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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许侯夫人(法采)


他笑着看来时,似有些别样的内涵,就如他今日奇怪的神色一样,但出不了门的事,杜泠静不知要怎么讲。
恰此时附近有了人声渐近,杜泠静向后退开两步,与六郎拉开距离。
“总之小妹的事,莫要讲出去,就当是看在我的面子上。”
她说完,秋霖恰去而复返,她最后同他示意了请求的神色,转身离去。
蒋枫川目光落在她珊瑚红色的发带上,他捡起一片叶子,盖住她滴在石板小路上的血,目光落过方才杜润青被丫鬟押住,又反复挣扎的地方。
目露思量。
半晌,他才离去。
此间没了人,只剩一只黄雀扑棱着翅膀飞了过去。
但倏然有个身影从树丛便快步走出来,在草丛深处,捡走了自杜润青袖间滚落的药瓶,一转身没了影。
万老夫人找不到外孙女了。
“青娘到底去哪了?打听到没有?怎么连瑞雪也不见了?”她将满头花白的头发拢了又拢。
短短大半年的工夫,头发越发花白,连脸照在铜镜里,都能看出明显的老相。
昔日高门追捧的京门月老失了红线,再没有人找上门来了。
唯有这次,外孙女杜润青是她最后翻身的机会。而她家中那儿子,也急着等着外甥女嫁给那锦衣卫指挥使魏玦。
但人找不到,打听的人总算又去而复返,不巧保国夫人也来了。
丫鬟脸色难看,万老夫人催促,“快说。”
丫鬟低声,“似是陆侯夫人,把二姑娘送走了!”
“送去何处?”
“送去城里澄清坊杜家的宅子,已经离了去!”
已经走了。马车离开京郊别院回了城,想要去拦也来不及了。
万老夫人脸色瞬间青白起来,手下双全紧攥,指甲掐进掌心里,几乎要掐出血。
又是杜泠静,又是那她。一个先前根本没放在眼里的孤女,兜兜转转,死死压在了她头上。
万老夫人怒气翻涌着脚下都不稳起来,一旁的保国夫人则闭起了眼睛。
这硬生生将生米煮成熟饭的计策,她心里也打鼓得不行,到底不是光明正大的事。但八抬大轿,明媒娶妻,玦儿却不肯松口。
她实在走投无路了,今日来前,在去过世的丈夫牌位前上了三炷香,求他保佑。
不想事情还是未能成。
“这是天意吧……”
保国夫人神色彻底落了下来。
从与年嘉不相往来之后,儿子便绝口不提娶妻之事,彼时他年岁还不算长,如今却连陆惟石都娶了妻,他却始终不愿成家。
若是放不下年嘉,当初又何必与人家闹掰?
保国夫人不懂,她怎么都不懂。
但她思及儿子,却忽得想到了什么,她连忙反身将身边的丫鬟叫了来。
“我之前吩咐偷偷放到伯爷酒里的药,拿过去了吗?!”
一个巴掌拍不响,那药也是两瓶,杜润青和魏玦各服一瓶。
只是她这才刚想起来问去,就见刚才差遣的人去而复返,道是药已经下了,“王爷以为伯爷醉了酒,让人扶他往后院休歇去了。”
那药劲力可不小,保国夫人两腿都颤了起来,再顾不得万老夫人和她外孙女,快步就往魏玦休歇处跑去。
她一边快步,一边想起那药的劲力,急急吩咐了人。
“去找三个府里未许人的丫鬟来,快去快去!”
他未曾娶妻也不曾纳妾,那药厉害,他自己如何熬得住?!
保国夫人急得满头是汗,一时后悔听了庙里和尚的计策,同万老夫人设了这局,杜家女无事,她儿子却陷落。
她满嘴发苦,谁料带着人一路小跑到了休歇的宅院,一间间房找过去,却一个人都没有。
“伯爷呢?!”
房中只有他浇了身的一盆冷水,滩了满地。
保国夫人这下真的颤了一双腿,那药这么厉害,儿子竟然还能强撑着离开?这又是去了何处?
她完全慌了。
“快、快去找!”
杜泠静的伤势不重,还让人问了一句,“保国夫人和魏指挥使那边,可有什么状况?”
艾叶来回,说是保国夫人似是在找指挥使,“但不知为了何事?指挥使也不晓得去向了何处。”
杜泠静皱了皱眉,不管怎样,二妹被她送走关了起来,魏玦如何就与她无关了。
掌心的伤口一直发疼,这伤瞒不住人,不一会的工夫,兖王妃便带着一众夫人过来看了她。
“怎么割了手?可要请太医?!”
皮肉伤还不至于要请太医专程赶来,杜泠静连忙道谢,说自己是不小心滑了脚,匆促去扶假山石,才割了手。
兖王妃见白帕上还有血迹,叹了一声。
“陆侯不在,你便在我这处受了伤,是我招待不周了。”
她说这话,一旁就有夫人,见杜泠静神色尚好,笑了一声。
“可不是么?王妃要小心了,侯夫人回家不肯同侯爷说,但侯爷怎么会瞧不见?闹不明白缘由,便要去王府‘兴师问罪’去了。”
这话一出,满屋子的女眷都笑了起来,兖王妃年纪虽算不得大,但辈分高,听见这话亦笑,更道,“那能怎么办?少不得提前把赔礼准备好,盼着陆侯给王爷些面子,消消气。”
众人闻言皆笑得前仰后合。
唯独杜泠静一张脸热得不行。
都怪他。
怪他上次在靖安侯府的寿宴上,说什么,“内子性子内敛沉静,我总怕她在外面受了人欺负,回家也不肯告诉我。”
“诸位夫人想来也都是爱惜小辈的人,内子性子如此,烦请各位日后替我瞧着些,没得她在外被人欺负了,也不跟我说,没得她半分错处也无,却无端被人指摘吃了亏……”
当时在座的夫人并不多,可这才多久的工夫,满京的高门女眷都听说了。
这会,一个个都盯着杜泠静笑。
京城还有谁人不知,权倾朝野的陆侯陆慎如,二十五才将他的陆侯夫人娶进门,再不许他娘子在外面受一丁点的委屈。
杜泠静的脸跟火烧了一样。
还是兖王妃见她实在羞赧,又言归正传。
“伤虽然不重,但少不了吃痛。”
她说自己有头风的毛病,“一犯病便让人倒一杯蜀地的酒来,那蜀地的酒颇有些镇痛的妙用,你不妨也吃一杯。”
她说酒劲不大,“但吃了就不觉痛了。”
兖王妃说着,让人去取她的酒,杜泠静要拦道不必,兖王妃去拦了她。
“你安心便是,我让人先给你温一温,吃了必是舒坦。”
杜泠静挨不过人家的好意。
兖王妃的婢女不时将镇痛酒取了来,因着王妃交代,为陆侯夫人先温一温,便把酒送去了茶房里。
花宴上的宾客多得数不清,茶房里人来人往,茶水源源不断地送出去,又添柴加火继续烧。
温酒的水还没烧出来,送酒的丫鬟候着,同人闲聊了两句。
她却没发现,有一双手从后面悄然伸了过来。
那手中捏着一只小巧的药瓶——
不巧,正就是杜润青失落草丛深处的那只!
那手快极了,将药瓶里的药,倒头尽数倒进酒壶里,接着立时收回了手去。
端酒的丫鬟丝毫没有察觉有异,而茶房外面,做完密事的人,顺手将空瓶,扔进了一旁的湖里。
空瓶咕噜噜冒出数个气泡,很快沉入了湖底……
镇痛的酒温好,王府丫鬟一路端着,快步进了杜泠静休歇的房中。
丫鬟为杜泠静倒了满满一杯递过来,秋霖接在手中。
“夫人喝一杯吗?”她轻声问去。
杜泠静伤处不算痛,也无意多吃酒。
尤其来之前,某位侯爷特特交代了她,“少吃些酒。”
那话他说了两遍,“等下朝我去接你,记得少吃酒。”
杜泠静不好拨了兖王妃面子,便说等会。
谁想话音未落,外面又现急促的脚步声,年嘉快步跑了进来。
“静娘怎么受伤了?还出了血?这我回头怎么跟陆侯交代?”
她这话一出口,满屋的女眷齐齐笑出了声来。
“哎呀呀,王妃刚发愁要怎么给陆侯赔礼,郡主也闹心要怎么跟陆侯交代了……”
杜泠静想把脸藏到墙缝里面,再没想到自己会有如此窘迫的一日。
偏偏她这沉静安宁的性子,就嫁了个那朝野上下最是无人敢惹、又最是张扬的男人。
年嘉过来细看了她的伤手,“也不清呢。”
她看向一旁秋霖端着的酒,“镇痛的?”
杜泠静道是,说自己还没喝,“方才刚吃了一盅茶,这会有些吃下酒了。”
不想年嘉却道,“你不吃算了,我吃。”
她说自己刚才听闻她受伤,急匆匆跑来。
“我本也吃了些酒在身,刚才又来得太急,竟撞到了门柱上,肩膀还疼着!”
众人听了都笑,王妃嗔她何不慢点,“摔了岂是小事?”
年嘉则取了那镇痛酒,一仰头吃了个满杯。
酒杯净光地被留在了小几上,众人在房中闲叙了几句,年嘉便倚在了杜泠静肩膀上。
“我是不是酒吃多了?怎么昏昏的?”
杜泠静摸了她的手心,是出了汗。
“许是吃多了。”但她这处还有不少夫人在闲聊,颇为吵杂。
她转头叫了艾叶,“你扶着郡主往后面歇脚的小院里,寻一处无人的,照看郡主睡一会。”
花宴还不到结束的时候,小睡一阵解解酒刚好。
年嘉也点了头,艾叶便扶着她往后面去了。
谁想两人越走,年嘉越不对劲,她脸色起了潮红,满身冒出了急汗,眼神也渐渐迷离起来。
艾叶大吃一惊,寻常吃酒是不至于有此状况。
她急起来,偏此间人少,一时寻不到人,却见绿树掩映间有一间小院,她扶着年嘉走过去,院中无人走动,她见四下里都没有仆从,料想此处无人,扶着年嘉进到房中。
眼见她几乎神志不清,急促将她放在房中的榻边,反身就跑出去找人——
郡主好像中毒了!
她快步跑出门去,就有人扶着内室的门框走了出来。
魏玦通身湿透,有泼在身上镇定的冷水,也有药力激出来的急汗。
自己的母亲给他下药,他实在没能设防,但略一思量,也知道母亲想要做什么?
他到底是习武的人,强撑着压下那药的劲力,从母亲给他安置的院中离开,本想离开王府,不想才走出不远,药力就有些压制不下了。
这般丑态,他只能寻了无人的偏僻院落,取来冷茶饮下,再调息几番。
可却有人闯了进来。
魏玦自内侍的门匾看去,一眼看到了榻边的人。
热汗沾着她的头发贴在她潮红的脸上,她难受地翻动身子,几乎要从榻上掉下来。
魏玦双目惊颤,两步急上前去。
“年嘉……”
艾叶在杜泠静耳边说完,杜泠静鼻尖就冒了汗。
中毒?哪来的毒?!
她忽的想到了什么问起艾叶和秋霖,“青娘手里那瓶药……”
秋霖一顿,“奴婢先前怕出事,翻了二姑娘衣袖,但是并找到,便想是不是掉了。”
无名的药,掉了也就掉了,还能满园去找?
不想眼下……
“被人捡走了。而且这壶酒,原是给我吃的。”杜泠静怔了怔。
秋霖倒吸一气。杜泠静却急促起了身,她说自己有些闷,往外走走,同人告辞,出了门便跟着艾叶直奔年嘉休歇的院中来。
然而刚走到那院前,同人险些撞在一处。
“保国夫人?”
保国夫人亦看到了她,“你缘何在此?”
杜泠静却在看到保国夫人的瞬间,眸色一颤,她低声。
“我来找年嘉,她中毒了。”
话音仿佛砸在了保国夫人脚上,她踉跄了一下,惊着往院中看去。
杜泠静一把将她扶住。
“不能让人知道!”
她说完立时让秋霖她们守住院子,保国夫人也回了神,立时将人全清了去。
只是等两人到了房门前,竟都没能抬起手来推开门去。
杜泠静只见保国夫人脸色变了不知几变,始终抬不起手来,她摒气上前,敲了门。
房中一时无人应答,这一次,姑母和侄媳不禁对了个难解的眼神。
是已经结束了吗?
若是如此,之后又当如何?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到了这等时候,保国夫人显然失了神,杜泠静干脆一把推开了门去。
门吱呀一声推开,两人进到门中,皆向床边看去。
第一眼,便隔着帐外薄纱,看到了半赤着上身的魏玦。
他只穿了条几近湿透的亵裤,上身半披着一件薄薄的中衣在肩头,赤条的臂膀上刀伤累累,不断有汗从他脖颈低落滑至起伏的前胸。
照理这般景象,杜泠静再不该看,可她看到魏玦半赤了身,心就跌了大半。保国夫人更是快站不住了。
但魏玦缓缓转头向两人看来,拨开了半边帐子。
帐中,年嘉倚在他怀里,却不似他半赤了身,她衣衫整齐,连发髻都没乱半分。
魏玦把她抱在怀里,让她倚在他胸前,她难受得闭着双眼,一直低声哼着。
他将手中的茶碗凑在她唇边。
“再喝点水,你得多喝点才行。”
冷水能将这药的劲力微微下压。
但年嘉闭了嘴巴一直摇头,她显然已神思不清,不知道眼前是谁,也不知道是谁人在给她喂水。
她不想喝了,闭着眼睛低头蹭在炽热的胸膛前。
但脸色潮红到泛了紫,红透的眼尾隐隐有泪光闪烁。
魏玦低头看着怀里的人,药的劲力亦令他难耐又恍惚,但他挽起她的碎发在耳后,劝她再喝一点,她就是不肯。
“元元……”他不禁叫了她。
这一声,直叫得怀中人怔了一怔,下一息,眼泪哗啦自眼角滑了下来。
她倚在他怀中低声啜泣。
魏玦吓了一跳,“怎么了?是不是太难受了?元元,你说话……”
但她迷糊着,支支吾吾半晌,忽的道了一句。
“你肯叫我乳名了……你是不是回来找我了?”
喑哑低啼的话音自帐中传出的一瞬间,整个房中都惊到无声无息。
杜泠静倏然鼻头一酸,顾不得保国夫人如何态度,只见魏玦一双眼睛瞬间血红遍布。
气血在翻涌,药力为这翻涌更添力道,但他咬紧牙关极力压着,将怀中的人往怀里紧了又紧。
他无声地低头,鼻尖曾在她发间。
“是,是我回来找你了……”
短短一句,他说得支离破碎,他极力咬着牙,又把冷水往她唇边送去。
“喝点水,听话,喝点水。”
年嘉低低啜泣着,却没有再推,迷糊着轻轻“嗯”了一声,饮下了他手中半杯水。
魏玦眸光颤动,下一息,他嘴角倏然有鲜血滴滴答答地落下。
“玦儿!”保国夫人惊呼。
杜泠静也惊到了,显然比起年嘉的状况,魏玦更加不妥。
他强行压着药力不得释放,此刻唇角落下的血越来越多。
但他无有理会,抬手擦掉了去。
保国夫人却急起来。
“你中了药,年嘉也中了药,这……这就是天意!你与年嘉不要忍了,会坏了身子的!”
她直接道,“娘去忠庆伯府求伯爷夫人和世子,娘去宫里求皇上,让他们把年嘉给咱们,玦儿你娶年嘉过门行不行?就算皇上有罚,我们认了便是!”
这话出口,杜泠静只觉房梁都颤了一颤。
她不禁想到魏琮,世子会答应吗?!
“这恐怕……”
而她话没说完,见魏玦突然笑了。
他眸光碎裂,目光掠过怀里的人,又看向杜泠静,最后看向保国夫人。
他开口说了四个字,一字一顿。
“儿子怎配?!”
保国夫人愕然。
“为什么?”
她不懂为什么不配?
却看着魏玦决然的神色,不住摇起头来。
“为什么呢?娘越来越看不懂你。从你父亲走后,我六神无主,你怎么就不肯娶妻……”
但魏玦无暇与她说这些了。
“娘不要再执着于此。儿子是锦衣卫,不知哪日就横死在外,实在无须娶妻。至于年嘉……”
他忽然将年嘉放了下来,年嘉难受又不安起来,杜泠静连忙上前,年嘉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年嘉是我!”
但年嘉没听清,却问,“世子?世子……”
保国夫人愣住,魏玦亦顿了顿,目光落定在她身上几息。
他转身穿起了衣裳,又有猩红的血从他口中溢出。
他抹掉,却一把抱起了年嘉,大步往外走去。
“静娘,借你马车!”
他道,“年嘉不能再等,要立刻送她回忠庆伯府!”
去找她真正的仪宾,去找魏琮。
去把今日错乱的一切,一丝不差地,再拨回到原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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