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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许侯夫人(法采)


杜泠静这才不由看了他一眼。
他还想着这个……
她说不用,“侯爷晚间还要再赴宴两场,自己穿着比较好。”
她嗓音终于又跟他柔和了下来,陆慎如止了她要脱下的意思。
“只要娘子穿着,我怎么会冷?”
他轻笑了一声。
杜泠静听着这完全没有道理的话,不禁又默然看了看他。
他则叫了秋霖,回去就给她煮醒酒汤来,又嘱咐她,“早点睡,我恐怕要到明早再回了。”
杜泠静多看了他几眼。
心道他真是一贯周道。
或许他因拂臣,才娶了她,但可能觉得她这个结发妻子还不错,对她多有顾及。
可饶是如此,他能做到这样的份上,也非是常人。
尤其他主动提出,与她一道祭拜三郎。
分明他是在意的,却又真与她一道前去了。
世间人,有几个能做得到?
如果一个人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做常人所不能及,又会有什么事做不成呢?
他吩咐完就被人催着走远了,杜泠静回头瞧着他的背影。
他确实很是厉害,亦付出了许多。
但愿他所求皆能成,莫要落空吧。
翌日便是除夕。
他确实到了早间才得回,但宿在了外院,似乎只小睡了一个钟头,就有人来寻他问事。
待到了傍晚,他才忙完,回到正院时,身上的酒气几乎都散了,他亦恢复了往日神色,甚至不见什么倦色,只让人多上两盏酽茶来。
杜泠静暗道,他一夜没睡觉,今晚还要守岁,他却能靠酽茶就撑得住,可真是……
她不便说什么,倒是听见他很是可惜地道。
“不瞒娘子,原本我让人备了些烟火炮仗,但昨儿听了个信儿,”他低了些声音,“道是皇上前些日染得风寒一直没好利索,近来病恹恹听不得响动,在宫里罚了不少人下去。”
他道,“既如此,我们便也不好大肆放炮。只是你今岁头一遭在侯府与我过年,可惜……”
他叹气摇头。
杜泠静倒不在意什么烟火炮仗,不禁问了他一句,“皇上的病如何,会不会……”
如果皇上病逝在皇后之前,贵妃做不了母仪天下的皇后,慧王可就无法以嫡子之身,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
她这么问去,果见男人脸色沉了几分,但他抬手道。
“不至于。等开春天暖了,再看不迟。”
但他又提及了另外的事。
“兴许是皇上年关上病了的缘故,放出了些话头来,不管是邵伯举和邵家,还是荣昌伯府那两个孽障,皇上约莫都要抬手从轻发落了。”
杜泠静挑了眉。
那位杨大小姐火急火燎地找人说情,反倒不如皇上这一病,带来的一念之慈。
但这位侯爷突然问,“那日怎么喝这么多酒?是不是,杨金瑜跟你说什么了?”
他甚是敏锐。
杜泠静想起宫宴之前,他提前提醒她不要听杨大小姐的话,会否猜到了几分,不想让她听说之后,再多问圣旨赐婚的事?
毕竟彼时,他只说那赐婚完全是圣意,他不知也无能为力。
杜泠静跟他道,“世子夫人请我在侯爷面前说情。还要赠我一匣子东珠。”
男人闻言笑了起来,“我陆侯的夫人还差她一匣子东珠?”
他说着,就要叫人把库房里的东珠拿过来。
“我记着有三匣还是五匣来着,两广的官员送来的。一直放在库房都落灰了,拿来给你做首饰。”
那日杨大小姐那一匣子东珠,都价值不菲,他这儿库房里竟还有三五匣。
这位侯爷可真是阔绰,若是那些想嫁他的贵女在她今次的位置上,哪有不欢心的?
她念及此,笑了笑,却让他不用拿来。
男人问她,“娘子笑什么?”
“我在笑侯爷太过阔绰,但我只有一个身,此前侯爷赠的首饰已经用不完了,更不要说三五匣东珠。”
夜还长,她垂眸而笑,男人却把她抱到了小榻上来。
京中各处街巷都在放着响亮的炮仗,他却将她放在锦被间,低身压了下来。
杜泠静吸了气。
这会儿天才刚黑下来,这一夜满城都在守岁。
此间还是小榻上……
但他稍稍一动就落下了她的衣裳,他吻在她锁骨与肩头。
她无意,想推开他,但他已太熟悉她的身体。
不过几息,她满身落雨。
她发慌地还想推开他,却根本就是徒劳。
他是骁勇善战的将军,他是威武精猛的大将,他练就得十八般武艺俱全。
他最知道敌人的弱处,只往这处将敌军反复折磨。
她不想被他所掌控,可无从抵抗,他只稍稍对准她军中最薄弱之处,挥师而来,她整个阵营顿时溃败。
这次暴雨彻底落下。
他则低低笑起来,在她耳边。
“泉泉,你说我们今夜,会否迎来第一个孩子?”
孩子……
杜泠静在颤抖中回了神。
他要她身后的拂党众人,也要她真正做他的侯夫人,为他生儿育女,开枝散叶。
不管是妻子还是子嗣,每一步,他都早早提前算好、筹谋好。
他一步三算,他步步为营。
她真觉得他很是厉害,她钦佩也敬重,亦觉得以他的心性与能耐,他所想必然能得。
慧王会坐上高位,他亦能成为这天底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权臣。
拂臣会为他所用,天下皆为他所掌。
只是她不太喜欢京城,也不太喜欢这里的日子。
到了那时候,一切落定,他不需要再用她做什么的时候,他能不能放她走?
就让她回去她的青州与勉楼。

年初二回了一趟澄清坊。
叔父带着湛明前来, 便算是娘家了。二妹杜润青自是没有露面,但叔父杜致祁却偷偷问了杜泠静给他安排官职的事。
“听闻那些拂党众臣,侯爷皆有意重用, 我是你叔父,自比外人更加亲近, 静娘你以为呢?”
开春之后, 户部就要陆续开始调整各地官员,正是选缺的时机。
杜致祁进来也同来京的拂党众人努力亲近。最初他兄长身死,拂党零落时也有人来找过他,但那会他自身难保, 便没同他们有过来往。
如今静娘嫁了侯爷,有侯爷做靠山, 他不必担心许多,倒可以与拂党人一起任上重职。
他还是念着邵伯举之前许给他的位置。
“静娘同侯爷说了吗?侯爷如何以为?”
杜泠静禁不住道了一句,“叔父还惦记邵伯举?可知他如今在大牢里?”
杜致祁当然知道,“但听闻皇上传了话音, 兴许要放过了。”
邵伯举犯了这么大的事都能放过, 说不定过些年还能重来, 他不过就是想要回京任职,怎么不能?
叔侄两人在厅中说话, 方才有人来寻陆慎如有事,他出去了一趟。
而叔侄这话没说完, 崇安就来请了杜泠静,往书房去。
杜泠静到时, 见他眸色略显复杂了。
“是出了什么事?”她问。
男人默了默,叹了一声,嗓音略沉。
“邵伯举自尽了。”
书房骤然一静, 杜泠静怔了半晌没回过神来。
皇上已经有意饶过这位探花,就算不能再恢复昔日荣宠,也至少保得一命。
可饶恕的意思传了下来,他却自尽了。
是宁死也不肯屈在他伯父邵遵之下,还是早已无颜出狱再见旧日手足,又或者曾浸透权利与尊容的人,无法无望地苟活?
父亲的旧书房里,杜泠静见侯爷也沉默了一阵。
但邵伯举的事他没再提,只叹道,“皇上向来一碗水端平,此番邵伯举一死,荣昌伯府那两个估计是活不成了,说不定还有旁的发落。”
他说着转了身,“我回去一趟。”
牵一发而动全身,朝堂里的风云从未止息,杜泠静连忙点头让他去了。
他一走,杜致祁就过来询问,杜泠静想着他方才还道邵伯举会无恙,眼下直接把消息告诉了他。
话音落地,她见叔父终于讶然白了脸色。
“为何呢?”他喃喃。
杜泠静没有立时开口,只是看着父亲空荡的书房。
父亲从前的旧物在一次又一次搬挪中,或移走或失散,只还剩下几箱子旧书画,如果没她亲自动手,也无法恢复原样。可连她也嫁人了,书房更加无暇打理。
父亲留下的痕迹无可挽回地慢慢消失。
杜泠静低沉了声音。
“父亲曾官至阁臣,新政推行天下,到头却身死在山洪中;拂党的叔伯们跟着父亲起起伏伏,有些等不到今日侯爷启用,就随父亲撒手离世;邵伯举等候宣判之时没死,皇上松了口要留他命,他却自尽了……”
“还有侯爷,”她看向叔父,“叔父真以为侯爷娶我。是因为圣旨赐婚吗?”
她说不是,“是为了收拢拂党,才能在与窦阁老的角力中,越发站稳脚跟。”
她此言一出,杜致祁惊吓地看过来。
“是侯爷请旨赐的婚……”
杜泠静无奈笑了一声。
“无论是父亲、拂党的叔伯们、邵伯举,还是侯爷,侄女说句忤逆的,哪位不比叔父运筹帷幄、深谋远虑?叔父真以为这京城的官场是好留的?”
若彼时,他真把她嫁给了邵伯举,此刻杜家也跟着邵伯举一起完了。
但也根本不可能,因为那赐婚的圣旨,根本就是侯爷请来的。
寒冬腊月里,杜致祁身上出了一阵虚汗。
在他根本弄不明白的地方,事情一层叠这一层,他却只能看到最上面的那一层。
“那……我总要做官吧?”
杜泠静道,“叔父从前的官位空着,侄女以为,叔父在京中也腻了,不若就从哪来回哪去。”
从哪来回哪去?杜致祁心里想被滚落的大石砸到。
他原本想要谋个更好的位置,离开那偏远之地,可绕来绕去,竟又回去了。
他看向做了侯夫人的侄女,一时犹如看到当年做阁臣的长兄,他们都不觉得他能当大任……
他脊背垮了下来,“可是你婶娘还病着,妹妹也在京中,又怎么办?”
“叔父放心,我若在京,自然照看。”
杜泠静说完这句便不再多言。
她这叔父实在难堪大任,早早离去,不再被人利用,说不定还是逃过一劫。
杜泠静说完亦不欲多留,但也没有返回侯府,而是转道去看了扈廷澜。
她见到扈廷澜时,只觉他仿若被泡进了冰冷的深水之中,人被冷水坠着,湿漉而沉重。
显然他已经知道邵伯举自尽之事。
多年相交的手足旧友,因故决裂,还尚且都在人世之间,可此时此刻已经阴阳两隔了。
杜泠静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反而听着扈廷澜道了一句。
“不知这是命里注定,还是从他点中探花那日起,便无可回头地走上不归路。”
杜泠静愣了一阵。
似乎连邵伯举自己都说过,他的才学其实远不及扈廷澜。
但扈大哥只中了个寻常名次的进士,邵伯举却被皇上特特点成了探花。
命运也许真就在那一刻,彻底改变了。
杜泠静亦陪着大哥沉默了许久,到是扈廷澜不欲在人前多显露什么,只同她道,“你今日回娘家,却又专程来看我,还是早点回去吧。”
他要送她走,杜泠静却摇摇头,她突然问。
“廖先生的事,大哥不准备跟我说吗?”
侯爷在大举启用拂党众臣,廖先生最是才能兼备,可他却心许雍王。
杜泠静能猜出五分来,她直接问去扈廷澜,“先生到底是何等情况,又是怎么想的。大哥跟我直言吧。”
她心如明镜,又把话说到这个程度。
扈廷澜也不好再瞒她,把侯爷有意重用廖先生,甚至扶他早登阁臣之列的话说了。
“但先生无法更改心中念头,始终认为慧王太过年幼,说实话,侯爷和贵妃作为慧王母族又太过强势,不是太子的佳选。”
他道,廖先生觉得,慧王甚至不如无人问津的三皇子承王。
“先生实在无法为侯爷所用,又怕侯爷因此迁怒其他拂党之人,尤其是你,正踌躇无措,恐是要彻底还乡了。”
他说完,看向杜泠静。
室内有些昏暗,炭盆里的炭火快灭了。
杜泠静缓缓沉了一起。
“我知道了,此事约莫也非廖先生一人的情形,不若我来跟侯爷说吧。”
确实还有旁的拂党之人有此等情况,扈廷澜问她,“你去说,合适吗?”
杜泠静觉得恐怕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了。
毕竟她是侯爷费心铺起来的,连接与拂党的桥梁。
她笑了笑,“虽我人微言轻,却总要一试。”
当日她回了侯府,经过外院的时候,听见有侯府幕僚正讨论拂党一事,但那位侯爷不在。
她回正院等了他,不想他当晚有事,回来得太晚,怕扰了她就宿在了外院。
翌日杜泠静早起用过饭,见他还没回,想了想,起身往外去。
她一路走到外院,才发现她并不是第一个来求见的。
天色尚早,但外院门庭里已经聚了些人,都等着来见侯爷。
崇平和崇安都没在,外院今日是个年轻的小管事,他叫了仆从上茶,让这些人稳坐等好,“侯爷日理万机,诸位莫要着急,坐好吃茶慢慢等。”
从前杜泠静跟着父亲在澄清坊的时候,也有人来寻父亲,文伯安排在外院等着,可哪里有这么多人。
杜泠静这会听见,有人念叨着,从年前到年后,他都来了五次了,“次次都等不到侯爷,还请小哥今次一定通禀。”
这人这么说,也有人到他昨日就来过了,“侯爷陪着夫人回了娘家,在下等到下晌也没见到侯爷的影子,今日天没亮就到了,也请一定通禀!”
又有几人也说自己等了好久,秋霖在旁听着道了句,“侯爷也太忙了些,若换做我,每天这么多人要见我,烦也烦死了。”
杜泠静莫名觉得她说得好笑,低声笑了一声。
只是她这一笑,那小管事瞧见了她。
管事连忙出来同她见礼,“夫人怎么来了?侯爷在厅里同幕僚们议事,夫人可要小的通禀?”
杜泠静本是要让他帮忙通禀的,但听见他在同幕僚议事,又见外面亦有这么多人在等,她道不急,“非是什么着急的事,我也先等一会吧。”
管事自不能让她跟外人一样,在外面的厅里等着,便引了她往侯爷书房院落里面来。
只是杜泠静刚进来,便听见有幕僚从旁经过。
“……拂党这些人也太烦了,一个个又臭又硬,侯爷先把他们救了,又要给他们安排高位,换别人高兴都来不及,这一个个的,却还想着雍王?尤其那廖栩,侯爷真是给够了他脸面。”
“谁说不是?我看夫人身后这些拂党,被罢黜,被从朝堂排挤出去,一点也不奇怪。估计杜阁老也是这脾性,当今皇上才不肯重用……”
说拂臣也就罢了,杜阁老可是夫人的父亲。
管事的见这两个幕僚没留意夫人,可夫人却把他们的话都听了个一清二楚,管事脸色都白了。
他紧张地不行,恨不能上前捂了那两个幕僚的嘴,偏偏又有旁的幕僚经过附近,也说着拂党人的事,好在这几个幕僚中,有人一眼看到了夫人,连忙扯着旁边的人都闭了嘴。
众人相觑间皆尴尬得闭紧了嘴,管事的把杜泠静往里面迎也不是,不迎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
杜泠静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
院门本就是侯府幕僚们畅所欲言的地方,不便被外人听到。外人都等在外间的厅里,那里听不到里面的声音。
她应该,也是个外人……
她转了身来,同管事道。
“我也去外面等吧。”
管事正想着,果真把夫人引进去,还不知要出什么状况,他见夫人主动提及在外,大松口气。
“夫人眼下要见侯爷,小的可以这就去通禀。”
但前面的厅里,杜泠静听着正议到紧要处,他那低沉的嗓音时不时要问上几句。
她道不必,“等侯爷忙完再说不迟。”
管事便把她送回到了外面,又让人立了屏风,杜泠静也跟这些等了他好几日的人一道,慢慢吃茶等着。
只是这一等,从早间天刚亮,一直等到日过午时,杜泠静脸前的茶水都换了三碗,还是没见他得空半分。
厅里众人也都在这里等着,有人实在熬不住走了,道改日再来。
杜泠静倒没有旁的事,只是想把拂党的事,跟他好生说一说。
她想跟他说,就算他筹谋许久,娶她也只为了拂党众臣归他所用,但也不必太过着急。
事缓则圆。
她又等了一阵,想着他可能差不多快忙完了,只是不晓得厅里还有这么多人在候着,有人着急地来回踱步,他可能也未必当先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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