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偏殿候着的太监福来急忙进来,用比初雪晴更快的速度跑到景平帝身旁, 初雪晴走到近前, 却不知所措,只见福来吃力地扶起景平帝,将他架在肩上, 而景平帝瘫软在福来身上,双腿竟似一点也使不上力气。
福来将景平帝扶到龙椅之上, 忙去帮他擦净嘴角血迹,又掏出一粒药丸, 喂景平帝服了下去。
福来忙完这一切,才看向初雪晴:“初大人, 您究竟和陛下说了什么,将他气到这个地步?陛下的身子, 禁不起折腾了!”
初雪晴怔怔看着眼前一切, 讷讷问:“陛下……究竟是怎么了?”
福来顾不上和她解释,只道:“奴才赶紧去传太医。”
可景平帝却无力地摆了摆手:“不必了, 朕的身子,朕自己清楚。”
景平帝缓了缓,继续对初雪晴道:“煦明, 你能将你的怀疑一一告知, 朕心甚慰, 也不枉你我一路相携。朕知晓后位非你本愿, 可朕已无可托之人, 只能选择逼你。”
他又喘了口粗气,声音微弱道:“朕一直在想, 究竟是谁,在定远侯离京前去行刺,还只是重伤,却不要他的命。经过大理寺的严查,终于有了些眉目。朕不愿赶尽杀绝,并未处置贤王子嗣,可就算贤王子嗣没有谋反之心,贤王余党也不会坐以待毙。
“贤王背后,本就是世家势力,朕登基后,所行所为,又触动了他们的利益。可如今天下归心,他们想谋反,又岂是容易的事?所以他们,就从我最得力的重臣入手,以定远侯的伤,挑拨你我关系,逼得君臣反目。贤王当初既然能查到你的女子身份,就会把这个消息告诉自己亲信,而至今没有人揭穿,想必是要在关键时刻当作筹码。而你我决裂之时,便是最佳时机。
可朕只是未料到,你我竟真的会决裂至此。“说完这一大段话,景平帝似失力般,靠着扶手。
福来见景平帝气息不匀,急道:“陛下,您快好好歇息,别说了。”
景平帝又重重咳了好一阵,才喘着粗气道:“先前之事,一直未向你解释,是朕的私心作祟。之前的宫宴,先太子被下药,的确是贤王的手笔,但他本要陷害的人,不是宫妃,而是崔溪。”
福来急得眼睛都红了,忙道:“陛下,我替您说,您别再耗费气力了!初大人,宫宴之事,全都怪奴才,当时奴才被贤王的支走了,反应过来,急忙回去找先太子,却见崔娘娘被带入了那处殿中,门被反锁了,奴才解决了看守的人,才去救崔娘娘。先帝的宫妃都是摆设,太子即便犯错,先帝也不会怪罪,但贤王的目的是要咱们陛下和先太子兄弟阋墙。”
初雪晴混乱的思绪渐渐找到了出口,她问:“为何最后去的是我?”
福来解释:“奴才救了崔娘娘,崔娘娘却心如死灰一般,宫宴之时,陛下也被贤王绊住了,彼时您又不宴上,她以为……她以为是您算计了她,她以为是您想要取代她,而崔娘娘当时……想要报复您,才让奴才去找您来解围。彼时奴才并不知道您的女子身份,陛下在登基后才将这个秘密告诉了奴才,未成想奴才竟给您带去那么大麻烦!”
可初雪晴并未全信福来的话,她追问:“那宫女锦悦呢?”
“锦悦?和锦悦有什么关系?”福来看上去并不清楚此事。
景平帝虚弱开口:“锦悦和此事并无关系,她只是为那个叫做冬雪的宫女求一个牌位,和此事全无关系,朕也是事后调查时,才得知那些宫女的处境,安顿好锦悦在宫外的家人,她也是那时,才开始帮朕做事的。朕登基后,见她善良机警,才把她放到崔溪身边。
“你不要怪崔溪,一切都是朕之过,朕在她面前,从未避讳过对你的赞赏,她开始只以为你是幕僚,后来得知你是女扮男装,朕又数次与你彻夜长谈,被拘在后宅的她,见多了腌臜,才以为你存着取代她的心思。事后她知道真相,也悔不当初。
“可她也在紧要关头醒悟过来,知道自己犯下弥天大错,将一切告知了朕,朕才赶得及去救下你。朕知道她所为罪大恶极,却不忍揭穿她,只对你说那是贤王之过。自那事之后,朕便令她禁足反省。朕登基后,并未立她为后,也是因为这个污点。她囿于情爱,做出恶毒之事,不配为后。”
初雪晴大为震惊,她从未想过崔溪会对她与景平帝的关系心有芥蒂,更做出如此荒唐之举,她印象中的崔溪,一直是温婉似水,才情满腹。她想起景平帝还是景王之时,曾说过崔溪的画越来越拘束,后来又将她的画收了起来,说是蒙了尘——恐怕那时,两人就生了嫌隙。
真相竟是如此可笑,崔溪疑心夫婿变心,又怀疑自己害她,才生出报复之心。可崔溪明明是能画出辽阔山河的山水居士,却被妻子这个身份困在了情爱之中。怪不得景平帝说女子困于情爱便会面目全非,但让她面目全非的罪魁祸首,是这世道,是她的夫婿,让她困在婚姻中,让她失了自己。
而初雪晴,却在这阴差阳错之下,成了后宅腌臜的一环。
景平帝继续道:“还有先太子妃之死,朕未料到,此事你也会怀疑到朕身上。朕连贤王之子都能放过,又怎会害嫡亲的子侄?其实……先太子并未薨逝,只是他不愿被困在这座宫廷,抑或是……他知道朕的心思,便主动提出让位,诈死离京,而他的妻小,也只是诈死随他离开了。他虽无治国之能,却是至纯至善之人,为了成全朕的雄心,甘愿放弃高位。”
福来忙补充道:“初大人,先太子真的没死,他只是需要一个正当理由,离开这座皇城,先太子妃,是有孕了,在身子安稳后,才死遁随先太子游历天下去了。奴才的确最早是跟着陛下的,陛下怕先太子遭人算计,才让奴才护着先太子的,奴才是谁的人,先太子一直是知晓的!”
福来分辨不清初雪晴的神色,心急如焚:“初大人,您若是不信,我可取来先太子安顿好后给陛下的亲笔信,您一看便知。”
初雪晴的思绪渐渐清明,她没有再要求看信,只看向景平帝无力的双腿,问:“陛下的身子,为何会这般?”
景平帝长长叹了口气:“你可知朕为何取消正旦大朝,如今又在寝宫接见众臣?皆因朕已疾病缠身,不良于行。”
初雪晴才意识到,她已许久没见过景平帝站起来了,而数次进宫,不是请脉的时间,却见到桑复海从景平帝寝宫出来,原来竟有这一层原因。
“你不必惊讶,朕这病是由毒引起的,当初被困王府,虽想方设法出来了,但并未料到贤王会对朕用毒,好在毒是慢性的,桑院使已为朕悉心诊疗,只是发现得太晚,一些症状已压不下,如今连站都困难。朕虽压下这个消息,但想必贤王余党也知道朕中毒之事,终会有一日拿这个做文章,朕需要在一切失控之前,找一个人,托付江山。
“这个人,只能是你。你做朕的皇后,待朕西去,辅佐朕的幼子,肃清朝政,整顿山河。只有托付给你,朕才放心。
“朕的争位之路,虽免不了权谋诡计,但始终都有尺度在心,不会陷扶持自己的谋臣于危难之中,不会戕害嫡亲兄长及他的子嗣,更不会因忌惮而伤害边境大将。朕争位,是为了实现开明盛世,而不是为了独揽大权。”景平帝的声音虽然无力,可却莫名字字铿锵。
事实真相与初雪晴所想大相径庭,可细细思量,又觉得一切有迹可循。
可即便知道一切真相,她一时也无法接受后位。古来幼子登基,都需要摄政大臣或太后辅佐,而摄政大臣无疑有篡权夺位的风险,也难以让众臣心服口服。但一个被婚姻绑在皇权上的太后,是辅政的最佳人选,尤其是,一个不会有自己子嗣的太后,只能一心扶持幼帝。
景平帝又道:“你这般聪慧,也肯定能看出来,朕的确有私心,朕不想牺牲你的姻缘,可朕不只是一个濒死的人,更是一国的君主,朕要为这江山,做出最好的安排。”
初雪晴未料到事实与她看到的竟这般不同,可无论她是否愿意为后,景平帝的时间都不多了,“陛下,微臣理解您的立场,但……”
“你莫要急着拒绝,朕知你方才一直在激怒朕是为了什么,你想用自己的绝境,唤醒天下女子。那就依你,朕会公布你的女子身份,假作君臣失和,把你打入大牢,引出贤王余党,委屈你在牢中待一段日子。至于后位,你可以趁这段日子,好好思量。”
于是,福来去准备了一些鸡血,洒在初雪晴身后,假作她已受刑。
她顺理成章进了刑部大牢,后来,景平帝派人告诉了他裴霁曦近日的所作所为,裴霁曦所做的,激起了更多女子的觉醒,一切,都如她所计划的那般发展。可唯独这断了的袍角,不在她的预料之内。
她原是想,留下那个旖旎梦境,自己坦然赴死。可事情的发展,已超出她的控制。
他们甚至,不能有一个体面的道别。
京城中最热闹的节日当属上元节,往日的上元节,从十四开始举行灯会,纵然冰天雪地,花灯装点的街市仍旧人声鼎沸,往日拘在家中的女子都趁此佳节出来游玩。
今年的灯会,却和往日不同。
本应在灯市中惬意游玩的女子,竟趁着灯节的混乱,集结在一起,在热闹的街市中游行起来。
游行的队伍里有老有少,但还是年轻女子居多,她们并不似肆意闹事的宵小,反而井然有序地穿行在灯市之中,向着路过的人们发着印制好的纸张。
纸张上是莲觅拟的诗,诗中列明了历朝历代的杰出女性,尤其着重说了当朝,驰骋疆场的舞阳将军、杏林妙手桑静榆、商会会长叶馨儿,那些看似女子本不能涉猎的领域,都已有人在熠熠发光,如今还有治世能臣初雪晴,让世人知道女子不仅能打理好后宅,更能打理好天下。
可悲的是,如今困住女子脚步的,更多是她们自己,不仅困住步伐,更有甚者裹起了小脚。
灯市上的商贩接到了这首诗,和身旁的伙计叨念着:“这群女子疯了不成,初大人都已经在牢里关着了,她们还看不清形势,竟然在灯会闹事!”
伙计小声回道:“听说啊,初大人原本被定了秋后处斩,可那长戎小王子看上了她,非要娶她回去做王妃,这才拖着没有定初大人的罪。如今这传言出来了,这帮女子就不干了,让这么一个功臣去和亲,这不是打咱们大宁的脸呢! ”
那商贩也叹了口气:“说来也是,初大人要不是女子,那可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可她怎的就是个女子呢!”
旁边也有个夫妻摊,那女商贩听见他们话,啐了一口,喊道:“女子怎么了!那北狄的君主如今还是个女子呢!我看你们这群男的就是高高在上惯了,受不了女子比你们强!我这生意今儿也不做了,我也去跟着她们,一起讨个公道!”
女商贩的丈夫忙劝着她,生怕惹祸上身,可这她被这游行的人群感染了,愣是放下手头的活计,一个不注意,就混到了游行队伍里。
第139章 我们只是同僚而已
夜色被长街上各色各样的花灯照得通明, 踩高跷的人卸下了脚上的高跷,一旁的锣鼓声也停了下来,表演舞龙灯的长龙停住了脚步, 仅余龙身上的光亮还未熄灭。灯楼最高处的走马灯自顾自转着, 灯罩上的马儿不知疲惫,不问世俗,一直向着前方奔袭。
游行的队伍并不混乱, 他们没有高喊口号,打砸闹事, 只是一直缓缓穿梭在灯市之中,不时向周围的人发着那首诗, 向不明白的人* 解释着诗的含义,以及他们游行的目的。
本是女子们难得出来游玩的佳节, 可队伍中却有许多瞒着家里人出来游行的女子,不仅是为了那个初尚书要去和亲的传言, 更多的, 是为了被困在后院的她们自己。
羽林卫前来维护秩序,可面对这一群人数不少, 却并未明显作乱的女子,都不知该抓哪一个,何况这群人中不少官家小姐, 得罪不了。柴富贵管着一队人马, 率先命令他的人跟着队伍, 以防游行的人作乱, 最后看上去, 反而像是羽林卫护着游行队伍一般。
花灯节,原本就是女子们难得放纵的节日, 如今好似没了往日的热闹,但却是也更加放纵了一次。
直到游行队伍默默来回走了一个时辰之后,才见御史盛道文派人拦住了游行队伍,他的眼神不经意瞥过队伍之中的莲觅,装作没看见一般高声对着人群喊道:“陛下已知诸位诉求,初尚书虽犯欺君之罪,但也为我大宁立下汗马功劳,圣上已命刑部释放初尚书,责令初尚书闭府反省,也请诸位小姐赶紧回府,冬夜酷寒,莫要伤了身子。今夜之事,若自此散去,朝廷绝不追究。”
人群中窃窃私语之声不绝,却没有人带头散去。
盛道文冲手下摆摆手,只见士兵散开一条道,不远处有一群人,有拄着拐的老者,有被人抱着尚在襁褓的小儿,还有面色焦急的壮年男子,他们冲着游行队伍喊着不同的名字走来,原来是这些女子的家眷。
游行队伍里的人,见了家眷,又被这么一番威胁恐吓,都是后宅女子,有些早已坚持不住,赶紧回到家人身边。
有的也庆幸,好在初尚书已被释放,他们游行的目的也算达成了一些,便都不再坚持。
而灯市的花灯,没了赏灯人,也都纷纷熄灭了烛火。
一直隐在角落的裴霁曦,看着面前四散的人群,默默走回了侯府。
都是拘在后宅的女子,能在怂动之下走出这一步已是不易。
他回到府中的时候,裴梦芝正和轻风在堂屋里饮酒,轻风见他回来,忙上前道:“侯爷,您今日不在不知道,今日赐婚圣旨到了侯府,给祁将军与表小姐赐婚呢!”
裴梦芝也道:“快过来陪姑母饮几杯,方才听到消息,冬雪也被放回了府,这回你可放心了吧!”
裴霁曦卸下佩剑,坐到裴梦芝身旁,问道:“姑母身子能饮酒吗?”
裴梦芝笑道:“怎的不能,如今玥怡这臭丫头也有了着落,我这身子就全都好了!明日我就跟着送旨的队伍回勐城去,告诉你姑父这个好消息。明日的冬猎,我便不去了。只是可惜了,冬雪……哦……初尚书还要禁足,不然真应该去和她见一面,我们已经有将近十年没见过了。”
姑母两句话都不离初雪晴,让裴霁曦本想压制住的妄念都不能静默,他转移话题道:“成婚的日子可定好了?”
“我是怕夜长梦多,想尽快定下来,不知祁家那是怎么考虑的。 ”
轻风插嘴道:“表小姐这么好的媳妇,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祁将军肯定也想赶紧成婚哈哈!”
说完,又揶揄裴霁曦:“侯爷您看,如今各个都有了着落,连小您好几岁的表小姐都出嫁了,如今冬雪……呃……初大人也找到了,她也被放了出来,下一步,是不是就该您的好事啦?”
裴霁曦并未接轻风的茬,那些对他和初雪晴的调侃,如今竟像是句句讽刺一般。他只是默默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轻风和裴梦芝对视一眼,都看出了裴霁曦的不对劲,这几日初雪晴关在狱中,他的异样都可理解,如今初雪晴都被放回了府中,只是禁足而已,为何裴霁曦还是一脸愁绪呢?
裴梦芝温声道:“陛下既然已经将她放回府中,就是对此事做了初步的决断,想必也不会再深究下去了,毕竟人才难求,有我这个女将军在前,一个女官也不算什么,看初尚书的功绩,就算首辅也当得。你怎的还是闷闷不乐?若是为了长戎王子那些无稽之谈,就更没有必要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陛下不可能让初尚书去和亲。”
裴霁曦眉头微微一蹙,端起酒壶为自己续上酒,“姑母也觉得,初尚书是相材?”
“虽与她接触不多,但对她的事也早有耳闻。她即使不是长袖善舞之人,但也是个改革能臣,陛下怎么可能舍得给她治罪呢?你离京前被刺杀,我就猜着是有人要挑拨他们君臣关系,好在如今陛下并未被这些事蒙蔽,相信初尚书也很快就会没事的。”
裴霁曦静默了片刻,旁人不知,这一切只是初雪晴与景平帝做的局,但知晓了一切的他,只能在心中暗嘲,他们君臣之间的关系,岂会因这点伎俩被破坏呢?兴许,很快便不是君臣关系了。
裴梦芝继续道:“若你是忧心你二人的关系……一个边境主将,一个朝中重臣,的确是难,可你这么多年为了寻她一直孑然一身,姑母都看在眼中。如今你二人已然相认,难道还会比之前杳无音讯更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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