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费力地转动眼珠。
视线从模糊到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那张脸的主人正蹲在他面前,手里拿着草药,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往他伤口上敷。
谢晋的瞳孔骤然收缩。
喉咙干涩。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吐出了那个名字。
“顾思思?”
顾思思看着榻上睁开眼的人,随手把捣了一半的草药丢进了他身上。
“你终于醒了,再不醒我都以为你要死了呢!”
她语气凉凉的,眼里闪过一丝冷意,“你自己敷药。”
“谢晋,我可告诉你,我不是专门想救你。看你这狼狈样子,我可开心极了!”
“你这也算是恶人有恶报,真是苍天有眼呐!”
谢晋扯了下嘴角,牵动了伤口,疼得他抽气,脸上却挂着冷笑,“我需要你救?”
“我只是力竭,晕了过去而已。”
顾思思一听就来气了,“走,你马上给我离开!”
“我可不是阿鸢,我可不惯着你!我跟你说,我看见你就讨厌!”
谢晋才懒得跟她置气,先前生气只是因为鸢儿一直向着她,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罢了。
此处又没有鸢儿,他连一丝神情都不想给她!
他环顾四周,简陋的木屋,空气里弥漫着草药和一丝挥之不去的霉味,“这是哪儿?”
顾思思抱臂,没什么表情,“黑风寨。”
闻言,谢晋瞬间无语。
黑风寨?
这不就是个土匪窝吗!
堂堂相府千金,金尊玉贵的主儿,竟然混到土匪窝里来了?
转念一想,又为太子殿下在心中默默点了一根蜡烛。
这顾思思都敢混到土匪窝中,哪里如他的鸢儿,乖巧懂事的。
不过,这也怪不得了。
怪不得太子殿下派人找了这么久,掘地三尺都没影儿。
谁能想到,放着好好的相府不待,她跑这山沟沟里跟土匪为伍!
他们想的都是繁华的的客栈酒楼,谁他妈会想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土匪窝!
正想着,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看着像附近村里农妇的人端着个黑乎乎的药碗进来了。
“夫子,药熬好了,趁热让他喝了吧。”
闻言,谢晋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难以置信地看向顾思思。
他上上下下打量她,那眼神活像在看什么稀世怪物。
“你?”
“当夫子?”
他嗤笑,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
“可别误人子弟了!”
话音刚落,顾思思面无表情,一巴掌精准地拍在他刚包扎好的伤口上。
“嘶——”
谢晋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额角青筋暴起。
顾思思俯身,眼神冰冷。
“好好说话。”
“我现在,是你的救命恩人!”
“只要我一句话,你就得从这里滚出去!”
黑风寨之中,草药很少。
可偏偏土匪的勾当,让他们经常受伤。
因此,她只好带着人去找草药。
只不过,她们闻到了不同寻常的血腥味,空气之中全部都是血腥味,因此,好奇过去看看。
没想到倒在血泊里的人竟然是谢晋。
她本来扭头就想走。
臭人渣,救他干嘛?
可转念一想到二哥的谋划,谢晋这颗棋子要是现在就废了,二哥那边恐怕要出大乱子。
哎,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三个人,明明是那么不同的三人,竟然勾搭在一起了!
权衡之下,她才不情不愿地把人拖了回来。
谢晋忍着疼,接过药碗,皱着眉一口气灌了下去,苦得他脸都变形了。
他看着那农妇恭敬地退下,才重新看向顾思思。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语气急促了几分。
“你知不知道顾远择都快急疯了!”
“赶紧回去,少在外面晃荡,你若真的出事,鸢儿估计要伤心!”
闻言,顾思思眼里闪过一丝挣扎,好奇地问道:“阿鸢没有生气吧?她如今怎么样?”
“挺好的,不用你管!”
闻言,顾思思撇过了头,倔强道:“我不回。”
“我跟我二哥说过了,我要出来闯荡江湖,行侠仗义,他怎么就不信呢?”
她撇撇嘴,带着点儿小得意。
“我在黑风寨好得很,这里的人都听我的。”
当然,她没说自己是遇到登徒子,慌不择路掉进河里,被冲到下游才被黑风寨的人捞起来的。
也没说刚开始人家看她细皮嫩肉还想撕票,是她说自己识文断字能教孩子们读书,才勉强留下一条小命。
不过现在,关系确实处得还行。
谢晋微微一怔,脑中某个念头一闪而过。
“你不回去……”
他试探着问。
“是因为太子殿下?”
“难道当太子妃不要吗?若是当了太子妃,有无上荣光,别说顾莲莲了,就连你自己的老子都得怕你几分!”
顾思思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眼睛瞪得溜圆。
“你!你怎么知道?”
“我查的。”
谢晋靠在床头,气息还有些不稳,眼神却锐利。
“你留下的衣服,料子上乘,只要一查便能查到,只是逐一排查,需要时间罢了。一开始还以为是顾莲莲那个蠢货,没想到查来查去,竟然是你这位大小姐。”
“呸!”
顾思思啐了他一口。
“你跟太子一样坏!都是一肚子坏水的坏胚子!”
谢晋没理会她的辱骂,神色陡然变得严肃起来。
“顾思思,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帮我个忙,给太子带句话。”
他盯着她,一字一顿。
“告诉他,‘将计就计,釜底抽薪’。”
“我伤没好利索,这段时间先在这里养着。”
“这是正事!关乎大局!”
顾思思下意识就想反驳,“我凭什……”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想起二哥信里隐晦提到的“夺嫡”之事,心里不由得沉了沉。
谢晋厉声打断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
“黑风寨的人是什么身份?他们见得到太子殿下吗?”
“就算见到了,你怎么保证他们嘴巴严实,不会转头就把消息卖了?”
他逼近一步,目光灼灼。
“顾思思,你就算不为太子着想,也得想想你二哥顾远择吧!”
“太子若是倒了,顾家能落着好?他顾远择能活?”
这话戳中了顾思思的软肋。
她可以不在乎自己,不在乎太子,但不能不在乎二哥。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知道了知道了!”
“我去!我自己去还不行吗!”
她没好气地问。
“他在哪儿?”
“颍州。”
颍州城。
顾思思下了马车,稍微一打听,便听到了太子殿下的行踪。
主要是因为太子此次来赈灾,及时控制了水患,在民间还挺有声望的。
从前,他们只知道宸王,没想到太子也如此贤明。
顾思思来到了太子行宫,远远就看见朱红的大门,门口站着几个带刀护卫,看着就不好惹。
她给自己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衣裳,走了过去。
她行了一个江湖之中的礼,“几位大哥,我想见太子殿下,麻烦通报一声。”
门口的护卫上下打量她,眼神带着警惕。
“请帖呢?”其中一个面无表情地问,“没有请帖,不得入内。”
“特殊时期,哪是什么人都能见到太子殿下的!”
“请帖?”
顾思思愣了下,她哪儿来的请帖。
“我没有请帖。”
但她害怕自己进不去,连忙解释,“但我跟太子殿下认识,真的!我是顾思思,是顾丞相的女儿。”
她声音急切了些,“你们就进去跟太子殿下说一声,说顾思思找他,他肯定会见我的!”
那护卫听了,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他嗤笑一声,挥了挥手,语气不耐烦,“去去去!”
“太子殿下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顾思思?没听过!”
他撇了撇嘴,“何况,太子殿下今日不在府中,你赶紧走吧,别在这儿碍眼。”
顾思思气得脸红脖子粗的,太子这坏胚子,手下的人也一样坏!
只不过,她依旧站在原地,不死心。
她好不容易来了一趟,总不能无功而返吧。
何况,看谢晋那惨兮兮的模样,她心中也觉得,他们是遇到大事了。
她远远地望向大门内,试图看清里面的情况。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廊下。
顾思思抬头看过去,来人竟然是萧沛之。
他穿着一身玄色长袍,身姿挺拔,正从里面走出来。
顾思思的心猛地跳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这不就是刚打瞌睡就有枕头嘛!
萧沛之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门口,瞬间定格在她身上。
顾思思!
他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凝滞,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像是失而复得的宝物。
但他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冷淡,仿佛没看见她一样。
他甚至没有丝毫停顿,径直朝行宫里面走去。
“殿下!太子殿下!”
顾思思急了,冲着他使劲挥手,“是我!顾思思!你难道不认识我了吗?”
“我们,我们还一起下过棋呢!”
萧沛之像是耳聋了一样,头也不回,脚底下更是快了几分。
顾思思看着渐行渐远的人,一股无名火窜了上来。
好你个萧沛之!
装作不认识是吧?
不让进是吧?
她咬了咬牙,心一横。老娘偏要进!
她猛地低头,朝着大门就冲了过去。
“站住!”
门口的护卫没想到她这么大胆,脸色骤变。
伴随着一声金属摩擦的尖锐声响,两把长刀几乎同时出鞘,泛着寒光的刀刃朝着顾思思挥来。
顾思思只觉得眼前刀光一闪,寒意彻骨。
她下意识地闭上眼,以为自己要挂彩了。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
只听见“铛”的一声脆响,兵器已经落在地上了。
她诧异地睁开眼,看见萧沛之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前。
他手中握着一把剑,剑尖抵住了护卫们,将他们震退了几步。
他的脸色很沉,眼神像冰一样冷。
看她没有事情,他收回了手中的剑。
护卫们战战兢兢的,赶紧跪了下来,“殿下,殿下,是属下们失职,还请殿下责罚!”
顾思思站稳身子,声音有些干涩,语气疏离而客气,“多谢太子殿下。”
话音刚落,脚步还往后退了几步。
萧沛之眼神复杂,带着一丝探究和压抑的怒火。
薄唇轻启,吐出的话却带着明显的阴阳怪气。“孤还以为,你没长腿了。”
言下之意,跑哪儿去了。
顾思思无奈,没接他的话。
萧沛之也没再说什么,转身朝着府内走去。
顾思思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进了大门。
两个人一路无言,直到进了书房。
书房里陈设简单,却透着一股雅致。
顾思思没有心思欣赏,她走到萧沛之面前,把谢晋的事情一股脑说了出来。
“谢晋受了伤,在黑风寨。”
“他让我给你带句话,说是‘将计就计,釜底抽薪’”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他说让你按他说的做,他这段时间先待在黑风寨养伤。”
萧沛之听完,眉头紧锁,像是在思索。
心里涌起了一股庆幸,还好自己在乎的两个人都平安无事。
半晌,他缓缓点头,“既如此,便按照润之说的做。”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顾思思身上,眼神带着警告。
“还有你,在黑风寨之中,给孤老实待着。”
“别再跑了!”
他走到她面前,眼神锐利得像是要刺穿她,“孤告诉你,无论你跑到哪里,孤都能找到你。”
“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这一次迟迟没找到,主要还是庆国公之事一直在分心神。
可他相信,经过此次,他们定能将庆国公扳倒,届时,宸王就只是一只软脚虾罢了!
但他非圣人,无法掌控全局。
也舍不得拿顾思思冒险,如今看来,她在黑风寨,倒是一个好去处。
而另外一边,姜鸢的日子过得平静而温馨。
她每日照例会去茶馆听半个时辰的消息,虽然一直没有听到谢晋的消息,然而,整个镇子中的家长里短,她倒是听了不少。
她也算是融入了这个小巷子,跟左邻右舍都混熟了。
尤其是刘婶子,是个热心肠的人,时不时就过来串门子,拉拉家常。
姜鸢最近的口味变了,变得她自己都觉得奇怪。
以前无甜不欢,现在却看见甜腻的点心就反胃。
反而对酸的、涩的东西,爱不释口。
她正捏着一颗从街口买来的乌梅,慢慢嘬着,酸得眉头紧锁,却又舍不得吐掉。
“妹子,在家呢?”
院门外传来刘婶子爽朗的声音。
姜鸢放下梅子,起身去开门。
“婶子。”
刘婶子提着一个瓦罐,笑呵呵地走进来。
“看你这几天老买那酸不溜丢的玩意儿吃,婶子自家腌了些酸梅,给你送点尝尝。”
“这梅子可是好东西,开胃。”
她把瓦罐塞到姜鸢手里。
罐子沉甸甸的,打开盖子,一股极其浓烈的酸味扑面而来,冲得人直冒口水。
青绿的梅子,裹着一层薄薄的盐霜,看着就牙酸。
“婶子,这太麻烦您了。”
姜鸢心里感激,面上却有些不好意思。
“自家做的,费什么事。”
刘婶子摆摆手,眼睛却一直盯着姜鸢的脸和肚子。
姜鸢道了谢,忍不住就拿起一颗放进嘴里。
那股酸劲儿,直冲天灵盖。
酸得她口水直流,牙根都软了,眼睛也眯了起来。
可偏偏,这股劲儿过去后,又觉得舌根回甘,爽快得很。
“好吃!”
她是真心觉得好吃。
刘婶子看着她那享受又忍耐的模样,眼神更直接了。
“妹子,你这……”
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
“是不是有了啊?”
姜鸢嘬梅子的动作一顿。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
最近穿的都是宽松的衣裳,遮得还算严实。
可这口味的变化,还有嗜睡,骗不了人。
她抬起头,对上刘婶子探究的目光。
心想着自己要在这里住下,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瞒不住的。
藏着掖着,反而惹人闲话。
“嗯。”
她轻轻应了。
“有了。”
顿了顿,又补充道。
“四个月了。”
刘婶子眼睛猛地瞪大,随即脸上堆满了笑意。
“哎哟!真的啊!”
她拍了下大腿。
“那敢情好!四个月,算算日子,明年开春差不多就能出来了!”
“大喜事啊!”
姜鸢扯了扯嘴角,没接话。
刘婶子却没停下,继续热络地说,“妹子,你这自己一个人住着,往后肚子大了,身边的有个人啊。”
“你这……娃儿他爹呢?你夫家的人?”
姜鸢捏着梅子的手指紧了紧。
瓦罐冰凉的触感传来,让她纷乱的心绪稍微定了定。
她微微侧过脸,避开刘婶子的视线,声音平静无波。
“他……”
“从军去了,没回来。”
“婆婆……嫌我是个累赘,把我赶出来了。”
一开始还有些难以说出口,等说出口之后,却越发顺了起来。
刘婶子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
“哎……这叫什么事儿啊!”
“苦了你了妹子。”
“不过,有这个孩子也好。”
她指了指姜鸢的肚子。
“往后啊,你这后半辈子,也算有个依靠了。”
姜鸢眼里闪过一丝喜意,“等她生下来,我教她认字读书。”
“再寻摸个营生,我们娘俩,日子总能过下去的。”
刘婶子上前,脸上是慈爱的笑容,“这孩子真乖,一点都不折腾你。”
“我怀我家虎子的时候,吃什么吐什么,喝口水都难受。”
“大妹子,该给孩子准备些针线活了,小衣裳小被子的,早点弄起来。”
姜鸢轻轻应了一声。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眼中是满满的期待,“婶子,我的针线活不好,到时候还望婶子能够教我。”
刘婶子满口答应了,“刚出生的孩子皮肤嫩,要早点买些棉布,到时候多搓洗几遍,给孩子穿上就好了。”
两人一个已经当了五年的娘亲,一个即将要当娘亲,关于孩子的话题,一谈起根本就停不下来。
姜鸢第一次为人母亲,心中总是异样的。
何况,自己一个人孤苦无依那么多年,内心是极其渴望地盼着这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