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照砚躺在榻上,静静地听着荀远微说着自己的少年琐事,竟也不觉得无聊和乏味,而是时不时地应上一句,或有时轻笑一声。
他忽然觉得,此时的荀远微和他认知中的,又不大一样了。
世人认知中的荀远微,是那个纵横沙场、战无不胜的女将军,是能让满朝文武大臣对着她临朝摄政不敢当面说半个“不”字的长公主,仿佛她生来就是自带荣华与尊贵。
但此时灯影如豆下的荀远微,说起自己的少时之事,其实也和寻常的女娘没有什么分别。
两人的身影被渐渐拉长。
荀远微说着说着或许是困了,也撑着下颔在榻前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幕,是他从前未敢设想过的。
可惜,关于他的许多事,他还无法说与荀远微听。
戚照砚轻声叹气,缓缓起身,想着将远微抱到榻上,只是才坐起身,手还未落到远微身上,远微却先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声音有些迷迷糊糊:“你起来做什么?”
戚照砚顿时心虚,像是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被人发现了一般,“臣,找点水喝。”
荀远微意识并未完全清醒过来,也未曾多问,只说:“茶壶里的凉了,我让府上长随烧好给你送过来,”说着起身,“我不多留了,你也早些休息。”
戚照砚只能收回自己的手,看着荀远微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他意识清醒,思绪纷乱。
因为他知道,这件事并不会这么轻易结束。
他方才没有和荀远微说清自己猜测的崔延祚的底牌是什么,远微也没有问。
戚照砚想起今日一早在大理寺自己被审讯的场面来。
他如三年前一样被挂在刑架上,三年前旁边坐着的人是卢峤,三年后,旁边坐着的人是杨绩。
他看不清杨绩的神色,但通过语气判断,应当是分外自得的。
“其实你同我干耗着也不是办法,左右是你多受点罪,你以为殿下真得会偏袒你吗?她连着几日没有来大理寺,我递上去的奏章没有一封发还回来的,殿下的用意还不够明显吗?摆明是不想管这件事。”
戚照砚听着他的话,满脑子都是那夜荀远微眼眶含泪说出的那句:“你真令我失望。”
以及她扬下来的巴掌。
这时,有个小吏进来和杨绩说了句什么。
杨绩便道:“再和你说一句吧,就在刚刚,殿下已经将管控在南省的那群学子放了回去,你还看不清局面吗?”
杨绩看到的只有这些,戚照砚看到的,却是崔延祚的图穷匕见。
他在狱中的几日,反复思量崔延祚的全盘计划,最终将目标落在了王贺和那个小吏身上。
逼着尚书省的学子闹,必然是崔延祚在后面推波助澜,而他这个目的达到,下一个目标便是,杀人灭口。
此时京郊的山上披着一层凉薄的月色,正月初,积雪还有大半未曾消融。
王贺钻进了密林之中,躲在一棵树干粗大的柏树后面,环着自己的双膝,大口大口地喘气。
这片林子足够密,地形也足够复杂,那么多的人进来,反倒容易迷路,他还能争取到活的机会。
直到天色微明,戚照砚才因为困倦,合上了眼睛。
但他没有睡多久,便被外面的说话声搅扰地醒了过来。
人声隔着木门传进来,不是很清晰,但他也能分辨出来,说话的人是谁。
“听闻殿下昨日亲临大理寺?”
这是卢峤的声音。
荀远微应道:“嗯,于皋翻供了,杨绩拿不清楚轻重,我去看看。”
戚照砚眯了眯眼,从榻上坐起身,将自己的衣带扯松了些,露出脖颈来,又捡起荀远微睡着时掉落在屋内的那条披帛,然后推门走了出去。
“殿下,这披帛……”他刻意将披帛对着远微和卢峤的方向晃了晃。
第32章 惊波澜 黑心汤圆戚照砚。
听到戚照砚的声音的时候, 荀远微是有些惊讶的。
此时不过辰时刚过,她醒得早是因为昨日廷英殿积攒了一堆事务等着她处理,但她没想到戚照砚尚在伤病之中, 此时竟也醒了。
她一边转身,一边随口问道:“怎么醒得这般早?”
戚照砚轻笑了声, “毕竟殿下不在身边, 也确实难以酣睡。”
荀远微最开始没有看到被他稍稍扯开的衣领, 目光只停留在了他手里捏着的披帛上,便以半开玩笑的语气问道:“我昨夜不过玩笑之辞,你莫不是真打算赔我一条披帛?”
戚照砚面上笑意不改, 也应了荀远微这句:“殿下昨夜才说这些不过都是身外之物,如今便着急与照砚划清界限么?”
当着卢峤的面, 他没有自称“臣”,而是直接说了自己的名字, 还有意无意地咬重了“昨夜”两个字, 像是生怕旁人听不出别的意思一样。
卢峤站在一旁, 听着这两人一来一往甚是自在的对白,笑意不免在脸上僵住了。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又被戚照砚抢了先:“说来也是臣不好,昨夜让殿下受累了,还扯坏了殿下的披帛。”
他说着做出一副颇是自责的表情,垂下眼来。
荀远微在他说话间, 目光才挪到他的衣衫上,瞧见他只着着一件中衣, 不由得往他这边走了两步,“怎得穿得这么单薄,若是再着凉了就麻烦了。”
戚照砚没有立即应这一句, 他留意到荀远微的声音稍稍有些哑,想来是昨夜与他闲谈自己幼年时的事情,说了太多话,醒来后便直接去自己寝殿歇着了。
他任凭着迎面吹过来的风将自己的衣摆吹得朝上扬起,只道:“不要紧,反倒是殿下嗓子听着有些哑,还望殿下切切珍重。”
他说着侧首,以荀远微看不到的角度朝着卢峤勾了勾唇。
卢峤分明知道戚照砚这是在挑衅自己,但他还是不由得将目光落在荀远微的背影上。
他先前还听说贡举考生作弊东窗事发当晚,长公主殿下在南省发了好大的脾气,甚至当着几位重臣和诸多学子的面对戚照砚动了手,后面又将他直接下狱大理寺,连着好几日不闻不问。
但不知昨日为何殿下突然去了大理寺,还传了自己的车辇,将戚照砚带回了长公主府。
他心下多少有些不安,才大清早寻了个由头登临长公主府,却没想到看到了衣衫不整从偏殿出来的戚照砚。
戚照砚的话中又多多少少带着暗示的意味。
卢峤不免蹙眉猜测,先前又传出长公主要选翰林待诏的事情,虽则后面作罢了,但戚照砚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怎能不叫人想到旁的事情上去?
戚照砚看着卢峤的反应,眉目慢慢舒展开来。
此刻他还是有些庆幸自己少年时,被家中的几个族兄族弟硬拽着去教坊司听曲儿,在风月之事上,多少听过见过一些。
那时他一心在学问上,对这些事情极为排斥,每次到了不得不去的场合,也总是寻一处最偏的角落闭眼坐着,教坊司那些娘子或许也是觉着他不好接近,也没有人敢靠近他,再后来,族中的兄弟也觉得他性情寡淡,有这样的事情倒也不叫他了。
但也恰恰是这些“不正经”的过往,叫他如今在面对卢峤的时候,不至于无计可施。
两人之间这场无声的交锋持续的时间有些长,荀远微也渐渐意识到了不对,尤其是在看到戚照砚扯开的衣领时。
她十五岁之前,没有同多少世家郎君有过交集,及笄后不久便提剑上了沙场,虽未曾经历过这些,却也不代表不曾耳闻。
但顾念着两人各自的颜面,远微最终还是将春和叫过来吩咐道:“你一会儿同我进宫的后,去太医院请个太医给戚郎中看看伤。”
当着卢峤的面,她还是直接称呼了戚照砚的官职。
“你既受了伤,不宜腾挪,便好好歇着吧。”
卢峤再看向戚照砚的时候,才留意到他中衣上淡淡的血迹。
于是迅速地将眼底的情绪都敛起来,从容不迫地和荀远微道:“臣忽然想起了殿下早年间在颍川时的一件趣事。”
荀远微挑了挑眉,道:“我早年间在颍川的趣事可太多了,你说的哪件?”
卢峤虽出身范阳卢氏,但其母亲出自颍川陈氏,与萧琬琰的母亲是同族姐妹,只是他幼年时,父母感情失和,和离后母亲回了颍川母家,他便随母亲在颍川小住过两年,后来到了上学读书的时候,他的父亲瞧不上颍川府学,便将他接回了洛阳弘文馆,一直到他十六岁的时候,母亲病重,他作为唯一的子嗣,才从洛阳回了颍川为母亲侍奉汤药。
故而他与荀远微之间早便相识,断断续续又有过接触,后来大燕建立,远微留在武州镇守边关的时候,他还和荀远泽请命去与武州相近的云州做过一年的太守,他不敢去武州,总是怕长公主觉得他别有用心,却隔几日便独自策马去武州寻远微。
有时是民间的新巧玩意,有时是自己酿的酒,有时是托人从南方千里迢迢带回来的君山银针……
旁人都以为他在弘文馆和戚照砚不和是因为文章学问上的事情,但只有他自己心中明白,还有个缘由——戚照砚和荀远微被世人并称为“双璧”,这件事从少年时便一直叫他耿耿于怀。
卢峤施施然地朝远微拱了拱手,道:“殿下十四岁那年,在春日雅集上不慎失足落水,被臣的表兄所救,表兄以在水中救殿下时抱了殿下损了殿下清名去荀家提亲,但谁人不知他是早对殿下心存不轨,什么清名闺声,不过是托词罢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了眼站在阶上的戚照砚。
戚照砚怎会听不出卢峤这是在用他那位陈姓表哥的事情暗讽自己?
但卢峤低头低得极快,两句话中间只是稍作停顿,便又和荀远微道:“臣失言了,是臣不晓事。”
荀远微本也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便道:“无妨,小事而已,我也只记得当时先帝将他狠狠斥责了一番,此后倒是再没有见过他。”
戚照砚闻言,一时脸色有些难看。
他瞧瞧攥紧了手,他知道卢峤早年在颍川待过,也知道他后面去过云州做太守,更知道荀远微和卢峤之间或许有十几年自己不曾窥探过的过往,从朝政之事和交集上来讲,荀远微待卢峤更熟稔似乎也能说的过去。
可他,真的有些不甘心。
除了在荀远微这件事上,他似乎从来没有落败于卢峤过。
于是伸手扶住了门框,春和本在一旁瞧着,看见他这样,不免惊呼一声:“戚郎中,可是身体不适?”
荀远微立即转过头来看向他,环视了一圈,附近又没有长随。
卢峤瞧见,当即朝远微叉手:“殿下,臣去搀扶戚郎中回房便是。”
话音一落,救匆匆上了台阶。
戚照砚也不能当着荀远微的面直接拒绝,只好由着卢峤搀扶自己,还要说上一句:“多谢卢少卿。”
卢峤在他耳边道:“戚照砚,同为男子,你真以为我看不出你对殿下的觊觎之心么?”
没有荀远微在场,戚照砚索性也不伪装了,拨开了卢峤的手:“那又如何?我只知晓殿下若要选翰林待诏,一定不会从九寺五监这种职能司部中选人,你说是不是?卢少卿。”
这话的确是在戳卢峤心窝子。
他入仕起,最开始是在云州做了一年太守,回长安后,在大理寺任了一年的大理正,再后来周冶的案子结束后便被外放去了河北道做观察使,一直到去岁才调回来做太府寺少卿,算是从来没有离开过职能部门。
而选翰林待诏,即使不从翰林院秘书省挑,也只会从三省六部这样的中枢部门中挑。
年前听闻荀远微要选翰林待诏的时候,他也曾旁敲侧击过,只是远微当时就回绝了他,说他是个能做实事的,还是九寺五监这样的职能部门更适合他。
卢峤没有应戚照砚这句,见他脱了手,也便回身出了偏殿。
远微许是有些不放心,已经走到门口了,却被卢峤拦住了,“差点忘了说,臣今日来见殿下,实则是年前派去定州赈灾放粮的官员回京了,将一些琐事报给了臣。”
荀远微犹豫了下,但心中还是更记挂定州的事情,便将照顾戚照砚的事情交托给了春和。
她才和春和吩咐完,看门的长随便来通禀:“殿下,射声卫李将军求见。”
远微记得昨天在大理寺才让李衡带人去查了那些考生的下落,他如今一早来公主府,莫非是查出了些眉目,毕竟李衡这人,跟着她在武州那会儿虽说有些没正形,但做事是极为谨慎的,若无要紧的事情,大约也不会直接来公主府见她。
“传。”
李衡进来的时候,面色有些凝重。
荀远微嫌少见着他露出这副模样,也跟着心底一沉。
按着官阶,李衡是高于卢峤的,故而在李衡给荀远微见过礼后,卢峤也对着他行了个叉手礼。
“殿下,臣奉命按着吏部给的考生名单去查了京中的各个客栈,并没有找到王贺。”
荀远微蹙眉:“你的意思是,王贺失踪了?”
这件事荀远微原是交给射声卫负责了,如今参加完贡举的考生失踪了,本就该他和射声卫主将褚兆兴负责。
他也不敢抬头,只道:“昨儿那些考生被从南省放出来后便都三三两两的结伴去吃酒了,本也不好相拦,殿下昨日傍晚交给末将去找王贺的时候,所有人都说从南省出来后便没有再见过他,其时天色已晚,昨日长安城中又恰逢集市,出入的人甚多,旁的门也不归射声卫管,臣已经和褚将军汇报了并与其余的府卫在交涉了。”
荀远微点了点头,交代道:“仔细查,王贺务必要找到,若中间遇到什么阻碍,不管是你还是褚兆兴,直接来报我。”
李衡抱拳应声,便退下了。
几件事一起压上来,荀远微也不能在府中多留,招呼其他的婢女给自己取来了裘衣便直接离开了。
李衡和荀远微的话,戚照砚在殿中听得清楚。
看着远微的背影,他知晓自己还有别的事要做。
毕竟贡举的事情,哪里是这么轻易便能结束的。
稍晚一些的时候,他换上衣衫,离开了公主府。
春和此时已经进宫侍奉了,荀远微临走的时候也没有吩咐不让戚照砚出门,故而府上的长随也未曾拦截。
他先是去了东市位置比较偏僻的一处绸缎铺,这是他的母亲离世前交给他的,是给戚令和准备的嫁妆之一,整个戚家只有他和令和知晓,母亲不愿意交给戚绍来打点的缘由恐怕也是怕被戚绍吞掉分给宠妾。
他及冠后便在外面买了自己的宅邸,令和的嫁妆也一直由他保存,三年前他出事后,家中明放着的值钱物件都被抄完了,好在令和的嫁妆一直被他妥善放着,基本存了下来,这三年他即使过的再困苦,也没有动过令和的嫁妆。
为了找令和,这处绸缎铺被他改成了半个类似搜寻信息的地方,但毕竟经营的时间短,能波及的地方也不过京畿,关于令和的有用的信息没找到多少,倒是在这次贡举案子上发挥了些用处。
他才走进绸缎铺,掌柜便停下拨算盘的手,从柜台底下取出一只食指长的信筒,递给戚照砚。
戚照砚拿过后藏进袖子中,拐出东市朝北,去了大理寺。
恰巧杨绩和另一位大理寺少卿都不在,他如今身上的关于贡举的罪名已经被洗清,便还算是本场贡举的主考官,昨日又被荀远微带回了长公主府,他要见尚且被关在狱中的于皋,负责看守牢狱的小吏也不好阻挡。
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不是以嫌疑人的身份到大理寺牢狱中的。
到了关于皋的牢房前时,戚照砚发现他靠着墙一脸颓然地坐着,头发散乱,衣衫单薄,微薄的光线顺着小窗落到他的脸上,一时也让人想不通他在想些什么。
小吏替戚照砚打开关着于皋的监牢的门,又叩了叩锁链,朝里面喊了句:“于皋,戚郎中来看你了!”
戚照砚走进去撩起袍子蹲在他面前。
于皋缓缓转过头来看着他,眼光浑浊,整个人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戚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