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光走后,门房立于院门口,恭敬道:“王妃,荆二姑娘送来拜帖,此刻正在府门口候着呢。”
虞悦立刻起身,前去相迎。
荆卓君在侍女的搀扶下下了马车,面上不似前几次来找她般欢喜,虞悦心下一沉,问道:“出什么事了?”
她垂眸抿唇:“我们进去说。”
二人进了屋,绣鸢奉上了两杯凉茶,她没有动,先道:“阿悦,你知道吴高阳此人吗?”
虞悦点点头:“今年的新科探花,春猎时打过照面,长得确实俊俏,温润儒雅。你打问他做什么?”
刚看了探花郎的话本子,怎的又来一个探花郎。
“这探花郎向来不都是抢手的,按常理大多都是被选做驸马、郡马,可陛下与几位亲王都无意,自然别人就有意了。虽然家世不好,出身乡野,但凭他的学识样貌,再加以帮衬,必能平步青云。”荆卓君道。
虞悦越听越觉得耳熟,一惊:“荆尚书不会是想让你嫁给他吧?”
荆卓君默了一瞬:“朝中肱骨之臣大多出身世家,比如李相出身赵郡李氏,卢御史出身范阳卢氏,崔御史出身博陵崔氏。出身微寒人家的有志之才通常坐不到高位,我爹觉得,他是个可堪大用的人才。”
虞悦也陷入了沉默。
她不太明白,吴高阳是可堪大用的人才,既然看重他,帮扶他就好了,为什么要把女儿的婚事搭进去?
“我爹下朝后亲自问过吴高阳,他二话不说就同意了。现在已经问过名,送去算八字了。”荆卓君低头飞快地绞手中的帕子。
虞悦瞠目:“这么快。”
“嗯……不过有一点不好,他太穷了,没有家底,俸禄也没多少,在京中甚至没有个像样的宅子。所以我爹置办了一座府邸赠与他,还买了不少奴仆,说这样我日后也能在家中硬气些。”荆卓君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自己说都硬气不起来。
这岂止是有一点不好,简直是大大的不好!
真搞不懂荆尚书是怎么想的,若不是荆尚书为人比荆卓君还正直古板,她都要怀疑吴高阳是荆尚书流落在外的外室子了。
她问:“他连购置新宅子的钱都没有,纳征要怎么办?”
荆卓君答:“为了面子上过得去,他们商量着纳征礼先替吴高阳置备,反正也是要送进荆府的。”
“这不相当于你们招了个赘婿?”虞悦哭笑不得。
倒贴女儿倒贴钱的,孩子还是跟着男方姓,男方空手套白狼,还不如招赘呢。以荆尚书的势力,哪怕是旁支庶女都比这嫁得好,这桩婚非结不可吗?
荆卓君冷静下来,面露纠结:“细细想来好像确实不太对劲,他娶妻,两个肩膀担着个脑袋就把婚成了。他们在赌吴高阳的仕途,就没想过万一赌输了怎么办。”
结亲并不在意女儿家的想法,但虞悦觉得这很重要,“你的意思呢?”
荆卓君捏紧了手中的帕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吴高阳看起来人很好,我爹也向他的同僚打听过,都对他夸赞有加,说他正直、勤奋、上进,日后必大有作为,为人也圆滑,这才放心去找的他。”
“但是,这只是你说服自己的说辞,并非你自己的真实想法,对吧?”虞悦定定地看着她,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似乎能洞悉一切。
如果荆卓君真的愿意听从父母之命,就不会来找她说这许多了,每句话都在透露着抗拒。
“其实……我无意中听到了一个秘密,你别跟别人说,”荆卓君声音低下来,“他爬过二公主的床,后来被二公主厌弃,他才另攀高枝的。”
虞悦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你是从哪听到的?”
“有次我去清芳楼用膳,偶然听到二公主在拐角处讥讽吴高阳。”这事她是真的不知道,清芳楼也没有相关记录,看来他们做得还挺严密。
本来吴高阳唯一的优点是品行端正,现在直接可以抬走了。
“此人断不能嫁。”虞悦一脸严肃。此事荆卓君不好说出来,毕竟关乎二公主声誉。若想取消婚约,还得让他自己露出马脚才行。
“说来也巧,”虞悦起身捡起丢到地上的话本子,“你来之前我刚看了一本关于探花郎攀上公主后飞黄腾达的狗屁故事。”
荆卓君身子一僵,表情变得有些紧张,虞悦狐疑道:“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荆卓君僵硬地扯扯嘴角,神态显然不自然起来。
一本书而已,有什么好紧张的,“莫非你家有不许看市井话本子的家训?只许看四书五经这些正经书?”
荆卓君心里短暂挣扎了一下,迫于实在不擅长撒谎,倒不如说实话来得痛快,两眼一闭。
“好吧,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更加不可以告诉别人,”荆卓君深吸一口气做好准备,道,“其实我就是风流先生。”
“啪”一声,虞悦手里的《探花郎驸马录》又掉回地上。
她好半天才把不正经话本子,和正经的荆卓君联系在一起。
原来真实的荆卓君并非表面上那般古板,只不过是在白天扮演一个被礼教规训的大小姐,夜晚把积攒的压抑全部通过写话本的方式释放出来。
虞悦半晌没说出话来,嘴巴一翕一合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挤出一句话:“你是出于什么想法写的《探花郎驸马录》。”
“就是在我知道吴高阳与二公主的事后,我心中憋闷,不知向谁倾诉,便写了这个故事,警醒女子们提防探花郎。”荆卓君弯腰捡起话本子,放到桌上。
这立意藏得也太深了,等百年后或许大家结合史料才能明白其中深意。
其他人警没警醒虞悦不知道,但应该被气到的不少,此刻她对这个故事是彻底不气了,只有敬佩,“你冒着自毁口碑的风险也要写,真伟大。”
荆卓君把憋了许多天的秘密全部吐出,心中畅快不少,“我父亲那个人很古板严肃的,对我们子女管教也极为严格,我只能顶着‘风流先生’的名号才能随心所欲。”
“我帮你,会让吴高阳的面具自行脱落,露出真面目的。你不会嫁给他,不必再因此忧心,”虞悦向她投去真挚的眼神,“所以风流先生,以后出新话本子可以先给我一本吗?你的话本子太难买啦!”
两人一齐笑开了花,荆卓君脸颊微微发粉,软道:“阿悦别再打趣我了,以后都提前一天送到你府上。”
*****
后来紧锣密鼓查吴高阳的劣迹,一晃便过了两旬。
绣鸢欢天喜地跑进院子:“姑娘!宫里刚传出消息,伪银案已查清,再过两日,瑞王就要带着要犯抵达京城了!”
虞悦“噌”一下就站起来了,手上和桌案上的纸张随着她的动作散落一地,可她丝毫没注意。
小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她努力想压下心跳,可眼前不断浮现梁璟的身影,轻佻的笑意,恣意的张扬悦色,矜贵慵懒的身姿,一切都挥之不去,心跳节奏随着想法不断加快,更快。
她现在就想见到他。
她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强烈念头吓了一大跳,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或许是想问问他为什么不给她写信了,或许是想告诉他期待的《探花郎驸马录》看了气死人,又或许是她迫不及待想知道伪银案的来龙去脉?
她分辨不出来,也无暇分辨,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她想见他。
随之而来的,她又有点生气。查清案子和回京两件大事都不跟她说,还是通过宫里传出的信儿才知道的,比一些人知道的都晚。
这是模范夫妻应该有的样子吗,虞悦双臂环绕抱于胸前,撅着嘴把自己撞回椅子中。
既然不告诉她,她才不要去接他呢。
很可惜,虞悦还是没忍住。
梁璟回京当日,她很没出息地坐到了他必经之路的茶馆二楼,半掩着窗子偷感很重地时不时往下瞄,路过的人注意到她后,都捂着自己的钱袋子飞快跑开了。
虞悦:……
周围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们也都听到了传闻,说瑞王殿下今日会带着造伪银的要犯回京,前来凑热闹。
据说是益州司马和益州铸钱监监丞,两人合谋用官炉铸伪银,铤而走险,在向朝廷纳税时将真银换了一部分伪银。而中间有人贪墨了一部分税款,所以伪银才会在京城流通开来。
百姓们最爱看的莫过于高官落马,狼狈地拷在囚车中游街的场景,把积攒的怨气用臭鸡蛋和烂菜叶狠狠发泄到这些人身上。
此刻不少人已经提前挎好装满臭鸡蛋和烂菜叶的小篮子,忿忿站在长街两侧等候了。
等了好一会儿,人群中不只是谁高喊了一声:“快看!有一行人骑着马进来了!是瑞王殿下吧!”
虞悦急忙将头探出窗外,城门口出现了几个小黑点,愈走愈近,她才看得真切。
为首的两人身姿挺拔坐在马上,一个深邃锐利,一个清冷明秀,简直不要太养眼。
“瑞王殿下旁边那位是谁?”有人在人群中低语。
“你不知道?定国公次子,刑部侍郎虞恺。”
“天,美男的旁边还是美男,他也就比瑞王殿下差那么一丢丢吧,我愿意退而求其次嫁给他!”
“想得比长得还美,用得着你退而求其次?没听说吗,当初定国公一家刚回京时,上定国公府提亲的人,都要把定国公府的门槛踏烂了,也不全是要求娶瑞王妃的,还有说亲与虞二公子的,结果人家一个也没看上。”
“长成这样我也谁都看不上。”
虞悦失笑摇头,这些人真的是,无时无刻不在八卦,有谁关心一下后面的囚车吗?
“诶,来了来了,谁是益州司马?司马东西,看老娘不砸死你!”
“管他谁是谁呢,在囚车里的都是祸害我们百姓的臭虫,砸就完了!”
天上交错飞起臭鸡蛋烂菜叶,还混杂着一些臭鱼烂虾,精准地砸到囚车上。周围护送的官兵也不制止,默默退避三舍,让百姓们肆意砸,只要别波及到自己就好。
梁璟行至茶馆前,心中微动,心有灵犀般抬眸望去。
虞悦对上他视线两息才意识到,自己光顾着看热闹,完全忘记隐蔽了。大骇,红着脸一个猛子扎下去,埋头躲到窗子下。
出门忘看黄历了,今日黄历是不是说不宜出行?
梁璟看到少女堪比川剧变脸的变脸速度,和急忙找躲的慌张身影,嘴角微微牵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好久不见。
他噙着笑意从空无一人的窗子收回视线,继续向前驶去。
虞恺瞥到他微妙的变化,随着他刚才的视线看去,那里空无一人,有什么可乐的?
梁璟要先进宫述职,虞悦紧赶慢赶回府更衣,悠闲地躺在院子的摇椅上,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就这样假装了一个时辰,虞悦坐不住了,“啪”一下把手中一页未翻的书扔到石桌上,对绣鸢道:“述职要这么久吗?从他进城到现在已经过了两个时辰了,从皇宫回府也就一刻钟的功夫。”
“也许是陛下许久不见王爷,欢喜得紧,又立了这么大功,自然多留会儿。”绣鸢安抚道。
好吧,这样说来也挺合理的。
一直到了晚膳的时间,梁璟才风尘仆仆回府,一下马车就看到门里站着那道让他魂牵梦萦的倩影,假装不在意地走过去,问道:“你在门口站着做什么?”
明知故问。
“路过。”虞悦眼睛都不眨地吐出两个字。
“路过?”梁璟不解道,“府门在中,你的院子在东,我的院子在西。你既是路过便是从东往西去,莫非是要去我的院子不成?”
虞悦的睫毛慌乱轻颤,“谁要去你的院子,我,我是要去正殿。”
正殿只有重大事件或节日才会开启,梁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毕竟他的目的不在此,也完全知道她在瞎编。
“哦,好,那你去吧,我先回我的院子了。”梁璟一副完全相信了她的胡话的样子,事不关己地抬腿往西走去。
“我,你,”虞悦完全没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一瞬间语无伦次,目送他潇洒离去的身影,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绣鸢,“他……”
“他什么意思啊!”几次深呼吸后,她终于忍不住咆哮出来。
拐角处的梁璟听见少女愤怒的吼声,浅笑出声,温柔的双眸中闪着狡黠的光芒,看得千吉一愣一愣的,忐忑开口:“王爷怎么突然对王妃这个态度?”
梁璟露出一抹神秘莫测的微笑:“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懂不懂?”
千吉呆滞地摇摇头:“不懂。”
跟姜太公和鱼有什么关系?
“小别胜新婚……算了,这个你更不懂。”梁璟哀叹一声,一副顾影自怜的样子背手走开了。
千吉:……
他现在也想大吼一句:他到底什么意思啊啊啊!!!
*****
一大早,辰时都未到,绣鸢就被虞悦从被窝里拖出来练武了,绣鸢哈欠连天地站在院子里,又打了一个哈欠后,苦哈哈问道:“姑娘你没事吧?现在还没到辰时呢!”
平日里虞悦和绣鸢的练武时间是辰时二刻,雷打不动地练了十余年,今日怎么突然提前了?
“先练了再说。”虞悦一脸严肃。
绣鸢甩甩脑袋让自己清醒一些,没有犹豫:“来。”
两人你来我往间招招致命,却都收着些力道不至于真将人重伤。
没过一会儿,虞悦被绣鸢反剪双手按在石桌上,哀嚎道:“哎哎哎,轻点儿,不练了不练了呜呜呜。”
绣鸢松开根本没怎么用力的双手,无奈道:“姑娘你到底怎么了?打得心不在焉的,我只用了五成力你都接不住。”
虞悦活动着两侧肩膀,盘腿坐在石桌上,一张脸皱成一团:“我就是不知道怎么的心烦意乱,昨晚一晚上没睡着觉。”
“姑娘明明就是在想王爷为什么回来后性情大变。”绣鸢一语点破。
虞悦眼睛一亮,找到知音般感动:“是吧!你也觉得他性情大变!”
绣鸢点点头:“确实,以前王爷时不时就找由头来姑娘院子里,连过来看看姑娘院里的兰花长得好不好这种理由都能找出来,难道是分开太久生疏了?”
是这样吗?虞悦挠头:“可是我和你分开两个月再见也不会生疏啊,况且前一个月他还给我写过那么多信,不知道怎么突然就不写了。”
“姑娘,那怎么能一样,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十几年朝夕相伴,岂会被两个月冲淡感情。你和王爷是分开前两个月才慢慢熟络起来的,可能就是有些生疏了吧。后来查案忙,就顾不上写了。”绣鸢分析道。
虞悦托着下巴对绣鸢的说辞半信半疑,她直觉不是因为这个,却又没有头绪。
倏地,她从石桌上跳下来,“走,去找我二哥问问。”
她二哥和梁璟整日朝夕相处,一定知道其中发生了何事。
挂着“瑞”字牌的马车悠悠停在刑部门口,绣鸢递上一枚玉佩给门口侍卫:“劳烦通传一声,告诉虞侍郎有人在此等他。”
侍卫看到了那块能闪瞎人的“瑞”字金牌,不疑有他,立马毕恭毕敬地进去通传了。
不一会儿,一身着青色锦袍,身形颀长的男子出现,模样与虞悦有七八分相似,只不过和长相甜美的虞悦不同,气质清冷,让人不敢靠近。
他撩开车帘,对里道:“恬恬,你怎么来了?随我进去吧。”
虞悦探出头,眼睛眨巴眨巴:“我可以进吗?”
“无碍。”
虞悦撑着虞恺的小臂跳下马车,一路跟随他的脚步进到一间不大不小的屋子。左右是满墙的书架,几案上也摞着一堆堆书本和卷轴。
虞恺给妹妹倒了杯热茶,懒洋洋笑问:“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又闯什么祸了?”
“以我现在的身份哪还敢闯祸呀?”虞悦执起茶杯嗅了嗅,“我今日来,是想问你些事情。”
虞恺歪头挑眉:“你这样迂回地问,可见不是什么好事,先说来哥哥听听。”
虞悦放下茶杯,一脸认真:“你和王爷在益州,遇到什么特别的事情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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