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妤此行虽“视死如归”,但也还没到什么都不在乎的地步。
苏清妤带着元冬悄悄离开了陆家,坐上轿子,踏着柳荫月色一路逶迤向红苑。
苏清妤掀开窗帷往外看了一眼,城街夜色被重重雾霭笼罩着,灯火昏沉,路上仍有行人,脚步匆忙。
苏清妤担心碰上认识的人,连忙放下窗帷,闭目养神,她自然是睡不着的,只是想平复一下紧张忐忑的内心。
轿子穿过一条幽静的小街,即看到一座雕龙画凤的彩绘牌楼,再跨过一座白石拱桥,便看到浓雾中一排排绣阁朱楼,其中灯光闪烁,鬓影衣香,妙音遏云。
轿子来到红苑大门口的柳树下停下,苏清妤坐在轿子里颇有些犹豫要不要下轿,只因傅清玄在字条上并未告知她该如何进去。
而就在苏清妤准备让元冬下去看看时,一侍女打扮的年轻女子行至轿旁,冲着轿帷,脆声询问:“轿子里的坐可是苏小姐?”
看来傅清玄是让人出来接应她了,苏清妤清了清嗓子,语气沉稳:“是。”
“那么请随奴婢来。”
女子吩咐人将轿子抬入红苑,苏清妤也不敢看外头是何情形,只觉得轿子拐来拐去的,一会儿似乎过了桥,一会儿又上了几层石阶,有花枝横窗,洒落进来几片花瓣,花香袭人。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终于停了下来,那侍女在外头道:“苏小姐请下轿。”
元冬掀开帘,搀扶着苏清妤徐徐走下轿子,只见前面是一座玲珑精致的小阁楼,周围绿树覆盖,花草丛簇,远离了热闹,是个僻静幽雅的所在。
苏清妤随着那侍女进去后,元冬与几名轿夫道:“记住,今夜之事不许向任何人提起。”
“元冬姑娘放心,我等定守口如瓶。”其中一人道。
这几名轿夫都是苏清妤出嫁时从娘家那边带过来的,跟了她许多年,忠诚牢靠,深得她的信任。
苏清妤进了屋,便有一股浓香扑鼻而来,打量了室内,只见窗明几净,洒扫得纤尘不染,墙壁上挂着山水图画,名人的字帖,还有一把古琴。中间一排珠帘,里面是一架楠木大床,上头挂着藕荷色的罗帐,床旁边还有一张梳妆台。
看着倒像是女子的闺房,苏清妤扭头刚想询问那侍女傅清玄在哪里,却发现那侍女已经不见了。
苏清妤心咯噔一跳,正要出去寻人,却见阁楼左侧有一露台,里面有一道人影,看着有几分熟悉,不觉走上前一看,顿时呆住。
第20章
“父亲……”她不觉唤出口,而后紧张四顾,见无人才急匆匆地走过去,又惊又喜地询问:“父亲,您怎么会在此处?”
苏邕穿着浅灰色的长袍,头带帽子,因为瘦了许多,右脸颊又多了一块很大的黑色斑记,若不是十分熟悉的人,乍一看竟有些认不出来。
“妤儿不必紧张,是傅相让我来的。”苏邕安抚她道。
傅清玄?苏清妤怔忡,他竟真的说到做到了。
“父亲……”苏清妤刚唤了声,突然心底涌起一股酸涩,不由哽咽。
看着她父亲如今的模样,苏清妤不觉红了眼眶,内心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苏邕一时间也是无言以对,唯有叹息连连,眼看时间紧迫,他压下心头悲怆,携着她的手到屋内坐下。
“父亲,我听说您在赴往边关途中遭到歹人刺杀,失踪不明,这可是真的?”苏清妤内心担忧,眉眼间笼了一层挥散不去的郁色。
苏邕严肃地点点头,“嗯,确有此事,若非傅相派人相救,为父只怕无命来见你最后一面了。”
最后一面?苏清妤一惊,不觉问:“父亲接下来有何打算?”
“傅相让为父假死,隐姓埋名,离开京城。”上面的人若是知晓他还活着,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假死,日后再做其他打算。他没想到的是傅清玄愿意冒欺君之险帮他假死逃脱。
隐姓埋名,颠沛流离,四处躲藏,这种日子多辛苦可想而知,但想一想这已经是当下最好的结果了,苏清妤点点头,泫然欲泣,悲伤之余忽然想起一事,“父亲,我听闻科举舞弊一案另有主谋,这事也是真?”
“是谁告诉你的?”苏邕皱紧眉头,而后郑重其事:“你一女儿家不该妄议朝堂官府之事,以后断不可与任何人说这些事,听见没有?”
“可是……”苏清妤顿住,见自己的父亲神情严峻,就没往下说,闷声闷气道:“妤儿知道了。”
“为父去后,你照顾好自己……”苏邕叹了口气,满脸懊恼悔恨,他握拳捶膝,“都怪为父一念之差,害苦了你们。”
苏清妤眼睛又是一红,正要说点宽慰的话,却听苏邕道:“妤儿,傅相为人光风霁月,既是贤相,亦是为父的救命恩人,你切不可对他心怀怨愤,与他为恶。”
其实苏邕至今为止都看不透傅清玄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他是担心自己的女儿性子太过于刚烈,到时候得罪了傅清玄,吃苦头的是她自己。
他也看得出来自己的女儿与傅清玄有点什么,他也不好过问,问了也无用,只会伤自己女儿的颜面。
苏清妤对自己父亲的话不以为然,他根本不知晓傅清玄的真实面目,只是被他春风朗月的外表蒙骗了。
苏邕走后,苏清妤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长吁短叹,低低抽泣,连脚步声响起,她也未曾察觉。
直到一道低柔悦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见过你父亲了?”
苏清妤惊愕抬眸,看到傅清玄,慌忙擦去眼泪,点点头,随后对他露出一感激的微笑,“多谢傅大人救了妾身的父亲。”
傅清玄笑而不语,行至离她不远处的竹榻上落座,那张榻很是宽敞,三面有屏,榻上铺着蒲席,有靠墩和矮几。
榻旁边有一香几,炉上香烟袅袅,后面是一扇纱窗,窗外树影婆娑。
屋内静悄悄的,一灯如豆,到了此际,苏清妤忘了悲伤情绪,开始感到有些难为情。
耳边响起轻微的翻书声,她微微抬眼看过去,他拿了榻上的一本书籍,随意翻看,月色自窗外透射进来,使他周身仿佛笼着一层清冷的光芒,有种不染凡尘的疏离感。
这时,他稍抬了下眼,恰与苏清妤偷看他的目光对上,她心一虚,慌忙垂下视线。
他没有和她说话,仿佛当她不存在似的,耳边翻书声又起,她悄然又溜去一眼,这次目光只敢落在那一截儿笼在宽袖中执着书籍的手上。
他的手一看就是读书人的手,修长玉白,干干净净的。
苏清妤呆呆看了会儿,心中开始忐忑,他们两人总不能一直这么干坐着到天亮吧,她内心倒是乐意,可傅清玄估计会恼她不识抬举吧。
他救了她父亲,还帮她父亲假死逃亡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她也应当心怀感激,她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足勇气起身走了过去,在竹榻一角小心翼翼地坐下。
“大人。”她轻唤一声,虽然唇边挂着微笑,但眼睛还是红红的,一副哀戚的模样。
“嗯?”傅清玄头也不抬地应声。
他敷衍的回应让苏清妤刚刚鼓起的勇气又泄了下去,与生俱来的骄傲与作为闺秀的矜持又悄悄冒出头,她终究做不出来那等媚人侍人的轻浮之举,也不知要说什么话缓解这尴尬窘迫的氛围,于是沉默不语。
窗子敞开着,月亮挂在树梢头,露出一觉,仿佛在偷看着她们二人,苏清妤心中像是打着鼓似的咚咚响着,莫名有些不自在,“风有些凉,妾身把窗子关了。”
傅清玄放下书,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匆忙起身,慢悠悠地关窗,缓缓踱步回到榻上一坐,低着粉颈,又不说话了。
“陆夫人要一直这么坐着么?”傅清玄将书阖上,背往身后靠墩一靠,一手轻轻抵着额角,含笑问。
苏清妤面颊渐渐泛起一团红晕,此刻坐立不是,置于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脑子里不停地说服自己放下身段,片刻之后,她豁出去一般,小声地试探性地问:“大人可要妾身伺候您歇息?”
刚说完,她便羞耻得面红耳赤,不敢相信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
“好啊。”他回,可却一动不动。
苏清妤看着他一副不打算起身的模样,心中一惊,难不成要在这里?她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珠帘内的那张楠木床,等她收回视线,蓦然对上一道耐人寻味的目光。
苏清妤顿时不知所措起来,她不知道要说什么,要做什么,她下意识地想要退缩。
然而傅清玄却突然间朝着倾身,手环住她的腰,将她扯向他,两人几乎是面对面,彼此的呼吸交错混乱,让人不由得心跳加速,紧张莫名。
他在咫尺之距,目光暗沉地注视着着她。苏清妤只觉得有股铺天盖地般的压力冲向她,下意识地紧闭双目,不敢呼吸。
“大人,能不能熄灯?”她知道自己不能够推开他,最终她只是垂着双手,瑟瑟发抖地拽着自己的裙子。
“为何?”他问,语气带着些许揶揄。
因为他不是她的夫君,两人如今的行为叫做苟/合,关上灯,不看他的脸,她还能欺骗一下自己,以及,她怕自己控制不住在他面前泄露出藏在心底,那个永远不会告诉别人的秘密。
傅清玄的视线随着他的手一点一点自她肩膀的缓缓下滑,感受她的身体在自己掌下控制不住地颤栗,他目光落向她惨白仓惶的面庞,语气狎昵:“可是我想把你看得清清楚楚呢,陆夫人。”那一句“陆夫人”,他加重了语气,就像是在故意提醒她,她的身份。
苏清妤只觉得逼上绝路,羞愤欲死。在傅清玄的唇即将吻过来时,苏清妤还是害怕地别开脸。
他的唇便险些亲到了她的耳垂。
灼热暧昧的气息钻入她的耳朵里,她俏脸瞬间红透,仿佛下一刻就要滴出血来,他的唇停留在她的耳际,没见他有下一步的行动,就在她惴惴不安之时,他低低一笑,在她耳畔轻语:“陆夫人,到底是你伺候本相?还是本相伺候你呀?”
傅清玄说完那句话就放开了苏清妤,倚回靠墩上,语气轻描淡写:
“陆夫人,等你学会了如此伺候男人,再来说伺候本相吧,你一副被强迫的模样实在让人提不起兴趣。”
苏清妤怔住,纤手不禁紧紧地捂着胸前的衣襟,满脸羞愧窘迫。他疏离的自称,清明的眼神都透出一个讯息,其实今夜他根本不想与她发生什么,又或许他从来不想过和她有肉/体上的接触,方才一番举动不过是为了戏弄她,看她的笑话罢了。
他想戏弄她便戏弄吧,总比真的发生些什么好,苏清妤垂首收敛情绪,再抬起来时脸上浮起一淡淡的,略显温婉的笑容,而后佯装恭敬:“既然大人不需要妾身,那妾身便回去了。”
对于她脸上不觉流露出的种种反应,傅清玄选择视而不见。
“嗯。”傅清玄似乎有些疲倦了,一腿屈膝,将手肘靠在上头,手抵着太阳穴,头微微一歪闭目养神起来,这样随性懒散的动作与他优雅尊贵的气质不大相符,让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也正是因为多看这几眼,苏清妤错过了离开的最佳时间。
傅清玄突然睁开眼眸,目光莫测地看着她,好像在思索着什么,里面的晦暗不明之色让苏清妤内心隐隐感到不安。
“明日午时你再来此处,会有人教你如何伺候人。”说到此处,他唇角一弯,笑得温润随和,“陆夫人,我等着你学有所成。”
他又自称“我”了,可苏清妤宁可他自称“本相”,对她冷漠疏离一些,也好过像现在这般,看似亲昵,实则捉摸不透,暗藏危险。
他这番话有点“想一出是一出”的味道,苏清妤后悔自己刚才没有赶快冲出去。
苏清妤闷不吭声,只想当做没听到他句话。其实就算她方才走了,难不成就没事了?傅清玄帮她救了她父亲,又安排他们父女二人见面,这笔债他自然是要从她身上讨回的,只不过是早晚罢了,这么一想,苏清妤那股懊恼的情绪逐渐得到平定。
“陆夫人不愿意么?”傅清玄目光微微凝起,却很“好心”地补了句:“陆夫人若不愿意,本相也不勉强你。”
苏清妤还没有傻到认为他真的好心。他是不会用言语勉强她,但他会耍弄阴诡手段逼她就范。
“妾身知晓了。”苏清妤低眉顺眼,隐忍到眼睛泛红。有朝一日,他若虎落平阳,她一定当条咬人的疯狗。念头刚起,她心底一阵苦笑,她真是被这阴险狡诈的男人气得失去了理智。
夜深露重,月色沉沉。元冬守在阁楼底下,一会儿来回踱步,一会儿担忧地看向屋里面,直到看到苏清妤从里面出来,她满是愁结的眉眼才添了一丝喜色。
“小姐,傅大人没有难为您吧?”她目光在落在苏清妤身上,见她衣着齐整,鬓发未乱,猜测两人应该没有发生什么,心中略感放心。
只是她和傅清玄在里面待的时间着实有些长,也不知道他们二人在里面说了什么。
苏清妤轻摇了摇头,眉眼间的愁意自来时就不曾散去,而今更加浓重。想到明日还得来红苑,而且还要学如何伺候人,她内心便愈发沉甸甸的。
她身为名门世族之女,自嫁人后,始终端庄持重,循规蹈矩,学那些伺候男人的手段?没羞没臊,没脸没皮的事她才不肯做。
元冬这会儿正想着事情,也没留意到苏清妤别扭的神情,她犹豫了下,终究还是忍不住道:
“小姐,奴婢方才看到一个人从里面出来,虽然他遮着脸,但看着有点像是咱们老爷。”
苏清妤心咯噔狂跳了下,事关重大,她不敢与元冬说实情,“元冬,你看错了,那个人是来修屋顶的工匠。”
“哦。那应该就是奴婢看错了。”元冬也没多想,又担心自家小姐忧心,就没有再继续提她父亲的事。
苏清妤坐上轿子,原路离去。
此时已是更深人静时分,但红苑里头仍旧灯火通明,檀板丝竹声悠悠传过来。
“咦……”
苏清妤昨夜不曾睡好,此刻在摇摇晃晃的轿子里昏昏欲睡,听到元冬的轻呼声,她星眼懒懒抬起,看过去,“怎么了?”
元冬放下窗帷,支支吾吾地道:“小姐,奴婢好像看到了姑爷。”
苏清妤怔了怔,陆文旻今天与她说要去部里值夜,原来是骗她的。她们夫妻二人齐齐出现在红苑,倒像是老天故意安排似的,苏清妤唇角微不可察地勾起抹嘲讽。
“夜里光线不好,你兴许看走了眼。”苏清妤已经懒得去计较此事,她也没有这个脸面再去计较,毕竟她自身都已经不正。
元冬委屈地嘟囔,“奴婢这次真没看走眼,他还和一女子在一起,小姐不信的话可以自己看。”
“够了,元冬。”苏清妤定定地看着她,脸色有几分严肃,“你今后只需知晓,他想做什么,与我无干,我们管好自己就行了。”
元冬原本还有些替苏清妤感到不平,而后突然想到她们主仆二人当下所做的事,心中一虚,低头不说话了。
“陆郎,怎么了?”
凉亭中,郑蓁倚在陆文旻怀中,见他目光落向远处,似乎若有所思的模样,便开口询问。
陆文旻回过神,微笑:“没什么。”他方才看到一顶轿子过去,隐隐觉得有些熟悉,就不禁多看了几眼。
凉亭外种着几棵海棠花,这会儿正开得热烈,旁边有一方池,月映水中,银波粼粼。与心上之人花前月下,郑蓁心中只觉得甚是满足。
陆文旻前几日答应在红苑过夜,直至今日才兑现自己的承诺,只是他人虽在此处,心却不在此处。
连看到一顶轿子他都能想到自己的妻子,他这是怎么了?陆文旻望着池中那一轮清冷的月,心中有些茫然。
“陆郎,我前几日交了一位朋友。”郑蓁忽然想起一事,便想要与陆文旻分享,但陆文旻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没听见她说话。
“陆郎?”郑蓁黛眉轻蹙,有些不高兴。
陆文旻低头看向她,见她眼里有嗔意,不禁有些惭愧,“你方才说什么?”
郑蓁本想与他说自己和苏清妤的事,见他兴致缺缺,便觉得有些扫兴,“没说什么。”郑蓁从他怀里起身,嗔怪:“你今日怎么了,一直心不在焉的,可是不愿意陪我?”
每当郑蓁露出这般似怨似怒的神色时,眉眼间会有几分苏清妤的影子,陆文旻心口一软,将人拥入怀中安慰:“怎么会?你别瞎想。”
陆文旻语气柔软,目光却透出纠结,他担心苏清妤知晓自己和郑蓁的事会生他的气,原本这趟来是想和郑蓁做个了断的,可见她这番模样,突然又不忍心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