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彰喊了她一声“太奶奶”,余下的孩子喊“太姥姥”,把个老刘氏欣喜得又抹起了眼泪。
沈家宅子里最显眼的地方摆着的是沈持县试、乡试、会试高中的喜报,上面悬着他状元及第的匾额,沈山在世的时候每日清晨起来都要将这些当成传家宝仔细擦拭得一尘不染,纵然时光过去二十多年,依旧崭新如故。
沈持忽然绷不住,哭了。
史玉皎过来拍拍他的肩头:“节哀。”
按照没玉村的说法,沈山这辈子福禄寿全了——看人家孙子的官位,迟早要诰封,是喜丧,是以办丧事的时候用喜乐吹吹打打为他送行,或许是调子太轻快,冲淡了沈家人的哀伤,过完头七,便见沈家从京城来的小辈们出门到田间撒野去了。
到晚上回家个个像是从泥地里刨出来的一般,少不了被大人一顿呵斥,但第二天早忘了,又撒丫子跑出去叫不回来。
沈持带着史玉皎在禄县逛了逛,又去了史成麟老将军剿匪的隔壁献县,当地还有说书人在茶楼讲起那段故事,不过是把山匪吹成了绿林好汉,朝廷军像个笑话被打得四散逃窜,他们哪里知道当年悍匪将当地百姓抓上山作为人盾,朝廷军怜悯百姓才中了山匪的计,吃了好几次大亏……
“颠倒黑白。”沈持面色冷凝,恨不能将那说书人揪起来质问个清楚。
史玉皎笑笑,对此早已释然:“阿池,算了。”
“等我以后老了,我要编史,哼,绝不能让这种没有下限单单为抓人眼球的民间野史大行其道。”
“相公好志向,”史玉皎挽着他的手臂:“走吧,回家了。”
沈持暂离朝堂,有人劝小皇帝趁机夺了他的权,日后再不受他掣肘,小皇帝却大怒,将进谗言之人打了三板子扔出太和殿,私下里遣了名羽林卫,来到禄县请沈持回朝。
他们不知道的是,沈持不在京城,过苦日子的是小皇帝。太后三天两头病着,总是看着沈明彰小时候留在宫里的玩具出神,朝臣事无巨细要跟他奏报,他从五更到夜里二更,没有一刻是闲着的。
他心里没底儿,群臣心里也没底儿。
十月底,西北起了小小的战事,大抵是塞外游牧小国以为沈持离开朝政,大昭朝君臣内讧,因而趁机挑衅,试图探一探虚实,妄图捡几多便宜。
这对于从未识过兵祸的小皇帝和文臣来说,一下子都慌了。连最老练的户部尚书秦冲和都急得团团转,一直问小皇帝:“给沐老将军拨多少军饷?”
小皇帝微愕:“秦尚书是不是记错了,沐老将军要的是粮食和行军打仗的布鞋。”好在朝中贤能不少,缝缝补补总算将西北要的军饷军粮和布匹给凑齐运过去了。
饶是心里知道有沐琨老将军坐镇西北,这仗很快就打赢了,但他还是寝食不安,偌大的皇宫里,除了鹦鹉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后来想到设在宫中的弘文馆,百无聊赖之下将四年前的新科状元薛幼成等人宣进上书房,让他们给他读书,他一遍听一遍同之探讨学问。薛幼成几人不仅读书好,且骑射娴熟,读书之余也陪着小皇帝活动筋骨,几个少年人很快就打成一片。月余后,西北战事平定,朝野上下都松了口气。
小皇帝这时候才明了,当初沈持提议设弘文馆的目的,不光是外人所说的要遣散手中的权力,也有让他培养自己的近臣之意。
在第二次想要催促沈持回朝的时候,小皇帝忽然反悔又叫人将人召了回来:“罢了,沈相多年未归,让他在家中住一阵子吧。”
他要渐渐习惯并学会一点点儿掌控朝政。
年底沈持回朝,小皇帝已亲政。
君臣之间没有微妙的拉扯、试探,他从未要过,他也从未说还过,就这样,不知不觉中朝政就到了小皇帝手里。
朝野上下,连同沈持自己也深深地松了口气。这一年,他三十九岁,近不惑。
怀佑七年,郑太后为弱冠之年的皇帝萧福满下旨选秀,聘秦冲和的孙女秦氏为皇后,行册封大典。
同年,四十二岁的沈持老蚌生珠,又忙前忙后伺候她媳妇儿去了。跟头一回当爹一般,还是吃吃吃,到史玉皎临产之前,他已胖若两人。
小皇帝又像当年先帝一样揶揄了他几句,送了个清减的药方,他每天泡茶喝,年底,得了个儿子。
儿子生得跟史玉皎相仿,但性子却安静内敛,从出娘胎开始就安安静静地睡着,从来不吵不闹。
跟姐姐沈明彰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次年抓周时,全家都在盼着他抓魁星点斗的毛笔,没想到他却抓起一本医书,捧着爱不释手。
后来,这孩子成人后虽学问极好但却没有入仕,悬壶济世成就一代名医。不过他的三个儿子个个文采出众,先后出任高官,继承了祖父之志,这是后话。
怀佑十四年的春夏之交,郑太后沉疴病重。皇帝亲自来到沈家:“沈相,请你进宫看看太后吧。”
沈持看了眼史玉皎,她似乎从皇帝眼里看出什么,说道:“妾昨儿带着明彰去探望过太后娘娘了,今儿就不陪相爷一块儿去了。”
这个时节,临华殿蔷薇开得正旺,散出满院清香。殿中安安静静的,沈持在门外说道:“臣沈持见过太后娘娘。”
半头白发的老宫女宋莲噙着泪说道:“相爷,娘娘已说不出话来,您近前看看她吧。”
沈持站立不动:“无太后传召,臣不敢逾越。”
就在此时,郑太后忽然清明过来,她说道:“沈相来了?宋姐姐你扶我坐起来跟沈相说说话。”
宋莲:“娘娘……”
沈持等了片刻,殿中的宫女们都退下了,偌大的临华殿里一点微风吹到耳畔都听得格外清晰,他轻声道:“太后娘娘?”
隔着屏风,郑太后说道:“我这一生时常郁郁寡欢,顾影自怜,一半因囿于后宫之中日日如履薄冰,另一半,因为你,沈相。”
沈持听着她的话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太后娘娘,臣有罪。”
郑太后淡淡一笑:“沈相不必惶恐,这是我自己的事,”她摇摇头:“与你没有丝毫干系。”
“就在几年前,我忽然想通了,”她好像赶着要把话说完:“原是我太不知足了。”
“回想起先帝给了我几十年的宠爱,君临天下的儿子,金尊玉贵的太后……哪一样不是天下女子梦寐以求而不可得之事,因而我渐渐把你忘了……只是疼爱明彰好似成了一种习惯……”
她坦坦荡荡地继续说着:“今儿我叫你来,是想把这件事说清楚,也是要交代你,给明彰选一门好亲事,我早为她备好了嫁妆已交代给皇帝,不要让她受委屈……”
沈持听得不觉已是泪如雨下:“……是,臣谨记娘娘凤命,定会护彰儿一生安稳无忧。”
第265章
殿外传来几声黄莺的啁啾, 微风卷着花香拂过,郑太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道:“多谢你来看我,没什么事儿了, 你请回吧。”
“臣告退。”沈持施礼退下。他走出临华殿的时候,空中一只孤鹤盘旋数圈, 忽而振翅飞往云端,转眼没了踪迹。
当晚, 郑太后仙逝。
次年,在怀佑十五年的春闱中, 来自河东大族董氏之公子, 十九岁的董衡高中杏榜魁首, 新科状元郎风姿秀异,御街夸官时观者如堵墙, 任凭衙役如何鸣锣开道都寸步难行, 后来,有个小厮模样的跑过来高喊:“那边来了个武状元, 可比这个文状元有看头多了。”
围观新科进士的百姓大笑:“朝廷压根儿没开武举, 哪有什么武状元。”
“不信你们瞧——”他用手朝不远处一指。有人还当真伸长脖子看了过去。
只见不远处一行春猎归来的矜贵少年经过, 为首的一人朱红发带飞扬,身着紫衫玉带长靿靴的少年策马经过,他面如羊脂白玉,柳叶长眉入鬓, 雌雄莫辨, 他身后背着弓箭, 马的脚蹬处悬着两只大雁,皆被一箭贯穿双目,可见他箭术十分了得, 惊鸿一瞥让人直呼“玉郎”!
他们眼神凝止,一开始只拿目光追随着他,后来不自觉挪动脚步追逐他而去,早忘了他们是来看新科状元郎的。
涌过去的百姓越来越多,少年勒住马,有点迷瞪地问身后跟着的人:“怎么回事?”
后面的同伴同样想挠头:“今儿放杏榜,他们大抵是围在这里等新科状元郎经过吧。”
为首的人手搭凉棚往四下寻了寻,果见另一条街上锣鼓喧天,一袭袭圆领红袍意气风发地骑马缓行。
“借问公子是谁家的儿郎?”围观的人中一老伯壮着胆子问。
那公子哥儿听了面上微不可见地抽搐两下,同行之人先是愕然,紧跟着哄笑起来:“老伯怎么连她都不认得,她是沈相家的公子。”
她呀,是年满十七周岁的沈明彰。
这时候,新科进士们转个弯来到了这条街上,正好与沈明彰等人迎面相逢走了个对顶,她的马与新科状元所骑的马看了个对眼,已开始甩头示威。
街道两侧挤满了人,错开而行很是艰难,沈明彰赶紧下马想要避让,哪知对面的新科状元董衡也翻身下马,对着她拱手一礼:“请。”
跟着沈明彰后头的几名少年人:啊哟,状元郎风度翩翩嘛,咦,好像长得也不赖……
沈明彰哪里敢让新科进士给她让路,勒住马往旁边避了避,将路让出来:“请。”
看热闹的百姓见双方如此谦让,有些惭愧地自发往后退了几步,将身前的路让开。
见状,沈明彰与董衡互相执礼,而后各自继续前行。
这时候才有人发出疑问:“咦,沈相家的公子才十来岁吧,还很小呢,这位莫非是沈家女郎?”
这话落到耳力极好的状元郎董衡耳中,他眼底倏忽泛起一圈转瞬即逝的涟漪。
当晚,新科进士们赴琼林宴。
沈持在那里见到了新科状元董衡,见他有故人之姿,微讶:“董状元出身河东董氏,那么与已故董青溪是同族?”
“回沈相,”董衡面色微凝:“董寻董青溪乃下官之亲叔父。”
沈持看着他欣慰一笑,未语却眼眶早已泛红。
两年后,沈明彰与董衡喜结连理,沈、董两家结两姓之好。婚后沈明彰才发现她夫君不仅学问好武艺也十分高强,说是董家在他叔父董寻英年早逝后痛定思痛,花重金请师傅教导族中男丁骑射武术,用来强身健体以求延年益寿。夫妇俩闲来无事就切磋一场,恩爱非常。
这一年金秋,沈持到苏州府巡视乡试,恰遇裴惟在这里当学政,办完差之后二人重游同里,来到退思园前,当年鼎盛一时的园子柴门重掩,罕有人至,早已荒芜。他推开门走进去转了转,旧景依旧是记忆中的样子,然物是人非,早已不闻当年的读书声。
离开的时候走在路上,遇到一挑着担子卖馄饨的老叟,他记性好,一眼认出这老叟姓李,见他须发花白还佝偻着腰在走街串巷,上前说道:“李大哥。”
老叟听见有人唤他,辨了半天才问:“这位贵人认得老朽?”
沈持说道:“一晃过去四十多年了,当年,我来退思园求学的时候在李大哥的乌篷船里借宿过一夜。”
老叟眼睛里忽然有了光,他颤抖着问:“阁下是沈相爷?”
沈持点点头:“是在下。”李老叟怔在那里,转而想要招呼他吃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可一想沈持那般矜贵的身份又打住了,不知怎么才好。
沈持从袖中拿出百两银票相赠,李老叟推辞不受:“无功不受禄,草民不能要相爷的银子。”
不得已,沈持只好说道:“李大哥要是有时间,隔三岔五帮我清扫下退思园吧,这些银子就当作酬劳了。”
李老叟接过去谢他:“老朽和儿子孙子们一定替相爷看好退思园。”
不过就在当年年底,裴惟上书朝廷,将苏州州学迁往退思园,并立碑文记述它的历史,让一代代读书人铭记它的来历。
又两年,江载雪病倒在通州知府任上,沈持携十二岁的儿子沈确——他从小不爱说话也不机灵,因而得了个“阿木”的乳名,一直到五岁上才取了大名,他师承京城名医专研岐黄之术已有六年,从京城赶过去探望,才知道他当年为了复明用了暹罗国那个让少壮人心悸的药方,这毛病从吃药时起种下病根,已经很多年了,近来一日比一日严重,且引发了旁的病症,只恐……命不久矣。
沈持自责愧疚甚深。
“爹,”已初长成小少年模样的沈确问:“是什么药方,可以拿给儿子看看吗?”
沈持凭着记忆默写下来拿给他瞧:“当是这个了。”
沈确看了看,又给江载雪把了脉,皱眉道:“爹,让我给江伯伯看病吧?”
沈持盯着他摇摇头:“……”差点说一句让儿子别闹。谁知沈确却跟那张方子较起劲来,回京后日夜翻看医书,甚至亲自试了上百种配方,终于有一天他从书房里跑出来像是入了魔一样喊道:“爹,我知道江伯伯的病该怎么治了,在原来的方子里加入甘草,以甘草为药引……将其中一味附子用柏子替换,另加入龙骨……”
沈持半信半疑,按照他说的去请教太医院的大夫们,老家伙们大惊:“从方子上看来,不但无毒还能解之前的毒,相爷从哪里请的神医?”
“犬子偶然所得,”来不及跟他们细说,沈持立马回家遣人送沈确去通州府:“阿木,如有可能,一定要治好你江伯伯啊。”
后来,沈确真的医治好了江载雪,让他得以和沈持一起变老,也让自己的父亲放下了心里多年的愧疚。
病好之后,江载雪进京来看沈持,二人买了两坛酒却只喝了半坛子就醉了,还有最后一丝清明时,忽然齐声吟出:“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是少年游。①”
次日酒醒,沈持照镜子发现鬓边已有斑斑白发。这一年他五十四岁。
他在五十八岁那年辞去相位,到翰林院编史,梳理大昭朝从开国元年梳理到怀佑二十年间近一百五十年间的历史,修史期间,他剔除野史,校正增补遗漏的正史,他主编的《昭代编年通史》,对当朝历史的记载十分详尽真实,让后人在读史的时候能酣畅淋漓地还原出这个朝代的风云变迁,记住那些曾主宰天下沉浮的风流人物。
十年后,巨著修成,沈持上书致仕。一天夜里,时年已近五十的皇帝萧福满微服提了壶酒来到沈府:“之后留在京城吧,朕还能时常来看看沈相。”
十分怕他离京回乡。
沈持点点头:“嗯,臣是要留下的。”倒不是因为皇帝这句话,而是今年年初史玉皎大病一场,从此身子骨大不如从前,他天天看着她吃药、将养,如无必要,连家门都不出半步。
夏夜里虫鸣阵阵,皇帝忽然玩心大发:“沈相,朕想要两只会鸣唱的蝈蝈,你给朕点两只玩好不好。”
他还得小时候沈持送给过他两只绿油油会唱曲儿的雄蝈蝈,趴在书案上能从夏日唱到次年的春天。
沈持一边斟酒一边问他:“朝中近来平稳无事?瞧陛下这玩兴。”
皇帝笑道:“每个皇帝都有自己烦心之事,朕也有。”他有四个儿子,如今长大了在为争储明争暗斗不可开交。
沈持进屋挑了一盏琉璃风灯出来:“陛下,走,臣知道城西董衡家的后园子里种了一片庄稼,去现捉两只蝈蝈来。”
那是他女儿女婿前几年为了给他养蝈蝈专门在自家的后院开了一片庄稼地,为了哄着他点蝈蝈玩的。
皇帝不是个扫兴的人,一拍大腿:“走。”
俩人同乘一辆马车偷偷摸进了董衡家后头的庄稼地,在里面钻了一会儿,沈持手里捏着两只,皇帝手里捂着两只又大又肥的蝈蝈出来,做贼一般猫进车里,有多快跑多快逃离现场,生怕被人看到……
又十几年后,皇帝萧福满在六十多岁的时候走了,这时候的沈持已经八十多岁了,膝下有两个外甥一个外甥女,三个孙子,可谓是儿孙满堂,福寿绵长。只是昔年师长、挚友早已相继故去,每每想来总有寂寥之感。
好在老妻史玉皎依旧健在,成天同他斗嘴,动不动还要吃她的拳脚,他老来练就一身躲闪的本事,腿脚还很麻利,绕着相府跑上半圈不在话下。
后来,史玉皎在八十九岁的时候无疾而终,沈持亲手安葬了爱妻后终日昏昏欲睡,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午后,他睡着之后再也没有醒来。
他身后谥号“文睿公”,是先帝萧福满生前亲自拟定的,在大昭朝长达近三百年的历史上,用“文”作谥号的,唯有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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