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九按着刀柄,在远处的一道宫廊下来回踱步,靴底踏出的声响越来越急。当再一次转头,隔着雨帘,眺望那一道模糊的跪影后,转身,朝寝宫的方向大步而去。
殿门依旧紧闭,阿大走了出来说道:"天王伯伯还在闭关哩!"
朱九抹了把额头,擦去不知是雨水还是热汗的水痕,犹豫不决。
“那个人是谁啊?”
阿大走到宫阶下,踮脚张望广场的方向,眼中满是好奇。
他扭头,悄声问,“我看他都跪了三天了!没吃的,也不喝水。他怎么了?他不累的,也不睡觉吗?”
朱九长吸了一口气,一咬牙,迈步朝里走去。
阿大看见,慌忙冲了回来,死死抱住朱九的腰:“不行,你不能进去!天王伯伯说了,谁也不见!”
朱九发力,将人一把震开。阿大跌坐在地,却又紧跟着爬起来,死死抱住他脚,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
这少年极为执拗,那年被天王从天生城的废墟带回来后,便一门心思只听天王的话。朱九一时挣脱不开,又不敢狠踹,只能膝跪在地,朝里喊道:“天王!郎君已经认错了!再这样下去,他便是铁打,也会坏掉!恳请天王慈悲,让他进来,听听他想说什么,若是不合心意,再将他赶走便是!”
他不停叩首。
阿大松手,呆呆看着。
门后依旧无声。
正这时,从外匆匆奔来一名宫卫,对着朱九禀道:“信王传信,叫朱统领你立刻送郎君回去!说是人已经接来了!”
朱九一愣,起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待醒神过来,狂喜地从地上跃起,掉头,连宫卫递来的蓑衣也不接,径直便冲入雨幕,疾奔而去。
“郎君!”
他奔向广场,朝着远处那道跪影大吼:“信王叫你快些回去!”
“你要的天师——天王已接来,遣送过去了!"
他冲到近前,一把攥住裴世瑜湿透的肩膊,喊道。
裴世瑜早已僵直的脖颈缓缓抬起,雨水冲刷着他青白如同死人般的脸,鬓中的水珠簌簌滚落。
起初他的目中透出一片茫然似的光,忽然间,那双死去搬的眸子里迸出骇人的亮光。
他猛地挣动身躯,想要站起,却因血脉久滞,膝盖骨发出几声不堪重负的闷响。
才离地半尺,他颀长的身躯,便如断翅的鹤般,重重栽进积水里,额头磕在青砖之上,溅起一片混着血丝的浊水。
"备舆!"
朱九的吼声撕开雨幕。几名玄甲卫匆匆抬着肩舆奔来,与朱九一道,将他抬了上去,随即朝着宫外走去。
雨水不住拍打他仰天的一张脸。他紧闭双目,睫毛不停颤动。朱九一面吩咐手下注意脚下,一面接过另个宫卫递来的蓑衣,待将他盖住,却见他忽然睁眼,一个翻身,人从肩舆上翻落在地。
“郎君!”朱九一惊,待抢上去再搀扶他,他用沾满泥浆的手掌推开朱九,咬肌暴凸,按着地面,慢慢将身体从雨地里拔起,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后,朝前奔去。
雨线斜劈宫门,他跌撞着,扑向宫门外的拴马石,攥住了马缰。龙子似已感知到来自主人的战栗力量,长嘶一声,驮着他,冲向雨幕深处。
朱九追出宫门,见道上一串急速消失的蹄印,转瞬便被暴雨冲刷殆尽。
暴雨倾盆, 龙子嘶鸣着,在院门前人立而起。
裴世瑜滚鞍下马,靴底踏出飞溅的泥水。他撞开扉门, 几步跨入院中, 推门而入。
屋内燃着烛火助明。榻上躺着已昏迷多日的李霓裳,在她的身前,正坐着一位清瘦的老者,在为她诊脉。老者身着葛衣,银须垂胸, 三指正搭在她的腕间, 闭目诊脉,神色凝注。
他停在门后,湿透的衣摆在地上缓缓湮出水痕,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下来, 突然,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前栽倒, 重重摔在地上。
裴世瑜再睁眼时,暮色已染透窗纸。
他侧首, 发现自己躺在榻上, 身旁便是她的睡颜。
她双目阖闭,胸口微微起伏,双颊似乎也不再是此前那种令人绝望的苍白。
她应是睡去, 而非昏迷。
像是怕惊破一场易醒的梦, 裴世瑜屏息,小心翼翼地下地,走了出去。
谢隐山正与那位天师对坐在另间屋中, 谢隐山的神色显得颇为恭敬,正在亲手为老者斟茶,见他进来,两人抬头,谢隐山起身迎来,低声问他身体如何。
“我无事!”
裴世瑜走到老者面前,忍着膝痛,跪地重重叩首:"求天师救我妻子!"
他声音嘶哑,额头抵在地面。
老者示意他起身,见他不动,作罢,放下茶盏,道:"惹祸的那小孽畜,原主该是我那师弟胡经。"
他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少年时,我与他曾一同求学,立志匡扶天下。"
窗外暮色渐沉,信王默默添上新烛。
天师继续道:"不想入世之后,才知一切不过是书生意气而已。朝堂倾轧,抱负成空,我凡心不死,便专心于百家之术,依旧妄想能以此再展抱负,我那师弟却……"
他摇了摇头,"他天资极高,却专研毒物,想以此操控人心。"
"他自西域引来奇蛇培毒,需用美人兰为引。此花与毒虫同源,亦是来自西域,最早乃前朝世宗年间所得的贡品,民间罕见,只在宫中有所培植,胡经为入宫,找到了我,那是时隔多年之后,我与他再次会面。只是当时,我已彻底灰心,知己不过一无用之凡人,生出去意,便出言劝阻,随后不久,我出宫离去,怎知他已入魔,在我去后,竟甘以奴身谋到入宫的机会,继而结交权贵……"
话至此,天师沉默了下去。
烛火噼啪作响,映得他面上的皱纹愈发深刻。
"前朝覆灭之后,故人零落,昔年帝都,化作墟城,胡经的一番念想,自也泡影。尊夫人的身份,我也从信王处听知一二。她自胡经处接过那小孽畜的一刻起,应便已知,会有反噬之日。”
天师望了眼内室的方向,停了下来。
“她……可还有救?”裴世瑜颤声问道。
“昨日我给她用了些保心之药,不过,也只暂能缓阻而已,想要彻底克毒,还是要以美人兰为引。”
“她自己应便有栽种!我派人去取!”裴世瑜当即从地上跃起,转身便待出去。
“少年人!”天师在后叫住了他。
“那些只是寻常药株而已,再多也是无用。”
裴世瑜僵住。
“胡经活着时,倾尽心血,也试不出能够彻底克毒的法子,我对毒物研习,本是远不如他的,也只能凭我自己所想,胡乱揣测一番。”
“天下毒物,多生相制。如钩吻之侧,十步有断肠草;赤练出没处,往往生朱砂灵芝,盖造化玄机,阴阳互根,未有独阳而无阴,亦未有毒疠而无解也。”
裴世瑜凝神细听,不敢错过半字。
天师继续道:“那小孽畜与美人兰应便互为相制。胡经精通此道,自然知晓这个道理,他潜心专门培植美人兰,自然也是想要从中得到彻底克毒之物,之所以未成,以我推断,便是他无美人兰之母株。”
“母株?”一直在旁静听的谢隐山忍不住插了一句。
天师微微颔首:“是。”
“盖母株者,得地脉之精,合四时之序。春采则含少阳之气,秋收则具少阴之华。及其孽生,譬如火传于薪,光热渐微,水分为流,其势自弱。”
裴世瑜何等聪敏之人,当即便领会了过来,扑到了天师近前。
“我明白了!何处才能得到美人兰的母株?”
天师思索了下,道:“我性好读书,早年在宫中时,借着便利,曾广阅宫中藏书,尤其阅遍历朝陵舆志录,几无所遗。倘我没有记错,如今中原唯一能寻到美人兰母株的所在,应当便在前朝世宗昭德皇后陵。”
“昭德皇后陵?”
天师颔首,继续娓娓道来。
“世宗朝国力兴盛,美人兰最早便是当时一西域小国进贡而来,被认为是仙草,可引领亡灵,通往极乐世界。据说世宗皇帝对其早逝的原妻颇多情深,不但为其择选宝地,独筑陵寝,更将那一株由西域引来的仙草,陪在其陵寝的风水位上,应是盼望仙草可引领亡灵,通往异世永生。”
“宫中唯一母株已被陪葬,剩余不过是孳株而已,到我师弟之时,更是已逾百年,药性愈弱,他再如何天纵奇才,也是难以得到如同母株那样的药性。”
“他的天资,远胜于我,却因迷失本心,以致于误入歧途,泰山在前而不能目视,实是可叹!”
天师的叙话之声消失,屋中沉寂了片刻,裴世瑜慢慢转向谢隐山。
不待他开口,谢隐山立刻说道:“昭德皇后乃郎君与公主的祖母,血脉相通,如今为救公主,迫不得已惊动她老人家,她必不会见怪。我这就去寻向导,准备上路,郎君只管好生休养身体,等我回来便可!”
“我无妨,我自己去!有劳天师在此,再护着些我的妻子。”
裴世瑜再次跪到天师面前,郑重叩拜。
天师望了他一眼,微微摇了摇头,抚须沉吟了一下,道:“罢了,带上小女娃,我同行便是。美人兰若真在那里存活,这一百年余下来,怕也早已大片孳生。你们找不到母株,怕会误事。小女娃拖不起了。”
次日,谢隐山带着人马到来。
李霓裳卧在一辆厢内铺着厚厚软垫的马车中,车队在西行的官道上疾驰,马蹄扬起阵阵尘土。
数日后,一行人进入长安境。
因天王近年回迁人口,一路过去,偶能见几处新修的茅屋,然而,炊烟依旧稀落。
帝都化作的断壁残垣,依然到处可见,萋萋荒草淹没了从前的繁华大道,残阳如血,马蹄踏在抽满荒草的残街之上,惊起片片昏鸦。
向导引路经过长安,继续往西,在出去数百里后,终于进入陵寝的山中。
那里,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巨大的需数人合围的古木参天蔽日,其间的藤蔓粗若人臂,交织如网,几无能容人下脚之地。
马车无法前行,起初,李霓裳被转到简易的肩舆上,待继续深入,连肩舆也通行受阻,裴世瑜唯恐她会在天师不在之时出事,不愿将她留在外,坚持自己背负着她同行。
军士们在前轮番挥刀开路,刀刃砍在粗壮的藤蔓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行人在向导的引领下,终于抵达他口中所言的一处谷口附近。
那里,应也是进入陵寝的要道,不料,领队却反复寻找无果,最后,无奈停了下来。
"不对,"他抹了把汗,"按说,这里该是谷口!"
众人随他所指,环顾四周,只见山势陡峭,浓密的草木之下,依然可以辨见,岩壁间,到处布着刀劈似的裂缝。
天师虽老当益壮,但毕竟年迈,被人搀扶至此,歇息过后,端详四周,又取出罗盘,察看一番,说地脉移位,应是多年之前,这一带发生过一场剧烈的地动,此前的谷口,已被倾塌的山石彻底掩埋。
谢隐山此时也记了起来,道:“我想起来了。前朝亡后,不少宗亲王室乃至帝陵,纷纷遭过盗掘,唯世宗与昭德皇后陵免难,如今看来,除帝后陵寝远离群陵,另筑风水地外,地动致令山河移位,封死入山之境!”
裴世瑜定立在乱林中,拳头不自觉地握紧,指节发白。
天师沉吟道:“别无他法了。若是能有此山方位概图,我便能根据风水,定出大致的陵寝位置,如此,便可劈道抵达,省时节力。如今无法确定,只能试路,看运气如何了。”
当夜,一行人在附近宿营过夜。
山风呜咽着穿过密林与岩缝,吹了一夜。次日,谢隐山与裴世瑜领人出去探路,傍晚时,无果而归。第三天,依旧如此。
李霓裳的情况突然开始坏了起来。
裴世瑜愈发沉默起来,每日不是亲自开路,便是衣不解带地陪伴在她的身侧,没日没夜,仿佛不知疲倦。
气氛一日比一日沉重。
天师的神色也愈发凝重起来。
到了第四日,夜雨袭来,腐叶的气味混合着湿冷的山雾随风而来,众人呼吸不畅,李霓裳的面色比前几日愈发青白。
残月如钩,篝火将熄未熄,偶尔爆出几点火星。
谢隐山和衣而卧,手边横着出鞘的佩刀,刀刃映着微弱的火光。
想到入山受阻,公主日益不妙起来,他心事重重,久久无法入眠,偶侧过脸时,目光停了一停。
年轻的郎君将昏睡的公主抱在怀中。隔着篝火跳跃的残光,朦朦胧胧地,他看见裴世瑜低头,唇附在她的耳边,似在与她低语。
记得昨夜,他便是如此抱了她一夜,整夜不曾撒手。
"其恨似霜降西风,萧瑟亦凋百草。其爱若惊蛰春雷,轰烈可醒万物,"
谢隐山的脑海里,忽然跳闪出如此一言。
这,或便是小儿女的情肠罢,如未淬的新剑,锋芒易折,伤人,亦伤己身。
谢隐山一时也不知自己年纪大把, 何来竟似少年人那般多愁起来。
他转过脸,不再看,闭目之时, 一只手却又下意识地在另手的拇指上转了一圈, 却转了个空。
他停了一下,想了起来——那枚曾伴他征战多年用来托弦的扳指,已被他给了出去。
这么多年了,再无半点音讯。
当中曾离得最近的一次,或应便是半年多前, 他返回新城的那一次吧。
听闻她当时就在那里, 然而,等到他赶到之时,她已是离去,丝毫也无与他再见之意——那个时候, 听闻她分明知晓他不日即将归来,只要她有一丝丝的心,肯稍稍再多留几日, 或许他便能赶上。
狠心至此地步。恐怕那枚扳指,如今也早被丢弃, 躺在不知何处的蒙尘之地吧。
谢隐山驱散了脑海中不当有的无用杂思。
裴世瑜那如疯如魔的状态, 令他也倍感担忧,正想着如何尽快入睡,以恢复体力, 明日继续探路之时, 忽然,远处,枯枝断裂的一道脆响, 惊动了他。
他猛然睁眼,五指已扣住刀柄。近畔的几名随从也立刻警醒起来,在他的示意之下,无声隐藏在了浓密的草木之后。
林中窸窣的脚步声渐渐清晰了起来,由远及近,踩碎落叶的节奏也越来越分明,模模糊糊,有火杖光在闪动。
谢隐山正待领人迎上,在渐近的跳跃的火光中,几道身影出现在了视线里。
竟是裴家的家将侯雷!只见他的靴上沾满泥浆,肩头还挂着几片树叶,显是星夜兼程而来。
侯雷的意外到来,将所有人都惊动。
他快步走到裴世瑜的面前,单膝跪地,从贴身处小心地取出一卷用皮囊包裹起来的泛黄羊皮,说君侯得知郎君需前往昭德陵为公主求药的消息,唯恐年代久远,道途受阻,万一耽搁,自己无法亲自赶来,派他将此山陵图舆送来,以备之用。
裴世瑜眼角通红,接过,随即立刻转给天师。
天师展开舆图。
虽年代久远,看去应有百年之久,其上由朱砂与墨线绘制的山脉风水走势,却依旧鲜明如故,一目了然。
天师端详片刻,目露欣喜之色,道有此山陵图舆,明日便可定位。
谢隐山闻言,终于略松下一口气,吩咐人今夜养足精神,明日全力开道,尽快抵达。
次日,晨光初现,天师择定东南巽位指挥开道。百年老藤应刀而断,开路的声响,惊起林间栖鸟,扑棱棱的振翅声在山谷间回荡。
至日影西斜,前方之人奔来禀告,说地势似有所改变。
天师登上一处高地,眺望片刻,指着乱林尽头的方向道:“我若没有看错,那里应当便是陵山了。”
众人精神大振,立刻朝着前方继续行去。
两座相对的陵丘轮廓,开始在暮霭中若隐若现。众人跟随天师往其中一座开道行去,草丛中,一名士兵突然踢到硬物,拨开乱草,眼前出现了一座坍塌的石碑,螭首碑额已是断裂。
昭德皇后的陵山,终于到了。
脚下,是一条抽满了荒草的宽阔神道,一座座石像生,半掩在及腰的荒草里,朝前延伸而去。
在神道的尽头之处,一座半坍的荒宫,出现在了视线里。残阳如血,周围万木森森,数以千计的昏鸦在残破的荒宫之上盘旋,嘶哑的鸣声在山谷中回荡。
裴世瑜负着背上的李霓裳,停在神道之上,凝神了片刻,将她小心地放下,靠坐在一尊石马畔,自己走到神道中央,朝着前方,郑重下拜。
众人皆是屏息而立。
他行过拜礼后,将她重新背负起来。
天师带着一行人,绕着陵山,继续寻找风水之位,在行至一处山隘口时,在腐叶的气息中,忽然涌来一缕清冽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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