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忽然响起一阵喧嚣声,元冬走到门口探头去看,见村口的槐树下聚着一帮人,不知道在看什么,回身向苏清妤禀报情况。
他们的马车正好停在槐树下,莫不是车夫出了什么事?苏清妤也没多想,领着元冬和阿瑾来到村口。
只见槐树下突然多了一辆马车,好些村民围在马车周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苏清妤走近时,看到站在马车旁边的吴峰,不由怔住。
吴峰看到苏清妤脸上也禁不住露出些许惊讶,谁能想到竟会有如此凑巧的事。
几名年轻的村姑娘一直直勾勾地盯着车窗的方向,小声地说着什么,神色兴奋激动,苏清妤一看这场景,立刻便知道坐在马车里的人是傅清玄。
此刻窗帷紧掩,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马车先前停下来时,傅清玄掀开窗帷看了一眼外头的情况,恰好被一少女看见,村里的女孩从未见过如神祇般高贵俊美的人,惊鸿一瞥后,立刻兴奋地跑去告诉了自己的小姐妹,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村口就围了一大堆看热闹的,而且大多数还是女的,年纪大的也有。
吴峰对此很是疼痛,偏他家大人又不准他动蛮力将人赶走,便只是严厉地阻止一些胆子大试图爬到马车上窥探的人。
苏清妤的到来,吸引了部分人的注意,她们的视线从车的方向转到苏清妤身上。
苏清妤这阵子经历了不少风浪,而今面对村民们的好奇目光,已经能做到坦然待之,从容不迫,这多少还要归功于马车里的人呢。
“陆夫人。”吴峰客客气气地给苏清妤行了一拱手礼。
苏清妤微笑还礼,“大人也来了么?”虽心中已确定,她仍旧问了句,声音下意识地压低,怕被车里的人听见,心里有些纠结,既希望见到他,却又担心见到他。
吴峰点头,“大人在车里休息。”
苏清妤心口莫名地一阵狂跳,不自觉地垂下了目光,想要掩饰那突如其来的心慌意乱。
吴峰没有发觉苏清妤的异常,他此刻全部精神都放到了人群中,生怕更多的人前来围观,又怕有闹事之人,只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时,车内传来傅清玄清淡的声音:
“请陆夫人上马车吧。“
吴峰顿时精神一松,忙对着苏清妤道:“陆夫人请上马车。”
苏清妤略一犹豫才上了马车。
傅清玄坐于车厢正中间,手撑着额,神色清淡地朝她投来一眼,微颔首后,道:“请坐。”
苏清妤端正地落座,自从上次在红苑两人闹了不愉快后,两人便不曾再见面,此刻突然间单独与他同在一狭小的车厢里,心里有几分不自在,偏偏脑海中没由来地想到元冬说对她说的那句‘傅大人是在乎您的’,就愈发如坐针毡。
她置于膝上的双手微微收紧,脸颊有些发烫,仿佛在太阳底下晒了一阵子,“大人为何来此?”她开口,以此掩饰慌乱的情绪。
傅清玄注意到了她绯红的脸以及泛着粉红色泽的耳朵,却未多想,“访圣。”他言简意赅,说完拿起几上的书籍,随意翻看起来。
苏清妤原本还想问他要访什么圣人,一见他这动作便收住了话头,怀疑他是不愿意再同她说话,她微垂眼眸,心中刚生起些许失落,就又听他开了口:“陆夫人呢?”
苏清妤心口一颤,蓦然抬眸看过去,他依旧专注地看着书,方才的话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苏清妤却极认真地回答:“在城里待得烦闷,想到这里看看田园风光。”
“陆夫人好雅兴。”傅清玄唇角微微上扬,没有看她,却能让人感觉到他眼里有揶揄之色。
苏清妤看着他上扬的唇角,不自觉地跟着露出笑容,突然发现,自己很喜欢与他这样平和地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就像是多年的好友一般。
她唇动了下,本想要感谢他先前请张御医来给她看病,但想了想又作罢,她有些不想打破此刻两人之间那股轻松宁和的氛围。
趁他看书之际,她悄然打量了车厢里的环境,与傅清玄给人的感觉一样,贵而不俗,雅致大方。
苏清妤微微一笑,又朝着正中间的人溜去一眼,他一手轻轻抵着额角,一手执书,颜如春华,面如冠玉,身上有股与生俱来的雍雅贵气,这样的出色人物想不让人注意都难。苏清妤想到外头那帮姑娘,有些好奇,他有没有因为自己那出色的容貌困扰过?
两人就这么在车里安静地待了片刻,车厢忽然被人叩动了几下,紧接着吴峰掀开了车帷,禀报:“大人,村民已经散开了。李昆已经向村民借来修车工具,还需等待片刻。”
“嗯。”傅清玄应了声。
原来他们是因为车坏了才停在此处。
吴峰放下车帷后,傅清玄放下书,似有所思地注视着苏清妤,而后微笑:“陆夫人,可要出去走走?”
苏清妤正被他看着有些难为情,问言一怔,她心里不是很想拒绝,却又不得不碍于身份,故作矜持:“可以么?”
“不是想看田园风光?还是陆夫人已经看过了?”傅清玄好心情地问。
“没有。”苏清妤回,而后意识自己回答得略显急切,不禁有些羞赧,却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那便下去走走吧。”
苏清妤下了马车,看到吴峰正在帮车夫修补车轱辘,村民几乎都走了。
这里不是城内,除了村民,再无其他人,所以苏清妤胆子颇大,与傅清玄并肩走在一起,丝毫不担心被人看到。
两人闲庭信步,偶尔才说上一两句话,不知不觉地走到一土坡上,绿草如茵,彩蝶飞舞,一棵歪脖子老树绿叶如盖,盘根错节,两人站在浓荫底下,遥望着远方。
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一片绿油油的稻田,稻浪翻涌,清香的气息弥漫在空中,更远处峰峦叠嶂,烟岚环树。
苏清妤望着这美丽的景色,心中尘虑一扫而空,她微微侧目,看到傅清玄闭上了双眸,神色专注而庄严,仿佛在感受着什么。
就在苏清妤心生好奇时,他睁开了眼眸,眼里有着清澈的笑意,他唇角上扬:“今年应当是一个丰年。”
苏清妤怔了下,收回目光望向那一片稻田,她看到的只是让人心神愉悦的风景,而他看到的却是百姓口中的米粮。
苏清妤心生惭愧,又颇有惊讶,“你怎么知晓的?”
傅清玄但笑不语。
他不肯说,苏清妤自然不会勉强他,草地很干净,二人就这么席地而坐。
苏清妤从来不曾与他这么独处过,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别扭,找不到话来说,便揪下几根草茎,开始根据自己记忆里的蝈蝈模样编了起来。
才编了几下,就察觉旁边人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她精神顿时紧绷起来,手上的动作也变得僵硬而迟钝,不过转念一想,他堂堂一相爷肯定与她一样不知晓蝈蝈是什么玩意儿,就算自己编错了,他大概也看不出,于是心神稍微松懈,却忘了傅清玄的出身与她并不一样。
苏清妤才编好一个头,正准备继续编身子,突然听到一声轻笑,虽然没看他,也能感觉到其中的戏谑。
苏清妤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大人,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傅清玄收敛唇边的笑容,但眼里的笑意还在,他随手折下一旁的几根草茎开始编起来。
别看他动作不紧不慢,但蝈蝈的头很快在他那双手中成型,苏清妤眼里掠过些许差异,再看自己手中那团乱糟糟的玩意儿,顿时有股将它就地掩埋的冲动。她是从何而来的自信在他面前卖弄的?
他没有用言语来嘲讽她,却用行动来嘲讽了她,苏清妤面皮一阵红。怎么感觉这个男人什么都会呢?
苏清妤目光不觉落在他的手上,忍不住地再生感慨,他的手真的很好看,干净如雪,白皙修长,这样的手应当是一双拿书执笔的手,谁能想到它可以用来编这种充满野趣俚俗的小玩意儿。
苏清妤感慨一会儿,就见他很快将蝈蝈的身子编成,再看看自己的,她编不下去了,这时傅清玄却忽然看向她:
“其实你的手法是对的,只是你对蝈蝈的样子并不熟悉,所以很难编成,你仔细看我编一遍。”
他说得很认真也极其有耐心,目光柔和似水,这样的神色并非刻意为之,像是油然而生的,让她突然有一种感觉,这才是真正的他。
苏清妤不自觉地点点头,认真地看向他手上的动作,只是,她偶尔会忍不住抬起眼眸看他精致完美的侧颜,然后微微出神。
“仔细看。”
傅清玄突然出声提醒,吓了苏清妤一跳。他连头也没抬,是怎么知道她晃神的。
看来他是真打算教会她编蝈蝈了,苏清妤不想他觉得自己笨,于是提起万分精神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动作,但很快她又忍不住开口询问:“大人,你为何会编这个?”
“儿时编过。”他轻声说,没有说一些细节。
但苏清妤却在脑海中想象出他儿时被一帮坏孩子欺负,被逼着给他们编蝈蝈的画面,眼里不自觉地便掠过些许同情。她不敢细问,怕引得他伤感,也怕他想到当年的事。
苏清妤并不知晓傅清玄的出身,遇到他时,她只知道他清贫,无父无母无亲戚,靠着一手好字以及出众的才华帮一些富贵人家写文章谋生,挣取馆金,这其中不乏一些财大气粗的商人。这对于那些出身高贵,从来不为钱发愁的权贵子弟而言,傅清玄的这种做法叫做为五斗米折腰,给读书人丢脸面。
当年书院里的学生就常常用这件事来嘲笑傅清玄,傅清玄往往都是一笑了之,并不理会。
其实不论是容貌还是气质,他都不像是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所以在苏清妤当年的认知里,他一定是家道中落的公子。从天之骄子变成受尽欺凌的潦倒少年,为了生存和读书,他不得不放下身段去给那些充满铜臭味的商人写文章,可尽管如此,他身上仍旧有着春风朗月的干净气质,并未被铜臭味污染,这令人不禁心生怜惜与敬佩。
当年她喜欢的就是他这一点,他越是被人欺负,她越是怜惜他,她还喜欢他温温柔柔、腼腼腆腆地称呼她为“苏小姐”。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误会,如果不是因为被嫉妒蒙蔽了眼睛,她不会犯下那样的错误。她太钟情于他,无法忍受他喜欢她人,可这不应当成为她与其他人一起欺负他的理由。
“陆夫人,学会了么?”
转眼间傅清玄已经编好了一只蝈蝈,并将它递到她面前。
苏清妤看着他掌心那只栩栩如生的蝈蝈,呆了呆,脑子里想的只是他的称呼。
她突然不大喜欢他称呼她为“陆夫人”,心里头莫名地有些酸酸涩涩。
她的沉默令傅清玄略感疑惑,“陆夫人?”
苏清妤回过神来,担心被他看到眼里的情绪,便一直垂着眼眸,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而后接过他递过来的草编蝈蝈,开始认真地编了起来。
傅清玄站起身,“编得不错。”他笑着赞扬。
苏清妤静静地看着他,两人方才之间那股若有似无的亲密氛围突然之间好似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又变回了那个看似温柔,实则疏离的傅首相。
“走了。”他轻掸衣服,径自离去。
苏清妤看着远处艳阳高照下的稻田,压下心头突然涌起的不舍,低头看了眼手中虽然算不上很好,却也不算差的草编蝈蝈,微微一笑,而后起身跟随在他的后面。
方才与他闲聊得知,傅清玄这趟来是为了请一位当世大儒出山,为小皇帝讲学。先前他派人三顾茅庐,怎奈那大儒一心归隐田园,始终不肯出山,这次傅清玄亲自来请,只是还没有到那大儒的住处,他们的马车就坏了,这才停在村口修补,也凑巧地遇到苏清妤等人。
傅清玄走后,苏清妤突然也没了继续赏玩田园风光的兴致。
阿瑾和元冬先前一直守在不远处,看着两人有说有笑的模样,都觉得二人很相配,可惜的是造化弄人,他们一个已有夫婿,受束于夫妻纲常,另一个身处高位,一举一动皆惹人瞩目,也只有在这无什么人的乡野之地,他们才能并肩坐在那里,随意闲聊。
午时未到,天上的日头被云翳遮住,转眼之间,天色变得阴沉沉的,似乎有下雨的征兆,树上噪个不停的夏蝉消停了,只偶尔哼唧闷鸣几声。
苏清妤原本打算午时就回城,但恐行至半路下大雨,便决定先留下来看一下情况,然而她心里明白,她想留下来的原因另有其他。
苏清妤让元冬带了干粮过来,阿瑾的母亲给她们煮了红苕和毛芋,苏清妤不曾吃过这种东西,尝了一口竟觉得很好吃,一连吃了几个,只觉得有些胀肚子,这让她颇有些不好意思。
吃了午膳后,外头忽然狂风大作,震木扬叶,阿瑾连忙帮她母亲将门窗关严实。
电光在天边一闪,似几条银蛇蜿蜒而下,紧接着雷声轰隆,震天动地,整间屋子仿佛都在颤抖着。外头的天色已经被乌云彻底笼罩,仿佛黑夜一般,阿瑾母亲将一盏陈旧的油灯点亮,平日里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她都不舍得点亮此灯。
又是一道闪电劈下来,屋内亮了几分,茅屋的门窗都是木头所制,看不到外头的情形,但从飘进来的泥土气息以及草木清气可得知,下雨了。
不一会儿,屋顶上也听到啪嗒啪嗒的声响,雨下大了,不到一刻,滂沱大雨倾盆而下,屋顶门窗籁籁作响。
她的心渐渐提起,方才听阿瑾的母亲说起,那位大儒隐居在山林深处,几乎没有村民见过他,要想去他那里,还需行过一条蜿蜒蛇曲,陡峭险峻的山路,这样的狂风暴雨天,山道必定湿滑,一不小心就会面临翻车的危险。
苏清妤眉头紧锁,不由在心头祈祷傅清玄等人平安归来。
“小姐,您可是在担心傅大人的安全?”元冬见她一直愁眉锁眼,一语不发,不由开口询问。
苏清妤看了元冬一眼,轻叹一声,虽没有回答,但她的神色已然表露出她的担忧。
元冬安慰她道:“小姐您放心吧,傅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况且阿瑾不是说过么,吴峰武功高强,能够飞檐走壁,一定会保护好傅大人的。”
阿瑾也在旁附和:“对啊,夫人,您莫要担心了,傅大人肯定会安然归来的。”
两人一唱一和,倒是把苏清妤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嗔了两人一眼,“谁说我是在担心他了,我只是担心这雨下个不停,回不了城。”
元冬和阿瑾对视一眼,眼里都有着了然之色。
“小姐恕罪,是奴婢多想了。”元冬嘴上说着恕罪,可眼里却没有一丁点认错的意思,还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苏清妤还想要说点什么,却听得一阵轰隆隆的雷鸣声,雨打窗上,如同冰雹打下来一般劈啪作响,顿时没了说话的心思。
这雨足足下了一个时辰才停止。阿瑾打开了门窗,苏清妤走到廊下,脚下一片泥泞,她却不做理会,目光落向村口的方向,雾蒙蒙的天,坑洼洼的地。落叶成堆,树木被大雨压弯,满目狼藉。不见傅清玄的马车归来。
少顷,乌云散开,太阳露出一角,天光四散。
“小姐,我们回城吧,再晚一些,恐路不好走。”元冬站在一旁劝道,她知道自家小姐担心傅大人的安危,但小姐的安危才是她最为关心的。
苏清妤点了点头,脚下却不动,依旧心事重重地望着远处的山峰。
元冬有些无奈,守在一旁不再劝说。
苏清妤久久默不作声,直到院子里的母鸡突然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她才回过神来,看着一旁身后的元冬与阿瑾,她在心底叹了口气,“回城吧。”
苏清妤在元冬的搀扶下,出到村口,来到马车旁。车夫头戴着斗笠,方才他一直在阿瑾家的厨房里躲雨,雨停后就钻出厨房给马喂草料。
见到苏清妤,便拿下脚蹬放好,苏清妤刚要踩着脚蹬上马车,便看到前面走来两名背着柴火,身披蓑衣,腰插板斧的村民朝着她们走来,两人似乎在讨论着有马车滚落山崖的事。
苏清妤心头一惊,脚下一个踩空险些从脚蹬上跌落,幸好元冬扶住了她。元冬也听到了那两名村民的谈话,看到苏清妤脸上难掩担忧之色,便让车夫去问明情况。
那两名村民上山砍柴时遇到暴雨就躲在了一山洞里,等雨停后才下山,经过山道时,看到有一辆马车跌落在崖底。
苏清妤在一旁听得甚是紧张不安,“可看到有人?”她顾不得许多,上前两步追问。
高个子村民摇了摇头,“没看到人,不过以我看,那马车可能不是山路陡峭摔落的……”那村民皱着眉头说出自己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