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远微有些惊讶,沈知渺对于此事,似乎要比自己冷静的多。
不过想来并不奇怪,她在没有被拐之前,也是龟兹贵族出身,并不是毫无见识的寻常女娘。
“直接去大理寺,入宫后让人去廷英殿把知渺传过来。”
荀远微的车辇一路到了朱雀门前,却当面遇着了沈知渺和李衡二人。
春和替荀远微打开车帘。
“你们怎么会在此处?”
沈知渺看了眼李衡,又朝荀远微行礼问安:“臣是特意来等殿下的,途中碰见了李将军。”
她这两句话中间没有什么关联,荀远微便将目光投向李衡,只见李衡一直看着沈知渺。
荀远微心中也明白了几分。
“知渺,你先上来吧,一起去大理寺。”她说着朝沈知渺招了招手。
车夫将矮凳从车上拿下,伺候沈知渺上了马车。
春和才要放下帘子,李衡便出声:“殿下,那末将……”
荀远微看着他挠后颈的动作,会心一笑:“你若是没事,便一起吧。”
李衡立刻抬头,“无事,当然无事!多谢殿下!”
荀远微还是有些担忧,她看向沈知渺,斟酌了下措辞:“知渺,你,真得想好了么?”
沈知渺认真地点了点头:“殿下,有些事情,总要臣自己去面对的,臣不能一直躲在殿下身后。”
听见她这么说,荀远微到底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她的车辇才到大理寺门口,便有小吏跑进去通报了窦嵩。
窦嵩年逾五十,这几年一直被杨绩压在底下做副手,若非荀远微提拔,他只怕要在大理寺少卿这个位置上终老,见了荀远微,自然是毕恭毕敬。
荀远微问了韩胜的事情,窦嵩毫无保留地全部交代给了她。
说话间已经到了大理寺的牢狱门口。
窦嵩亲自提着灯,为荀远微引路。
走了不远,便到了关押韩胜的牢房。
窦嵩和一边看守牢房的小吏吩咐:“把他提到审讯室去。”
韩胜身上还套着枷锁,披头散发,当日被李衡揍得鼻青脸肿的伤也没有褪下去,嘴角上还有干涸的、没有被擦干净的血迹,看着却更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沈知渺从一进审讯室便开始四肢发软,在无意间对上韩胜的目光时,又受到牢狱中血腥气的影响,更是没忍住胃中泛起来的恶寒,偏头过去,差点呕吐出来。
李衡就站在她身侧,见着她这副模样,最先反应过来,一时也没顾上礼节不礼节,连忙扶住她,抚着她的后背为她顺了几口气,关切道:“沈待诏,没事吧?”
荀远微也转过身来,轻抚着她的肩头。
窦嵩见状,便朝外面吩咐:“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给沈待诏找个椅子过来!”
审讯室原本只有一张椅子,他默认是荀远微要坐的。
沈知渺渐渐缓了过来,李衡也后知后觉地松开了手:“情急之下,失礼了,沈待诏。”
沈知渺的声音有些弱:“无碍,多谢李将军。”
荀远微要搀着她坐在椅子上,却被她拒绝了:“殿下,臣没事的,只是不太适应罢了。”
窦嵩给提着韩胜来的那个小吏递了个眼神,小吏会意,往韩胜的腿弯上踹了一脚,呵斥道:“你最好老实一些!”
韩胜被迫跪在地上,却只是闷哼了一声。
“你要说什么,这便交代吧。”荀远微睨着跪趴在地上的韩胜,冷声道。
韩胜抬起头来,带着锁链响动,却忽然转头看向沈知渺:“你竟然这般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沈知渺的声音有些发抖:“你,你莫要乱讲!”
韩胜往旁边啐了一口,“你当年流落到邛州,都快要饿死了,要不是我好心给你吃的穿的,把你收留在我家里,你早被路边的野狗分食了,你如今得意了,不但一口否认你我之间的过往,还将我送到了大理寺!”
“什么收留!分明是你从诱口跟前将我拐卖来的,这几年对我动辄打骂,又何来的恩将仇报?”
“拐卖?你去问问邛州的十里八乡的街坊,谁人不知道你是我正经讨来的娘子,你来了长安,攀上了高枝,有了情夫,”韩胜说着看了李衡一眼,但很快被李衡的目光吓到了,又转头看向沈知渺:“不但欺瞒殿下,还要诬陷我,你要知道,按照《大燕律》,妻子诬陷丈夫,是要判刑的!”
听到“十里八乡的街坊”,荀远微皱了皱眉,还真是和她想的差不多,这件事恐怕不是并不是韩胜一个人的案子,集体犯事的可能性更大。
沈知渺则脸色一白,不由得往前走了两步:“你莫不是疯了,竟然到处乱咬,玷污朝廷命官的清白!”
韩胜颇是恶劣地一笑:“怎么?我这还没说是谁,你就这般着急了?”
荀远微在背后道:“我提醒你一句,她现在是我身边的翰林待诏,也是有官身的,也算作朝廷命官。”
韩胜面上闪过一丝慌乱,但看着沈知渺着急的目光,又道:“说的这么冠冕堂皇,那你说我要不要和你的情夫说说,你在我跟前那几年,是怎么在我身下一遍又一遍地求……”
沈知渺突然冲上去,甩了韩胜一巴掌,“你住口!”
“长本事了?敢打老子?”韩胜眯着眼,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不顾手腕上绑着锁链,伸手用力将沈知渺一拽。
沈知渺本就腿脚发软,一个不防备,便被他扯在了地上,捏住了后颈。
“放了我,不然我就掐死她!”
韩胜说着环视着周遭。
沈知渺被他掐的几乎要哭出来。
李衡心中一痛,也没有和荀远微打招呼,箭步上去,抬脚便将韩胜踹翻在地,迫使他松开沈知渺。
沈知渺这才得以呼吸。
荀远微看着情况,起身和窦嵩道:“你先审,我后面会让御史台和刑部从旁协助,务必查清此事。”
窦嵩应下。
荀远微这才同春和扶沈知渺站起来,轻声关切:“没事吧?知渺?”
沈知渺摇了摇头,擦去眼角的泪水,嗓子有些干哑:“让那畜生污了殿下和李将军的耳朵了。”
荀远微颦眉,“你同我,不必说这些。”
从大理寺出来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襄国公府那边恐怕宴席也要散了。
宇文宣将戚照砚拽到一处屋子:“观文兄,当年究竟是怎么会事?”
戚照砚眼神躲避:“没有怎么回事,你听到是什么样的,便是什么样的。”
宇文宣更是着急,“说你犯别的事,我还能斟酌着信几分,但通敌叛国这样的事,我是决计不相信的。”
戚照砚闭口不谈。
“你同我还不愿意说实话吗?”
宇文宣在他面前踱步:“到底怎么回事,还有周尚书,你们这对师生之间……”
戚照砚打断了他:“不要提他。”
第48章 如梦令 能见到殿下,一切都值得。……
宇文宣看见他这副冷淡但又坚决的样子, 似乎又看到了当年在弘文馆读书的那个清冷矜贵的戚家六郎,那时所有人都知晓他不好接近,也就是宇文宣, 借着自己比他小几岁,又自幼同他一起长大的情分会在他面前晃荡几下。
以至于他一时将想要同戚照砚说的话尽数吞了下去, 嘴里嘟囔了句:“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 你这无趣的性子还是没变。”
“无趣”这两个字戚照砚自幼听过不少遍, 此时听见宇文宣这么讲,他也只是淡声道:“嗯,是无趣。”
宇文宣只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心中更是郁闷,便道:“从前大家一起吃酒的时候, 你便能躲则躲,也不知道你这和冰一样的性子, 哪家女娘能捂热, ”他说着没好气地坐了下来, “算了,我估摸着,也没有女娘愿意来贴你这么个冰块。”
戚照砚本来还不以为意,但听到宇文宣这么说,心中忽然涌上一阵慌乱。
殿下,也会觉得他无趣么?
于是他转过头来, 问了句:“真的吗?”
宇文宣是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的,只觉得他这话问的太无厘头了, 反问了句:“什么真的假的?”
戚照砚本来不想说,可以想到荀远微,他偏过头去, 咳了两声,才道:“你是说,在所有人看来,我都很难相处么?”
宇文宣这次算是听明白他的意思了,也知晓他不愿意明说,大约是好面子,遂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虽小他几岁,却也装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道:“可不是?戚六郎,我和你讲,这女娘呢,要么喜欢坦率真诚的,要么喜欢温润谦和的,要么喜欢风流倜傥的。”他说着还有意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戚照砚看了他一眼,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取下来,道:“说重点。”
宇文宣难得不有求于戚照砚,即使这么被打断,也没有生气,接着说:“反正,肯定是不会喜欢你这样的。”
戚照砚压低了眉,陷入了沉默。
宇文宣看着他这副样子,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消息一般,立刻走到他跟前,弯腰仰头,盯着他的脸,打听道:“等等,戚六郎,你不会是有心悦的娘子吧?”
戚照砚抿了抿唇,转过头去:“没有,不要乱讲。”
宇文宣撇了撇嘴角,并不相信:“啧,还没有,你这话骗鬼还差不多,我从会走路的时候就跟在你身后了,你什么性子我能不知道。”
戚照砚听着他这样说,一时也有些心虚。
宇文宣蹭了蹭自己的鼻子底下,负手围着戚照砚走了两圈。
“你别转了,转的人头晕。”戚照砚总觉得仿佛宇文宣这么转几圈,自己所有的心事都会被他窥探去,没好气道。
宇文宣嘴上也不放过他,“到底是我转的你头晕,还是有人心乱了,我不说。”
戚照砚一闭眼,眼前又都是荀远微的模样,他心中一时七上八下的。
“说说呗,哪家的女娘,我给你参谋参谋,或者你告诉我,我回头让我娘子给你去试探试探?”
戚照砚定了定神,说:“你都是成家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一副没正形的样子?”
宇文宣自认为有了戚照砚的把柄,也跟着道:“也是,毕竟我都和我的青梅竹马成婚了。”
他还刻意咬重了“成婚”两个字。
戚照砚一手拨开他,“你到底有没有正经事?你要是再这样,我便去告诉襄国公,你不在外面招待宾客,跑这儿躲酒了。”
一听到戚照砚要去请宇文复,宇文宣马上成了一副老鼠见了猫的模样,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好好好,我不说,我不问了,要是被我娘子看见我阿耶揍我,那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这还差不多。”
宇文宣看着他没了这个想法,又道:“不过我今日特意讲你请到此处,的确是有正经事。”
说到这里,宇文宣的神色又认真了几分。
“什么事?”
宇文宣思索了下,看着他说:“我在益州司马任上,发现那边买卖人口的情况很多,有买进来的,也有卖出去的,益州倒还只有个例,越往南,像邛州、蜀州这些地方更多,我之前有写信给我阿耶,我阿耶让我不要多管闲事,但我毕竟不是刺史,也只能悄悄查一查,我也比较惜命,那地方天高皇帝远的,我要真捅了谁的窝,怕是要英年早逝了,虽说也没查出来多少,但想着你如今毕竟是御史中丞,可能告诉你,用处会大一些。”
他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襄国公府下人的声音。
“看见郎君了吗?”
“没有啊,主公那边在找呢。”
宇文宣神色一变,扒到门上看了两眼,又环视了周遭,匆匆跑到戚照砚身边,压低了嗓音说:“快快快,帮我遮掩一番。”
他又怕戚照砚不答应,补充了句:“你帮我遮掩过去,我就忘了你说你有心悦的娘子一事。”
撂下这句,他也顾不得多少,直接跑到床榻上,直挺挺地往上面一躺,装出一副醉酒的样子。
外面又传来敲门声。
戚照砚从容地推开门。
襄国公府的家仆并不认得他,但也清楚是今日府上的宾客,便同他说明了来意。
戚照砚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宇文宣,违心地说:“宇文郎君在席间被灌醉了,我才搀着他过来躺下,恐怕得劳烦你们给他煮点醒酒汤才好。”
其中一个仆役往里面张望了一眼,又和另一个人对视了一番,确定戚照砚没有说谎后,才道:“多谢郎君了。”
之后两人一人去厨司煮了醒酒汤,一人许是跑去通报宇文复了。
等这两人都走后,宇文复才一个鲤鱼打挺地从榻上坐起来:“戚老六!我把你当兄弟,你让他们给我煮醒酒汤?你知道那玩意多难喝吗?”
戚照砚看了他一眼,“是你自己没和我说清楚的,”他说着理了理袖子,“行了,襄国公或许一会儿就找过来了,你自求多福吧。”
说完便关上门离开了,留宇文宣一个人在屋中咬牙切齿。
荀远微担心沈知渺受惊,于是先让窦嵩在大理寺找了间干净空闲的直房,扶着她进去坐了会儿,陪着她喝了点水,等她恢复平静。
过了一刻钟,沈知渺慢慢抬头看向荀远微:“多谢殿下,臣好多了。”
荀远微点了点头,推开门时,李衡还站在门外。
“你怎么还在这儿?”
李衡一时有些词穷,“我,末将等殿下。”
荀远微看了他一眼,一副“我还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的样子。
李衡更是赧然。
荀远微转头看向沈知渺:“我回宫还有些事情处理,你身子不适,我先让李衡送你回府,好不好?”
沈知渺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了眼李衡,又低下头:“劳烦李将军。”
李衡连连摆手:“不劳烦,不劳烦。”
但荀远微也的确是有事情回宫处理。
她回宫后写了让内诏——着韩胜的案子由三司推事。
门下省复议审核后,便颁了下去。
是夜将要睡时,她才想起,戚照砚说等宴席结束后,有样东西要送给她,自己却临时走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这么想着,竟有些失眠。
这一夜也睡得很浅,次日不等春和来唤她,她已经起身了。
许是昨日京中大多官员都去参加了宇文宣和卢娘子的婚宴,翌日倒也没有多少事情要处理,不过申时,荀远微便搁下了朱笔。
心中想着大理寺那边的事情,便传了车辇去了大理寺。
到大理寺的时候,戚照砚同窦嵩以及刑部尚书陈敬年正商讨完事情,戚照砚目送陈敬年离开,一转身便碰着了荀远微。
他怔了下,和荀远微见过礼后,才装作无意地问道:“殿下今日怎么有空来大理寺?”
荀远微看着他,轻轻弯了弯唇角:“嗯,来见个人。”
戚照砚心中忽然一紧,出口却是一句:“见,见谁?”
荀远微笑睨着他,“怎么?我想见谁,还需要同你打招呼么?”
戚照砚低下头,心中一阵懊悔。
荀远微理了理袖口,“罢了,陪我走走吧。”
戚照砚应了下来。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在出宫的道上,荀远微也没有开口,只是有意将步子放得很慢。
戚照砚心下又不太安定,没控制住步幅,差点撞到了她身上。
荀远微转过头来看着他,忽然问道:“戚观文,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戚照砚瞳孔一震,斟酌了下措辞,语气中带着几分小心翼翼:“殿下,是来见臣的么?”
荀远微看着他谨慎的模样,笑道:“我来大理寺怎么就不能是见人犯了?”
“但是殿下并没有进去。”
戚照砚抬眼看着荀远微。
荀远微便也承认了,“嗯,就是,顺道,对顺道来看看你。”
她要出宫,走大理寺这边,一点也不顺道。
戚照砚心下了然。
荀远微补充道:“三司推事,你在其中的作用不小,我是担心,大理寺这地方,会不会让人想起从前那些不太愉快的事情?适应地如何?”
戚照砚沉吟了声:“本来是有些不适应的,但看见了想看见的人,就觉得一切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