民颇为得宠,受封秦王后,李渊大手一挥给承乾殿分了颇多宫人。
此时,见莫婤似被累着了,她们虽还不知莫婤身份,但瞧着秦王和王妃皆对她颇善,争相上前帮忙,想着日后飞黄腾达的机会,说不准就是靠着今日的善举。
忽而,跟在宫人身后的莫婤觉后颈发凉,扭头望去,一小宫女正狠毒地盯着她,待她细细打量后,发现竟是个老熟人,就是窦夫人去世时怨恨她的女童。
当年,因着心头有疑惑,她便派人去打听了,她确是阴世师将军的女儿,现今出现在宫中成了宫婢,那大概率也就是未来的阴妃了。
“你不想活了!死盯着干甚?”
阴氏身旁的老嬷嬷拉了她一把,吓得她蓦地低下了头,肩头还微微抖动,似在垂泪,莫婤只淡漠地移开眼,心中升不起半点怜惜。
待她走远后,阴氏方抬起了无半点泪光的眸子,拍掉老嬷嬷护着她的手道:“同是奴才,嬷嬷何必惊慌!”
“姑娘,奴才也分三六九等的。你现可不再是将军家小姐了,断不能再这般张牙舞爪,警醒些罢!”嬷嬷苦口婆心劝道,见她顾自出神,说完就摇着头走了。
待四下无人后,愣在原地的阴氏,原本阴冷淡漠的眼渐渐红了。
是啊,我已经不再是将军小姐了,我的阿耶在贼军攻破长安时,就被砍下了头颅,我没入掖庭,却日夜思念着那个让我家破人亡的仇人之子。
是我不孝,但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我自小就喜欢世民哥哥,既然阿耶阿娘不能帮我嫁给他,我就自己去争去抢,至少要将那个女人踩在脚下。
阴氏狠狠地擦掉泪,心头暗暗发誓,今日的屈辱,来日定要其百倍偿还!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宫苑内灯火辉煌,李渊于太极殿宴请百官。
金碧辉煌的殿堂内,珍馐美味铺满宴席,玉液琼浆香气四溢。
李渊端坐于主位,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齐王李元吉等皇子依次而坐。
瞧着英姿飒爽、气宇轩昂的儿子们,瞧着身着各色官府、言笑晏晏的群臣,李渊愈发满意。
觥筹交错,丝竹声声,酒过三巡后,一队身姿曼妙的美娇娘徐徐走来。
她们面上挂着各色薄纱,或鹅黄、或桃夭、或齐紫……手腕、脚腕上却栓着银镣铐,上头还缀着些金铃,一步一响,勾人心痒。
随着她们的走近,大殿内似有暗香浮动,原本热烈的气氛瞬间凝固,众人的目光中流露出好奇、兴致甚至是期待。
裴寂眸光一闪,想到了当初李世民私下找他,商讨说服李渊起兵造反时,他就用了美人计。
他在晋阳宫选了些美人陪酒李渊,待他醉酒睡了她们后,方告知他上的是宫女,犯了欺君罔上之罪,以此逼他谋反。
现今他们成功了,李渊也是能正大光明享用这些女子了。
只是当她们摘掉面纱后,他方惊觉竟俱是杨广之女,瞬时
猜到了李渊的意图。
他们再如何打出清君侧的旗号,在长安普通百姓和隋官旧部的心中,他们仍是起兵造反的逆贼,李渊应是想用怀柔政策,展示他与杨广的不同,展示他的仁慈。
“此为隋炀帝之遗孀,望尔等善待!”
果如他所料,李渊意味深长地对着众皇子道,欲给前朝公主郡主们赐婚为亲王姬妾。
说罢,甚至解了她们的镣铐,让其自行挑选。
许是在掖庭受尽苦楚,为着生存,她们皆放下了作为公主郡主的骄傲,仔细考量争取着。
身着褚红长袍的李建成身旁,围着最多美娇娘,或揉肩捶背,或喂食倒酒,甚至有那胆大的直往他怀中钻。
李建成本就温和仁厚,优柔寡断,见美娇娘们这般花容月貌又心悦他,亡了国无处去甚是可怜,便咬咬牙皆收下了,抬首见父皇眼露满意,暗自欣喜。
一旁身材魁梧,留着络腮胡的李元吉,见此,粗犷大笑两声后,捞过身旁的美妇,将她揉捏得娇喘连连。
一个温柔似水,一个热情似火,都吸引着美娇娘们投奔。
唯李世民冷冷清清地坐着,虽黑色劲装衬得他尤为英俊,但扫过她们的眉眼却深邃锐利,直让她们后脊发凉。
杨琼就是在他这样的目光中,被其吸引得无法自拔,她忍住浑身的战栗,缓步走了过去,坐于他身旁,斟满酒后,努力克制住手抖送至他唇边。
“你怕我?那为何还来?”李世民冷淡问道,抬手接过酒盏,仰首饮尽。
“不是怕,是敬慕。秦王威名,早有耳闻,妾心悦甚!”
太极殿歌舞升平,承乾殿内,搬了新家的莫婤也邀上观音婢,在蔷韵庐吃火锅。
托小太监们挪走亭榭的红木桌,又搬来两张胡床相对放置,中间安上个铜锅小火炉,一旁是被菜品占得满满当当的四方几案。
她要做的是地道的牛油火锅。
牛肥膘难得,幸而皇宫想要甚都有来路,她给了太监小平子一包碎银子,除了熬成牛油的牛板油,鸭鹅肠、猪黄喉、羊毛肚、鸡胗鸡脚……他皆找了来。
因多是禽下货,最后竟还剩了几颗碎银,她便赏给了小平子,做跑腿费。
让观音婢坐于上风口,帮她烧旺火炉,她将满满一钵牛油倒入热锅中。
生姜拍破,大蒜去皮,葱切段后,皆倒入烧得冒泡的油中。
爆香后添入花椒、豆豉、八角、糖霜等辅料,因没有干辣椒,她只好加了成倍的干茱萸。
瞬时霸道的香味铺散开来,观音婢一面打喷嚏,一面还想凑近了闻,被手持铁铲炒得火热的莫婤掀开。
待辅料炸至焦黄后沥出,倒点白酒,将铜锅加满清水就得了牛油火锅的原汤。
等锅开时,莫婤还给观音婢调了正宗的蘸料,除了香油蒜泥,再无其他茬味的调料。
涮时也有讲究,鸭鹅肠一卷就是烫熟了,毛肚数十至十五下就要捞起,这些美食都讲究鲜嫩,多一时半刻就老得嚼不动了。
麻辣最是开胃,观音婢本欲留些给李世民醒酒,最后却是丁点菜也未剩下。
涮火锅要自个儿动手吃着才舒坦,观音婢早放了身旁的宫女太监去用晚膳,此时四下无人,她便开口问道:“莫姐姐,你觉着明媚如何?”
“怎有此问?我自来不喜她,你是知的。”莫婤直言不讳道。
观音婢起身挤上她的胡床,如小时般窝进她怀里,闷闷道:“今晨起身后,李嬷嬷同我说,要大度些,多给世民纳几房妾,好开枝散叶。”
李嬷嬷是分来承乾殿的教引嬷嬷,还有一何嬷嬷。循着旧例,又给秦王妃配了两个大太监,四个一等宫女,其余宫人若干。
一等宫女观音婢选了明桃和明溪,明柳和明陌已嫁人,另挑了两个宫中的老人,赐名为明荷、明湖,大太监唤小福子和小康子。
因方分来承乾殿,李嬷嬷还未摸清主子们的脾性,这番话才被拖到现今,她已是只挑了紧要的说,不然早提议小两口分房而居了。
“人上了年纪,心思是多些。”莫婤喉咙有些干涩道,“那你如何想的。”
“她说得有理,可是莫姐姐,我心头怎要喘不上气了。”
说完,观音婢头埋得更紧了,半晌将唇附于她耳旁轻声道,
“但我不能再任性了,现今阿耶成了圣上,纳妾不仅能为世民繁衍子嗣,还能帮着拉拢朝臣。”
观音婢顿了顿,又道:“午后逛御花园时,我遇见大嫂、弟妹,亦在说又纳妾了,她们拈酸吃醋嚷得声高,我仔细听了听,俱是重臣之女!”
“那怎不选个官家贵女?”莫婤摸着她的头迟疑道。
“世民从未纳妾,自不能一来就找朝廷命官之女,那岂不是司马昭之心?”
观音婢抬起了头,眼眶红红,努力克制住哽咽,厘清思绪道,
“明媚既有这心思,我也懒得再祸害他人了。”
“怎是祸害,有的是争抢之人!”莫婤摸着她红似兔眼的眸子,心疼道。
“世民心定全在我处,她们求而不得,不是被活活耽误?”观音婢毋庸置疑道,眼中的自信与信赖,终是让莫婤心头的酸涩缓了三分。
是啊,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他们俱恩爱非常,她应该对他们再多些信心,更不能用现代的眼光去苛求古代的帝后。
见她心绪不安,观音婢强笑着调侃:“何况有莫姐姐同我撑腰,若他惹我不舒坦,莫姐姐就抽他!”
“促狭鬼!”
她捏了捏观音婢的鼻尖也展出个笑。罢了罢了,她早知定有那日,就别再愁眉不展给观音婢多添烦恼了。
想罢,她咚咚咚地跑进房内,抱出套笔墨纸砚和琉璃瓶,放于挪至台榭角落的红木桌上。
一面提笔在纸上写着,一面同观音婢道:“这叫忘忧瓶,我们将烦丝写下塞入瓶中,再丢进水池里,这烦丝就被舍去了!”
这法子新鲜,观音婢欣然应下,竟是一连写了三个瓶子,塞紧木栓封口后,丢入池中。
她也不甘示弱,只是正写着第五个瓶子,便闻及院外传来小福子的通传声,李二郎随即快步迈了进来。
观音婢镇定地将空瓶收拢,侧头轻声同她说道:“莫姐姐,这是我们的小秘密。”
说罢,冲她眨了眨眼,方迎上前去,扑入李二郎怀中,却又即刻捏着鼻子弹出来,一面往回跑,一面高呼道:“好臭!好臭!”
“好呀,观音婢,你敢嫌弃夫君!”见妻子这般,李二郎早不见宴会上的疏离沉稳,追着熏她,陪她逗乐。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唯墙韵庐还回荡着欢声笑语。
莫婤烧热铜锅,就着牛油火锅汤底,给直喊饿的李二郎下了钵鲜肉馄饨,兑了碗解酒蜂蜜茶。
待送走他们后,带着笑沉沉睡去,翌日大清早就拿上腰牌出了宫门。
宫门外,长孙无忌竟这般早就等在此处,扶她上马后,拉着胭脂雪送她去了毓麟居。
毓麟居竟比去岁更繁忙了些,眼见着毓麟居的地盘就不够使了,她趁着唐初百废待兴,早已在附近的坊市物色了许多铺子,应是能以合算的价格将其都买下来。
将盘铺子的活分给口才伶俐又经验老道的兮掌柜,还让她带一带做文书工作的堇安后,莫婤接过了辛掌柜手中的飞页。
她追随李家父子,地位也水涨船高,寻常接生无论多大的官,都放手给铺中稳娘应对,也没人敢仗势欺她,毕竟如今谁能大过她背后的势。
秦王和王妃两口子若还不够看,圣上也是能来撑一撑腰的。
现今她的工作多是危重症产妇的救治,以及其他接生馆来毓麟居进修的稳娘的带教工作。
今儿个是堂实践课,征得生产的妇人和其亲属同意后,莫婤领着三个进修的稳娘入了产房,帮其接生的是中阶稳娘慧珍,她的搭档则是学徒阿芳。
重新开店前,莫婤便召集众人,共同反思了毓麟居此前出现的种种问题及谣言,现今已形成了一套正统的模式。
每场接生均由两人搭配,品阶高的主导接生,品阶低的辅助及护理婴儿,每道门皆由武娘们严格把守。
此产妇怀着双胎,先前也欲在离家近的接生馆生产,但眼见着肚子比寻常双胎产妇大了不少,那接生馆还算正派,不敢胡乱祸害人命,就让他们来了毓麟居。
大堂稳娘初诊估计生产风险颇大,建议他们选择高阶稳娘,但他们半道过来,怕毓麟居讹他们,仍选了便宜些的中阶稳娘。
因此,莫婤便想领着进修稳娘观摩的同时,也是保护自家稳娘,为其托托底。
起初接产一切顺利,只是待盘娩出后,产妇骤然出血不止。
“启动大出血救急模式。”
稳娘慧珍一面镇定地与学徒阿芳说道,一面仔细寻找着出血点。
阿芳忙将大出血抢救车推至慧珍身旁,抢救车是木质屉式的,还带滑轮,足足有七层,每层均放置了抢救的汤药和工具。
她一手递器具,一手摇响了头上挂着的羊角铜纽钟。
铜钟响,难产抢!
须臾间,机动上值的高阶稳娘慈姑已至,一面冲莫婤颔首,一面在阿芳的帮助下迅速穿好接产服。
一套流程下来,有条不紊而又迅速地帮产妇止住了血,救了她的命,也将进修的稳娘们瞧得一愣一愣的。
瞠目结舌间,或目不转睛地记入脑海,或翻出纸笔疯狂书写,或手脚小幅动着似在演练。
待莫婤送她们走时,每人皆用敬仰的目光瞧着她,直将她瞧得脸热,忙借口大堂有人寻她,躲了进去。
只方进了大堂,就被春桃拉住,查看了一个奇怪的产妇。
据产妇描述,她怀胎竟已有十二月,却是一直未发动,春桃用四步触诊仔细摸了她的肚儿,未曾摸到胎动怀疑是死胎,但仍觉怪异,遂找来了莫婤。
莫婤仔细检查后,让产妇先回了家,思腹着往毓麟居门外走去,不知不觉间竟撞了人。
一撞上,那人竟还将她搂住,抬首,果然是长孙无忌。
“阿忌,背我。”
不顾胭脂雪想抵她上马,她环上了长孙无忌的脖颈。
长孙无忌不动声色地挡掉马儿,撩起袍尾蹲在了她身下,待她趴好后,方双手托着她稳稳当当朝宫门走去。
胭脂雪在原地踢了踢马蹄,鼻吹出口热气,跟在后头。
“婤宝太累了,或是心头不爽利?还是二者皆有?”长孙无忌轻声询问着。
“二者皆有。”莫婤贴住他的脸,亲昵地蹭了蹭道,“遇上了个棘手的事,不过我能解决。心烦之事是观音婢欲给世民纳妾。”
听罢,长孙无忌脚步微滞,而后坚定道:“他们皆这般想,也只能随他们去了,反正我是不愿纳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