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牧喉中凝噎,又对他深深一揖:“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重见,请沈相珍重。”
“珍重。”沈持摆摆手:“回去收拾包袱吧。”
裴牧转身疾步而去。
沈持轻叹了口气,心情复杂得无以言说,闷闷地继续往家中走去。
到了竹节胡同口,一把胡须似的东西甩到了他脸上,惊得沈持左躲右闪,直到听到一声“沈富贵”才定住身形,一把揪住那柄还在他眼前晃动的拂尘:“邱道长,啊不,师父。”
不知那阵风把邱长风吹到了他面前。
“哎哎哎,你可别叫我师父啊,”多年不见,邱长风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面容清癯只须发中添了几丝银白,扎眼的很:“我可教不出这么丰腴的徒儿。”
嚯,这小子比上回见面足足胖了两圈,果然是权势养人啊。还有,可见早把他教的八段锦和剑术给扔了,没练过,呵。
“我前一阵子往禄县去了封信,”沈持脸色微窘,忙说起正经事来:“四处寻师父你呢。”
邱长风被他两声“师父”叫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哼,贫道就是听说你在找我,这不赶紧过来瞧瞧,你有什么事儿啊沈富贵?”
“想请师父为我瞧瞧,家里那边适合建一处宴室?”
邱长风眯眼捋着胡子:“怎么,史将军有喜了?”
“嗯,下个月师父要见你徒孙了,”沈持:“晋升为道爷啦。”
邱长风:“走吧,走吧现在就去,当给我徒孙的见面礼喽。”
沈持:“多谢师父。”叫得一声比一声甜。
邱道长:“……”有种白用你不给好处的预感。
“对了,姜道长呢?”沈持又问起邱长风的师兄姜衡。
“四处云游,”邱长风不满地说道:“怎么,贫道一个还不够给你家指点个宴是的,还得捎上师兄?”
沈持:“师父误会徒儿了,我就是惦记姜师伯,问问。”
邱长风看着他:“贫道想起来了,要定宴室的位子,需一样道器,贫道还得去寻摸。”
说完就要溜,想着去哪个道观顺一件。
沈持眼疾手快拽住他的道袍袖子:“师父,师父,徒儿孝敬您一件好啦。”一张二十两的银票转眼移到了邱长风的袖中。
邱长风抖了下胡须,沉默了一瞬问:“沈富贵,你先跟我说说,如今年俸多少?”
沈持:“还成吧,够活。”
邱长风:“开府了吗?”
沈持:“后年吧。”不出意外的话后年转正。
邱长风:“贫道还以为这次来就能住你的相府呢。”
沈持笑道:“师父只要在京城呆到后年,等我开府治事了,定将师父接入府中孝敬。”
“算了算了,”邱长风不肯跟他去沈家了,拿出银票晃了晃:“贫道去买个道器,明儿来找你。”
说罢在沈持再开口啰嗦之前就闪人了。
沈持心情轻松地回到家中,进门后,赵蟾桂领着两个新买的婢女来见他:“相爷,您先前说要给夫人再添两个人使唤,我留意许久总算遇到两个稳妥的,您瞧瞧?”
这事儿说过去有阵子了。
两个十二岁上下的婢女齐齐跪在沈持面前,小心翼翼地行礼:“相爷。”
听口音是京城本地人,沈持问她们:“你们二人叫什么名字,因何卖身为奴?”
一个女孩儿小声说道:“奴婢名叫小红,去年家中父兄死了,穷得揭不开锅只好将奴婢卖了。”
另一个跟着她说道:“奴婢名叫春花,奴婢的娘生了十一个丫头,家中养活不起……”
她们说完,赵蟾桂将卖身契递到沈持手上。沈持接过来飞快扫视一遍,知晓她们不是被拐子拐出来的后蔼声道:“领她们去见云苓、子苓,学些规矩后再领给夫人看。”
赵蟾桂应了声“是”,领着二女就要退下。
沈持:“夫人呢?”
不仅没看见史玉皎,连她的两个婢女都没影儿了。
音落,史玉皎从门外进来,快步走到沈持跟前,拿隆起的肚子碰了他一下,笑道:“你眼前。”
可能是她没控制好力道,又或者是沈持没有防备,倏然趔趄一下险些摔倒在地,他趁势揽住史玉皎的手臂才堪堪站稳:“……去哪儿了?累不累,快坐下来。”
手忙脚乱服侍自家媳妇儿。
“看好戏去了,”史玉皎笑着躺靠在贵妃榻上:“阿池你没赶上实在太可惜。”她今儿从皇宫出来走到半路看到百姓扎堆在看热闹,便也挤进去看了会儿。
沈持端起一杯温水放到她唇边:“什么好戏,来,喝口水慢慢说。”
史玉皎眨巴着眼眸:“赵驸马今儿给咱们演了一出哭亡妻康平公主殿下的戏,更好笑的是他把吃的都吐出来了,拉着一车车珠宝哭着送去公主的地宫了……”
今日皇帝罢了裴牧的官,赵诚听到后怂了,立马将公主的嫁妆打包,为了让人都看到,还写了一首悼亡词,一边哭一边吟地送了过去。
他哭得自然是那些能保赵家富贵几代的金银珠宝,拙劣夸张的演技给围观的心知肚明的百姓带来了不少乐子,一路上尖刻的嘲笑声不断。
“下次有好戏叫我,”沈持说道:“赵驸马也算是学乖了。”
这时候子苓插话道:“那可不,还丢人丢大发了呢,赵驸马的女儿女婿,曹二公子跟曹夫人一路盯着他呢,生怕他趁人不注意藏些珠宝呢。”
沈持:“他们也去看热闹了?”
“想来约摸曹夫人不放心她爹,”史玉皎喝了口温水才说道:“一路跟着,曹二公子又不放心自家媳妇儿,还是岳父岳母的大事,自然也跟去了。”
云苓说道:“才不像夫人说的那么好呢,奴婢施展轻功挤到了前面,曹二公子俩口子坐在马车里你一句我一句风凉对方呢……”
“曹二公子笑话他岳父家为这点儿东西大打出手丢人现眼,他夫人说那是谁比得了曹家生财有道啊……曹二公子黑着脸不说话了……”
沈持听到“生财有道”四个字,脑中轰然散过一道白光。
第247章
“生财有道”并不是个贬义词, 甚至说话者往往多半是带着欣赏羡慕的口吻来评价的商人的,而用在累世公卿,受皇恩荫蔽, 靠朝廷赏赐、俸禄富贵,族中子弟明面上为官一向清廉的曹家头上, 似乎就有些讽刺的意味了。
也难怪曹仲亭会黑脸。
然而赵央不会无缘无故拿这个来嘲讽曹家,沈持想, 莫非她在曹家窥到些什么。从曹仲亭的反应好像也在佐证他的推测。
沈持淡声问云苓:“后来呢?”
“后来曹家的马车走远了,”云苓回道:“奴婢就听不清楚他们说什么了。”本来她也没刻意去听, 只是凑巧被灌了一耳朵。
“阿池, ”史玉皎掐了他一把:“在想什么呢?”
沈持笑了笑道:“我怎么就错过这么好看的戏了呢。”
史玉皎捧着肚子摇摇头笑话他:“你都忙成这样了还有心思凑热闹呢, ”说完她拿起几上的绢丝团扇子呼啦啦扇了一阵凉风,一晃又到了一年中最暑热的七月初, 离了扇子一会让便汗流如注:“饿了饿了, 快摆饭来吃吧。”
沈持看了看房里,四个角都放着宫里头赏赐的冰, 或许散发的凉意抵御不住酷热, 他也热得微微烦躁, 一边从她手里接过扇子给二人摇着一边叫去传饭,等待的工夫,史玉皎瞥见外头廊檐下垂头侍立着两个身形单薄佝偻的小丫鬟,问:“她们是谁?”
“先前一直说给你添两个人使唤, ”沈持说道:“这不, 赵大哥找着了, 两个都是京城贫苦人家的孩子,我原说让子苓、云苓姐姐教过规矩后才给你看的……”
史玉皎朝春花、小红招了招手:“过来。”
两个小丫头趋步进来,跪在她面前叫了声“夫人”, 史玉皎打量她们俩一眼,瘦得可怜的女娃儿皮肤黧黑,手指粗大,一看就是从小做活儿的,几句话问下来听着是老实本分的,说道:“云苓,你明儿把家里裁衣裳的布拿出来给她们做两身衣裳,对了,你们会做针线吗?”
云苓、子苓两个打小习武,于女工上是不大在行,以后孩子出生,少不得要做些小衣裳什么的,故而随口一问。
两个女娃儿早听说史玉皎是将军出身,生怕不和她心意了抽她们鞭子,本来还悬着一颗心唯唯诺诺的,但见她这样随和大方,心中感激,说道:“奴婢二人从五六岁上就开始给人缝补,会些平常的针线。”
“那正好,”史玉皎瞧着沈持说道:“明儿开始做些小被子什么的。”
沈持不停地摇着团扇:“你安排就是。”
子苓把她俩带下去了。
这时饭也摆好了,赵蟾桂媳妇儿搬来一张方桌:“相爷、夫人,老爷和夫人不在家,你们就在这儿吃吧。”
沈煌夫妇俩回来两日这不顶着大热天又回到田庄上去了。说是买了两只小羊羔,等着养大了给他们吃肉,如今还离不开人照料,总之就是闲不住。
没有长辈在,小两口不用到饭厅吃饭,哪里舒坦就在哪儿摆张桌子。
“三娘,”吃饭的时候沈持说道:“找到邱道长了,这两日来看风水设宴室。”确切地说是邱长风得知他在找他,回京来了。
挺够意思的吧。
史玉皎跟邱长风不大熟,想了片刻才说道:“他是姜道长的师弟?”
沈持:“嗯,姜道长说他见过你小时候呢……”就着这个话题,小两口扯了会儿家常,他见她胃口实在是太好了,不着声色地抢了半盘卤肉:“今儿午饭没吃好,三娘你是不知道,户部的食堂有多难吃……”
史玉皎搁下筷子:“……”咦,他上次不是还说京城的衙门里面,户部食堂的饭菜最可口嘛,难道是她记错了。
她又打量他,欲言又止——阿池胖了吧。然而片刻后她在心里跟自己说,也许是过去他太瘦了,如今这般才是正常身形,不胖,一点儿都不胖。
于是又叫人给他添了一碗饭。
沈持:“……”没办法只得笑纳。
等他磨蹭着吃完饭,腹中已有十二分饱,吃撑了。史玉皎浑然不觉,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她攀着沈持的手臂借力起身说道:“我要回房歇着了。”
到了孕晚期,饶是她体格在强健,一天下来也十分累。
沈持看她眼皮子很重,虚虚扶着她回屋,等她沐浴后陪她说了会儿话,直到她睡下才起身去书房。
书房的墙壁上贴着一面铜镜,映出他明显发福的身形,沈持看了眼,有些微焦虑。不过很快,他便放下这些无用而多余的内耗,坐在书案前复盘今日遇到的人和事。
除了裴牧被贬官让他十分痛惜,旁的再没什么,只那从云苓嘴里听来的曹家“生财有道”四个字让他反复盘了数遍。
他在户部短暂任过侍郎,粗略知晓京城世家当下明里暗里有些经营,然而那里头并没有曹家……
莫非曹家的手段十分的隐蔽,连一丁点儿风声都未曾露出来过。否则偌大一个家族人多眼杂,这么多年到底是怎么做到悄无声息的呢。
沈持想了半天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拿起书桌上的医书看起来,里面说妇人产后若要恢复轻巧身形,可用泡决明子陈皮山楂茶,他想着对他也适用吧,于是写了个纸片,叮嘱赵蟾桂明日去药铺抓了一些,回来当茶饮。
当晚直至半夜才打算就寝。宽阔的拔步床上挂着轻薄的霞影纱的帷帐,沈持沐浴后换了中衣揭开一角,刚探身躺下就贴上来个圆滚滚的肚子,他把手掌轻轻放上去,隔着衣裳感受到里面是不是发起的好像拳打脚踢的动静,倏然有种后知后觉的激动:这是他的娃儿!他的娃儿!
而且,很快就要见面了,也就一个月吧。
沈持想着想着又兴奋又紧张,一点儿睡意都挤不出来,却竟然也不觉得长夜漫漫,只记得自个儿傻笑了一两回外面就鸡叫了。
次日清晨依旧按点去上朝。路上遇到冯遂,更或者说那人在竹节胡同口截住了他,京城的官气养得人通身颇有威严,见了沈持冷着脸:“沈相。”仔细听,还带着一丝嘲讽与不屑。
“冯大人,有事?”
沈持只看了他一眼,那种上位者的威亚让冯遂稍稍收敛,语气也恭敬起来:“今日裴大人离京赴陕西府眉县了。”
“他……他冤啊……”明明是受人排挤。秉性相似的两个人,哪怕只见过几面,也会惺惺相惜,他为裴牧被贬放逐而难过不安。
原来是为裴牧的事而来。
沈持心想:我心中的憋屈也不比你少。
但他又能说什么呢:“初入仕途,到地方历练一番没什么不好。”
这话叫冯遂暴躁起来,他直接质问沈持:“沈相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无故被贬,不打算说一句话为他争一争吗?”
沈持压下声线:“这是本相自己的事。”
裴牧被贬,除了曹慈等人拱火而外,说到底,是皇帝不喜他,借个由头迁怒把人撵出京城罢了。
“沈相日日伴君左右,”冯遂听了越发耿直:“难道不该劝谏陛下赏罚公平,爱惜贤才吗?”
沈持的那双墨眸幽深沉静,倒映着夏末浓稠碧绿的树叶,耐心地说道:“本相以为这次裴大人确实渎职了。”办的事没能让皇帝满意。
说到底,士子行走在朝堂之上想要平步青云享高官厚禄,无外乎“有用”二字,在其位就要摆平“麻烦”,万不能捅到皇帝跟前,要是没这个用处,就只能让位走人了。
裴牧这次就是不慎没拦截住赵家的“麻烦”,让皇帝为此烦心了,他不走人谁走人。
虽然这个“麻烦”给到沈持手里也未必能消弭。但官场就是这么残酷,哪有那么多通融共情。
“多谢沈相教诲,”冯遂惭愧地说道:“是下官沉不住气了。”但他还是不甘心,要上奏折为裴牧讨个说法。
沈持看出了他的倔强,没再说什么:“若没有别的事,告辞。”
冯遂不懂他的冷淡。沈持亦不强求。
能改变一个人的,不是说教,而是南墙,撞一次不悟那就多撞几次,沈持决定尊重他的命运。
等沈持走过去之后,冯遂这才想起他不过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惊诧于他竟这般……该说是冷漠还是淡然……他抹了抹额头上不知是冷汗还是热的,匆匆到大理寺上值。
果不其然,没过几日,冯遂上书为裴牧喊冤,这让正在寻目标的曹慈眼睛一亮:这不送上门来了。
他给自己的门生故旧发了话,找冯遂的麻烦。冯遂就这样被曹慈的人给盯上了。而他却不自知。
而沈持对此从不置一词。
甚至一日下朝之后在上书房见到冯遂的奏折,他都没看一眼,还有兴致说起这几日喝的消脂茶,皇帝哈哈大笑,说自己如今还如青年时保持同样的体重,沈持羡慕不已,忍不住问道:“陛下的自制力实在是太好了,臣不及一二。”
皇帝大笑,让太监取了一大包茶赐给他:“试试看,不出一月便可让人衣带渐宽。”
沈持谢恩后接了过来。今日事情不多,难得清闲一回,从上书房出来后他赶到户部,将之前的户籍、田亩籍册悉数过了一遍手之后,各种数据移到了沈持的脑海中,这么一来,等各地重新统计了数据来,就能比较出增减,户部对各地的人口、农事、税赋等便有了新的了解。
进而将各处的经济命脉掌控在朝廷的手里。沈持曾出任户部侍郎的时日短,很多东西他并不知晓,所以这次要花大精力跟着户部过一遍,以后便不用这般事无巨细,放手给户部的官吏去做就是。
他一连数日在查看陕西府的籍册。
不过今日惦记着宴室之事,比往常要早一些回到家中,但是沈家迟迟等不到邱长风到访,疑似被放了鸽子。不过这天晚上等他在书房看书的时候,邱道长来了:“沈富贵。”
沈持听见动静,微微一惊,听见声音走到庭院,邱长风从屋顶上跳下来:“富贵啊,贫道这几日碰上点儿事情给耽搁了,这不连夜赶来了。”
“无妨,”沈持说道:“师父进来喝杯茶吧?”
邱长风看着窗明几净的书房,不好意思地掸了掸道袍上的灰,挤出个尴尬的笑意:“不渴,算了吧。”
沈持只好将茶水端来庭院中招待他,月明星稀,邱长风沈家两进院的宅子里转了转,说道:“倒不必费事,贫道瞧着先前挨着二进院厢房东南角的耳房便是宴室,大抵是后来这家房屋的夫人年纪大了,不生了,将宴室拆除了。
沈持:“是个好方位嘛?”
邱长风:“东南一般来说是家中长女之位,贫道算着你这次一举得女,此位易得贵婿,且还是个保女子平安生产的吉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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