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江南地区亦囊括入大唐版图,来年三月待洛阳事宜俱走上正轨后,莫婤请旨下江南。
阳春三月,辞别通济渠边十里相送的妇孺们,莫婤同长孙无忌、女官和稳娘们,一道坐上了从洛阳至扬州的官船。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她拉着长孙无忌立于船头,瞧着同她们一道顺流而下的艘艘帆船,抬首接住了春风吹落后,翩跹至河中央的桃花。
“好诗!好诗!”一书生打扮的男子出言夸赞道,手中还扶着个大肚儿妇人。
朝两人淡笑颔首,她正将手中的桃瓣塞入荷包中,就觉腰被身旁人揽住。
“醋坛子。”
呷了他一眼,瞧见他瞳色愈深,她勾着的唇角扬高了些,拉着他正欲回屋,就闻那男子问道:“敢问娘子,此诗为何人所作,许某心仪神往!”
话音刚落,腰间的手微微收紧,许郎则被他娘子猛捶了一下,拧着耳朵教训道:“属实冒犯,就不能是人娘子自个儿作的?!”
听及此,正摩挲着长孙无忌下颌安抚的莫婤,指微顿,心头愈发尴尬,懊恼自己在他身旁愈发放肆,以他人诗、抒己情,还念叨出来被旁人听了去。
转念想到李太白还未出生,又理直气壮道:“无妨,确不是我。是青莲居士,李太白所作。”
“好一个青莲居士,敢问他年方几何?家住何处?师承何人……”许郎激动起来,喋喋不休地问。
莫婤呆了半晌,觉有唾沫星子飞来时,忙躲在长孙无忌身后,一面挡脸,一面推着他飞快地跑了。
“诶,小娘子,你别走啊……夫人,你拽我作何……我听话!”身后传来男子的认错求饶声,莫婤笑眯眯地轻拽了下长孙无忌的耳垂。
瞧着他泛红的耳根,她心头的尴尬骤散,只是回屋就轮到她身染红霞,耳根、脖颈、琵琶骨、玉峰……连脚踝都印着红痕。
再醒来时,已是余霞成绮。
侍弄她梳洗时,他又要了回水,水光涌动,脆响奏起,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他们方收拾妥当,一道用了晚膳。
忽而,舱室门被敲响。
“莫大人,船上有产妇发动了!”船娘虽嚷得高声,但心头并不恐慌。
莫大人的威名她早有耳闻,更何况这艘船上,有这般多怀有身子的官家娘子,均是因她们特意打听了莫大人赴任之日,专挑了日子与她同乘。
众娘子的小心思,莫婤早就得了消息,不过这船一坐就是月余,多几台接生,兴许时间还能过得更快些。
谁知,这第一台来得这般快。
“别等我,早些歇息!”
嘱咐完长孙无忌后,在他心疼的目光中,她飞速用完膳,拎着接产箱,招呼上稳娘,行至船舱上的产房。
船老大颇有头脑,在得知她要坐这班船,同行的大肚儿妇人繁多后,他竟打着公家的名号,拾掇出间空屋,摆上莲子、贴上催生符,摇身一变成了产房,使一次还要收半吊钱。
待她匆匆进了产房,发动的娘子早已躺在榻上,竟是早先在船头遇上的许家夫人。
许夫人也认出了她,面色肉眼可见的松泛了些,莫婤也未曾让她失望,带着高阶稳娘灵芸,于皓月高挂时,顺利接生出了一七斤男婴。
正收拾接产箱欲离去时,就见许夫人扶着榻延坐起,顿了几息后竟晃晃悠悠起身。
“你要干甚?”灵芸忙丢了手中单布,冲过去扶住她,想将她按回床上,却见她拼命摇头,挣扎着往屋外走。
莫婤忙同灵芸一道,按她的意思将其扶至屋门前。
打开房门,她们瞧见他丈夫微微松了口气,下一瞬却见许夫人将许郎扯入了产房内。
“产房污秽……”灵芸话还未说完,就被莫婤恨了一眼,方觉自个儿说错了话,颔首反思自己何时也变得守旧。
“啊——”
蓦地,闻及一声惨烈痛呼,她忙抬起头,就见许郎竟躺上了产床,面露痛苦,不停呻吟。
第145章
客运船的舱室颇为讲究,榻旁设一窗,四壁施以多枝灯架,挂满了红柿子般的小灯笼,照得布置成产房的隔间亮堂堂的。
单翘头矮榻改造成的产床,钉着两个腿架,铺着雪青茵褥,褥尾侵染的大团血污尤为明显。
许郎身着莹白长袍,直挺挺躺上去,痛苦呻吟,许娘子立于榻尾,帮他抬起双腿,叉开置于腿架上。
月光斜斜印着许郎的面颊,冷辉与烛光相继闪烁,将许郎扭曲的面容照得愈发清晰,额角仿佛还缀着豆大的汗珠。
“这是……怎了?”
灵芸慌忙奔至榻前,焦急地问道。莫婤眉头微蹙,蹲至其身旁悉心诊脉,然过了数息仍未诊出异常。
许郎叫声愈发怪异,起初还有些郎君的清亮,如今只剩尖细高亢。许夫人举止亦是诡谲,展开了灵芸揉成团的单布,覆于许郎身,全然不顾上头的血块和羊水。
原立于榻前的灵芸,连连后退数步,躲于莫婤身后道:“大……大人,他们不会是鬼上身……啊——”
话音未落,许夫人竟扑了过来,抱着莫婤的腰哭诉道:“娘子,他疼得这般厉害,定是发动了,何时能生啊?”
莫婤微微低头,就瞧着许夫人近在咫尺的脸。
许是因方生产完,面无血色,月凉如水的映照下,愈发惨白,面颊贴着几缕被汗浸湿的青丝,活脱脱似溺水而亡,从河道爬上船的水鬼。
船舱内摇摇晃晃,莫婤惊出一身冷汗,摸着指下跳动有力的脉搏,努力镇定道:“快了。”
“快……快甚了?”灵芸头抵在莫婤后背,抖抖嗖嗖地低声问道。
她还未回答,许夫人似有千里耳,一面拉着她往榻尾走,一面抢答道:“定是快生了!您快接生啊!”
没了她支撑遮挡的灵芸,听了这话顿时软了腿,一屁股跌坐到船板上。
“滚出去,换人来!”莫婤横眉立眼朝着灵芸厉斥,又拧头同许夫人道:“这稳娘不经事,换个沉稳些的来。”
许夫人连连点头,嫌弃地瞥了灵芸一眼。灵芸忙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出了船舱。
此间就剩莫婤一人同这古怪夫妻俩,她反倒淡然起来,有条不紊地将方才归拢好的接产箱摆开,心头想着:
要不就是疯婆子,刺激不得;要不就是鬼上身,我可是跨时代上人身的鬼,谁怕谁?
方出了船舱的灵芸,拐角就撞上了前来寻莫婤的长孙无忌,他身旁还有一领着他前来的船娘。
灵芸一面拉着两人快步往回冲,一面解释道:“有鬼上身产妇,快救莫大人!”
“糟了!”船娘面色骤变,不由加快了步子。
“这船上果真有鬼?”灵芸见了船娘的面色,抖得更厉害了。
忽觉耳畔有风掠过,她拧头一瞧,长孙无忌挣脱开了她,疾步闪进了船舱。
跨过门槛,他慌忙环顾四周,松了口气。莫婤正于许郎高抬起脚侧的墙角,将许夫人五花大绑,口中还塞着白布单。
他手中忽而出现了一把小匕首,他倒要瞧瞧这厉鬼有没有鲜血。
“住手!”紧随而至的船娘冲了进来,挡在许夫人身前高声道,“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哎呦,娘子!”正沉浸的许郎终觉不对,微微坐起身一瞧,亦奔了过来。
船娘一面抽掉许夫人口中堵着的布单,一面解释道:“是在演产翁①!”
“呸呸呸,娘子好生无理,怎径直将我绑了?不知产翁?”许夫人唾了口嘴中的血腥味,面露不满地道。
话音方落,船娘忙斥责:“你才无理,莫大人出生京师,前任旧都,怎知此习俗?!四品大官亲自同你接生,只收十两银子,你千恩万谢也不为过!”
许夫人是个没吃过苦的官人小姐,郎君虽还未获取功名却是文采不凡,对她亦是言听计从,因而她开口就要找船舱中最好的稳婆。
也是她运道好,不识莫婤却误打误撞与她同乘,船娘听了她的要求,心存侥幸地问了莫婤一遭,只期她安排个资历深厚的稳娘,谁知竟是亲自上阵。
然,她离家多年,一时忘了与她是老乡的许夫人,竟还保留着僚人的习俗。
“我瞧她这般淡定,原以为她见多识广或是你同她讲过……四……四品?”许夫人解释之词骤断,提高声量惊诧道,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拧头瞧见身旁的红漆木方几,忙从方几上的菱花口盘中,抓了一大把莲子,往莫婤怀里塞,念念有词道:“大人莫怪罪,来沾沾喜气!”
“不不不……”
“要的,要的……”
莫婤连连拒绝,许夫人更惶恐了,两人推来攘去,莲子落了一地。
“哎呦!”
许郎不慎踩到滚远的莲子,滑倒在地,许夫人拧身去扶,长孙无忌不动声色地收回踢莲子的脚,将莫婤拉至身后护住。
见两人消停,灵芸方好奇地问道:“何为产翁?”
船娘一面帮着许夫人扶许郎上产榻,一面解释道:“南方有僚妇,生子便起,其夫卧床褥,饮食皆如乳妇,即为产翁①。”
言毕之际,产榻上又传来了许郎如泣如诉地哀鸣,演得颇为逼真。
莫婤瞬时对两口子的演技和信念感,心生敬畏。
许夫人回头望向她,楚楚可怜道:“莫大人,瞧着相识一场,烦请您帮我圆了这风俗,我再加二十……不,五十两!”
“谈钱多俗气!”船娘朝着她龇牙咧嘴,转头却笑得似朵花道,“要不,六十两?”
“为何一定要圆这怪俗?”灵芸忍住心动问道。
见莫婤亦面露疑惑,许夫人瞥了长孙无忌一眼,拉着她语重心长地耳语:“此等御夫之术你也应学学,孩子虽是我等女子生的,但男子想当个甩手掌柜可不成,定要让他们身临其境遭受几番折磨,方能领悟我等丁点艰辛,日后对娃也能亲近些,就算是装,也要装好才算完!”
凑过头来的灵芸,听后若有所思。莫婤则想到了现代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分娩镇痛体验”。
“装怎能记得长久?”她同许娘子正色道,从接产箱中取出把银针,揭开灯笼罩,火燎至通红后,快准狠地扎入了许郎皮肉中。
“分娩镇痛体验”通常用的电刺激设备,模拟分娩时子宫收缩的疼痛,让男子感受从轻微到剧烈的疼痛变化。
古代自没这般设备,她干脆挑了些穴位,让疼痛一步到位。施针方毕,许郎的哀鸣痛呼声,果然更真切了些。
许夫人欲言又止,她徐徐解释道:“放心,皆是穴位,定无事,于身子有益,痛还持久!”
许夫人摇摇头道,“我原想说,伤了身无妨,我等生育就没亏了身子?”
她深觉有理,手中莲子不慎滑落,掉至许郎身,一颗银针微不可察地晃了晃。
此后,许郎无故虚弱了十余日,因装作产妇坐月子,无人信他。
而这段日子里,莫婤方知为何许夫人说的是“几番折磨”。
除了学她分娩外,许夫人还押着虚弱的许郎,给婴孩喂奶。男子何尝有奶,然她定要婴孩含上他的乳,反复吸吮直至破了皮,方放过他。
此艘船因俱为官人,还多产妇,船老大备足了食材,开船前还专去妇孺院走了一遭,运回来整车菠菜。
许夫人日日买最上等的餐食,还赁了船上的行灶。
她细嚼慢咽地品尝着船上厨子的手艺,榻上的许郎闻着令人垂涎欲滴菜香,努力吞咽着比脸盘子大的斗碗里清淡生腥的鲫鱼汤。若不慎呕出来了,许夫人担心他气血不足,还会端上盘五分熟的猪肝。
待她们下船时,许郎深感夫人生产的艰辛,断然拒绝了其母三年抱俩的要求。
许家两口子,感念莫婤帮其顺利生产,邀请其于府中相聚。
许夫人知她此行的目的,特为她引荐了扬州“刘雷陈榖鲁”五大名门望姓的夫人;许郎则带着长孙无忌,款待了名声远扬的江南才子。
恐接生馆在女子相对更害羞的南方受阻,扬州的妇孺院建好后,她亲邀五姓夫人前来参观。
早打听了莫婤的夫人们,对接生馆也颇为好奇,想着给她做脸,皆欣然前往。新奇的模式,宽敞明亮的产房,神采奕奕的稳娘们,无一不让她们心驰神往。
“大人放心,此接生馆在扬州必红火!”雷夫人温温柔柔道,语气满是肯定。
见她疑惑,夫人们相视一笑,领着她绕过大明寺,越过九曲桥,行至罗城边缘,得见一片郊野。
远望郊野,土坡如波浪般连成一线,待她走近些方瞧见土坡前的墓碑。
原是座坟场。
夫人们并未入内,而唤她进了坟场前一间草棚③。
撩起挂着海马④的门帘,草棚中刺鼻的醋酸飘了出来,躬身入内得见草棚内的全貌。
草棚封得严实,唯棚顶有一圈两尺宽的窗,房梁挂着红灯笼,四壁镶嵌着火把,墙角立着烛台。
往下是一间间用木板隔断的小间,小间外黑影闪过,是念咒的巫师;小间里头铺着稻草、麦秸编成的褥子,褥子上躺着的俱是大肚妇人。
稳婆忙碌地穿梭其间,若谁临盆了,就从外头灶台上的铁锅里铲一桶碎石,搬进小间泼上醋,待酸气弥散后,扶起产妇抓着房梁上垂落的两根麻绳,开始生产。
因到任时间短,忙着设立嗣昌局分署、开建接生馆和兰台书院,她虽对江南“寄产”③之事有所耳闻,却未曾亲眼目睹,乍见实属惊心。
“江淮南好鬼,多邪俗,病即祀之,无医人④。”
此种“信巫不信医”的习俗,让他们深信,产妇分娩时的“不洁”之气,将冲撞家中神灵,须在室外搭建临时棚子分娩,并在月满之日请巫师进行“净屋”仪式,以消除“血光之灾”。
若遇上“虔诚”的人家,产妇甚至需要于草棚中待至满月,方能归家。
而同样是在家外生产,接生馆明显优于临时草棚。又因信巫之念于此地根深蒂固,莫婤遂决定采取“随方训诱”⑤的法子,传飞书回京师,向毓麟居借调了纪盏。
谁知,纪盏竟出身江南。
武德九年,五月。
唐高祖李渊复统全国人口约200余万户,竟比之武德七年少近二十余万户⑥。
凭借武德七年嗣昌局所设地区,新诞婴孩数目及活产数目猛增之功绩,坐稳正四品官职的莫婤,被从江南急召回京。
方入皇城,御史就传来了李渊亲诏,贬其为末九品女官,困居后宫,负责宫廷内的清扫工作和夜间巡视。
五月榴花红似火,偏生遇上阵阵冷雨,浇打得花端七零八落。
手展皇诏的御史立于承天门前,一旁佝偻着个大太监,头似要低进尘里去,手却高举为其撑着伞。
雨滴沿着扇面滑落成珠帘,模糊了御史的脸,空留宣读诏书时冰冷的语调,回荡于宫巷间。
莫婤立得笔挺,面色
从容,不见半分颓然。
卢晓妆最先沉不住气,哑着声儿恳求道:“容我家大人见见皇上,无故连贬数级属实……”
“放肆。”她话还未说完,却遭弓腰驼背的太监打断,他声又细又尖,狠厉地讽刺道:“我大唐无故就少了二十余万户?”
“年年征战,若不是以新生的婴孩凑数,人口至少还要再减上一成!”崔兰亭回嘴道,断不肯认下诛心的污蔑。
这不过是李渊为贬谪莫婤,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朝中众臣皆知真相为何。
不止莫婤,今岁秦王府的幕僚们,贬的贬、杀的杀,房、杜二人皆被外调。
前不久,也是这样一个雨天,尉迟恭惨遭陷害下狱,差些走上刘文静的老路,李世民直直往承天门前一跪就是整个昼夜,来往的宫人、巡逻的禁军、觐见的大臣,皆瞧见了在雨里痛哭哀求的李世民。
于是,尉迟恭被放了出来,现今又轮到莫婤了。
“笑话,那些婴孩都是从莫大人腹中爬出来的不成?怎要归功于您?”老太监下流的目光舔上卢晓妆昳丽的面,又**着挪向莫婤,却被御史挡住。
楚鸾镜上前半步恭敬地问道:“敢问大人,莫大人已嫁做人妇,留于后宫任职还不得出宫,于情于理皆不合啊!”
“嗤——这天下都是圣上的,要你等如何就如何!”老太监阴恻恻地道,众女官怒目而视,却见御史抿唇颔首。
她们终是死了心,面色颓然,莫婤安抚好她们后,方冷然道:“臣领旨。”
莫婤遭贬、困居后宫的消息,只半盏茶的功夫就递到了秦王府。秦王府也早在武德五年,就搬离了承乾殿。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李渊册封李世民为天策上将后,日日夜不能寐,就怕不远处的儿子,哪日心血来潮,一刀子结束了他的皇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