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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风雪(蓬莱客)


瑟瑟的脸色骤然惨白,定定看着李霓裳,慢慢地,从牙齿到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碎碗的声音引来了在外的几个婢女,走了进来张望。瑟瑟此时蓦然清醒过来,她强行抑制着颤抖,转身走去,将婢女驱走,关闭全部门窗,走了回来,白着脸看着李霓裳,慢慢跪在了她的脚前,一言不发。
李霓裳不再提方才那话,只道:“天王意外身死,而今天下真正将要大乱。裴家若是力不如人,灭门也是天意,但我不会容许,在他们对抗外敌之时,有人在背后捅刀!天王留下的这个残局,如今只有谢隐山能收拾了!”
“从前我曾问过我自己,为何一定要回到姑母身边。我也问过你,你又为何对姑母忠心耿耿。那个时候你没说,姑母也从不担心你的背叛。”
她盯着脚前的瑟瑟:“我和你做个交易,我可以继续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一辈子都不知道。条件只有一个,我要谢隐山立刻给我活过来!”
瑟瑟闭目,白着脸,慢慢朝她叩首到地,起来后,转身,匆匆走了出去。
三更梆子敲过,一辆油壁车悄然停在别院的后门。瑟瑟裹着披风踏下马车,下摆扫过石阶上新结的一层薄露,露水慢慢湮湿衣物,留下一片神色的潮痕。
入内,她屏退人,来到后园,身后只跟一名婆子,入了一座假山。婆子停在假山前。她钻进假山,打开暗门,沿着石阶盘旋向下,踏在最后一阶时,停在一扇铁门之前。
她打开铁门,推开,走进一间石室。
石室内,关着一个男子,他闭目,仰卧在榻上,面颊凹陷,须发凌乱打结,两只脚踝各锁着三指粗的铁链,链子另一端没入铜柱,只能容他在数尺之地走动。
瑟瑟停了下来。他毫无反应,闭着眼睛,胸膛几乎没有起伏,仿佛一尊被风雨侵蚀的石像,又好似一具不带生命的行尸走肉。
瑟瑟凝视他片刻,开口道:“天王已经死了,何尚义发兵去往潞州一带。”
她摸出一枚钥匙,叮一声,丢在了男子的脚边。
“你可以走了。马匹在后门等你,上面有你路上所需的全部物件。你走乌驼道,那里防卫少,便是遇到,以你之能,应也可以闯过去。”
言罢,她转身,朝外走去。
谢隐山猛地睁眼,瞳孔在烛光下缩成针尖。
他如狂狮般暴起,扑向瑟瑟,铁链发出刺耳的鸣响——
"哗啦!"
铁链骤然绷直,将他狠狠拽回。他重重扑在地上,膝盖砸出闷响,锁链立刻在他的脚踝勒出深红的血痕。
一枚指环从他的身上飞出,滚到角落里。
“你说什么!”他抬起头,厉声发问,嗓音却嘶哑得如被刀割。
瑟瑟停下,道:“天王死了!是公主命我放你回去的。她要你去收拾残局。”
谢隐山眼眶如裂,眼中血丝浓得如要滴血。
他猛地爬起身,抓起地上的钥匙,打开铁锁,朝外疾奔而去,就在出去时,猝然回首。
烛火勾勒出他嶙峋而宽阔的肩。瑟瑟和他对望着。他的喉结滚动数次,最终只化作一声粗喘。
伴着一阵急速的远去脚步声,男子的背影没入夜色,消失不见。
瑟瑟立了片刻,慢慢走到角落里,低头凝视着那物件,慢慢地,人像被抽了筋骨,顺着墙角,无力地滑坐下去。
更漏声从极远处遥遥飘下暗室。
她蜷缩起来,将自己抱得紧紧,一动不动。

第163章
拂晓前的时分, 瑟瑟穿过空无一人空旷得近乎诡异的庭院,推开鎏金殿门时,披风的下摆, 犹沾着阴湿。
她低眉, 抬起眼时,未料的强烈如同白昼的照明,几乎令她无法立刻完全睁目。
她畏光地抬起手,挡了挡,手停了下来。
大长公主站在屋中, 神情若冰, 身旁是曹女官。老女官投来的目光如刀,要将就地一刀刀剐死一般。
“你昨夜去了哪里?”大长公主冷冷问。
瑟瑟刹那明白了过来,为何这一路进来,都不见人。
她唇微动了一下, 终还是没有发声。
“昨夜得报,有人杀死乌驼道的十来守卫,强闯出去, 往潼关方向去了。若不是当时一人恰好解手躲开,恐怕你干的事, 真就神不知鬼不觉了吧?”
瑟瑟慢慢呼出一口气, 垂下了眼。
"好个忠仆!"大长公主的声音淬着冰,五指深深掐入身下的绒毯,金线牡丹纹在她的掌心里扭曲变形。
“我叫你杀了那姓谢的, 你竟敢私下违抗我的命令?”
“还有, 我说那宇文敬怎的破宫第二日便被乱兵杀了。恐怕就是你动的手吧?怕他将你干的好事说出来,是不是?”
大长公主一把拂落手边的一只鎏小香炉,香灰如雪崩般爆开。
老女官走到瑟瑟面前, 巴掌挟着风声,狠狠落下。
"啪"一声脆响,瑟瑟的脸颊上,顿时浮起五道鲜红的血痕。
"贱婢!"
长公主走到瑟瑟面前,翟鸟步摇垂珠扫过瑟瑟的鼻尖。她掐住瑟瑟的下巴,鲜红指尖陷入皮肉,沁出细密的血珠。
"你这人尽可夫的贱人!你不会告诉我,你真对那逆贼动了心?假戏真做,看上了贱男人?舍不得他死? ”
“你可别忘了,得好处的还有你!你得了最大的好处!你竟敢吃里扒外,背叛我,敢坏我的大事!”
她抄起案上坚硬的奏折,不停狠狠抽在她的脸上。瑟瑟的脸肿起,嘴角流出了血。
她闭着眼,一动不动,任由大长公主虐打自己。
“住手!”
李霓裳一把推开殿门,疾步入内。
“是我叫她放人的!放开她!”
大长公主盯着她,九凤金冠的垂珠在半空微微抖动。
"你出去!"李霓裳命令瑟瑟。
瑟瑟双手蒙住脸,踉跄着退向殿门。
大长公主阴冷的目光刺向李霓裳:“好啊!我呕心沥血,一心只为扶持你的同胞亲弟上位,光复圣朝,你就是这样回报你的姑母?你莫忘了,当年城破,逃亡路上,若不是我——"
“我没有忘记!”李霓裳截断她的话。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你知道什么!”大长公主暴怒了起来,“你知不知道,谢隐山放虎归山,要是坏我们的大事,坏了圣朝的大事,你便是死了,我看你如何向你的父皇交待!”
“你害怕坏的,恐怕只是你自己的大事吧!”李霓裳冷冷道。
“你说什么?”大长公主的鼻翼不停张翕,“无论我怎么做,我难道不是为了你的亲弟弟——”
“罢了!姑母,我本不想说的,你既一再拿此来压我,我也不妨告诉你,我早就知道,李珑他不是我的亲弟!他甚至根本不是我们李氏的人!他的身上,没有半点我李家的血脉!”
“这一点,从你第一天将他领到我面前的时候,我便就知道得清清楚楚!”
长公主唇骤然失了血色,她长大眼睛,双目空洞洞似地盯着她,脸色白得像个死人。
死寂过后,她发髻前的垂珠突然剧烈摇晃,人踉跄着,后退两步。
"大长公主!"
老女官慌忙扑上来,将她一把扶住,随即冲着李霓裳尖声嚷道:“长公主,老奴求求您,您可做做好事!当今陛下,他怎么就不是——”
“住口!这里没你说话的份!”李霓裳厉声喝止她,旋即望向长公主,放缓了些语调。
“姑母,你应该不会知道,当年在焚台上时,我与阿弟背对背帮在一起的。火因风力的缘故,向着一侧烧来。我伤的是左腿,他伤的是右腿。可是那日,李珑怎的和我有一样方向的伤痕?我若没有猜错,应是你许多年前便知道不可能找到人了,你便提早预备了一个替身,早早在他的腿上留下火灼痕迹。”
“姑母,你思虑周到,偏偏怎就这一点,你没有想到?”
老女官张口结舌。
大长公主死死盯着她,脸庞扭曲,突然,她咆哮了起来:“你胡说!你敢如此胡说八道!既然你早就知道了,为何你当时不说?你认下来,是为何意?”
李霓裳凝视着她近乎变形的一张脸:“姑母,你当真到现在还是想不明白吗?我之所以如此,甘心为你所驱,就是因为那个我七岁时,你曾保护过我的夜晚……”
她闭目,眼眶微微湿润。
“那个夜晚,你保护了我,也成为了我此生最大的梦魇。从那一天,我活着的每一天,都不是为我自己李霓裳活,是为了姑母你而活!姑母你想做什么,只要我能做到,我必会替你去做。所以,当日那个孩子,他是不是我的亲弟弟,他是谁的孩子,于我而言,又有什么区别?”
长公主大口大口地喘息,颤抖地指着她:“所以,你如今不听我的,又是为何?”
李霓裳慢慢睁目,望着她。
“姑母您自己说呢?那日与我争执后,你表面退让,实际却发密诏给何尚义,允诺他若占领河东之地,就封他河东王。那何尚义自然不会稀罕咱们封的什么河东王,但他却看到了机会,知道除他之外,必定还有别人会和他一起扑上去,趁机狠狠咬一口河东的肉。他一个人不敢,但人若多了,他自然就有胜算。你为了斩断我的手脚,还借机将李家父子都调了出去。姑母,这这样做,你觉得我会听你的吗,我应该还是听你的吗?”
大长公主脸一阵白,一阵涨红,突然,她嘶声吼道:“你知道什么!天下亡了!我这样做,有何不对!我只是想要夺回天下,如此而已!”
“天下从没有亡过!黄河可曾断流?太华可曾崩塌?你以为天塌了,山河却何曾姓李过?亡的,不过是埋在邙山下的一顶顶冠冕罢了!”
“姑母,我告诉你,你若再派人去追杀谢隐山,我就当众天下人的面,揭发李珑身份,再告诉他们,我李霓裳这祥瑞又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到时候,你什么都没有!”
长公主胸口剧烈起伏,一步步地后退,忽然,宫鞋踩住裙角,跌坐在地。
殿外的角落,李珑隐在一道蟠龙柱后,指甲深深地抠进漆木。
他惨白着脸,咬紧牙关,抬起臂,瞄准,慢慢地,弓弦绷出死亡的弧度。
就在他拇指微动,箭待离弦,一只手从后突然探来,钳住他的腕骨。
檐角的惊鸟铜铃被风吹得乱响,他心绪更是纷乱,竟未察觉瑟瑟不知何时来到身后。
“不要——”
他扭头,看着这年轻妇人向着无声摇头的哀求眼神,耳边回荡着长公主抽她脸咒骂她的话。
往日这妇人给与他的全部爱护,此刻想起来,竟叫他觉得作呕。
他是李家人。身上流着高贵的血。
他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匕首。
李珑的匕首刺入胸前时,瑟瑟的瞳孔骤然扩大。
这个年轻人,用他铁钳般的另掌,死死捂住她的嘴,将痛呼闷成喉间的血沫。
月白衫子绽开红梅,瑟瑟如断翅的鹤般,慢慢倒在了蟠龙柱下。
李珑未再多看一眼,旋即转身,弓弦再次绷紧。
隔着半透的茜纱窗,箭簇正对着殿内李霓裳的后心。
只待他射出,锋利而坚硬的箭簇便将轻而易举地穿过纱窗,钉入那个女子的身体里。
他舔了舔因紧张而干燥的唇,再次瞄准,手一松,有冰凉触感抵上他的后腰。
他的身形猛地一扭,转头看去,见瑟瑟一双染血的手,正死死交握着匕首,在用力地推进他的脊背。
在尽数没入,再也无法推进之后,瑟瑟看着他,一面流泪,一面咬牙,狠狠地旋动匕把,在李珑的身体里搅了一圈。
他在宫中惊鸟铃的叮咚声中,当场气绝,倒了下去。
李珑的弓弦"嗡"地震颤,那箭矢斜射入梁,插在上方,惊落簌簌灰尘。
大长公主和李霓裳奔出,瑟瑟和李珑一道倒在廊柱之下,两人都是满身的血。
老女官颤抖着,用手指在李珑的鼻喜爱探了片刻,颤声道:“他——他没气了——”
大长公主双目空洞,盯着血泊里的李珑,浑身瑟瑟发抖。
"嗬……"她的喉间挤出怪声,像被掐住脖子的母兽。
“大长公主!大长公主!”
"啊——!"
突然,在一道终于发出的似哭似笑的尖厉声中,她双眼一闭,向后栽倒。
老女官扑上,呼唤大长公主,见她软绵绵没有反应,呆了一呆,突然,转身又扑向血泊中的瑟瑟,枯爪般的手刚揪住瑟瑟衣襟,想要狠狠打她,寒光已至。
李霓裳拔出李珑身上的匕首,一刀划开她的咽喉。
瑟瑟月白的衫子染成绛色,胸口的血花还在慢慢扩大。李霓裳用力地压住她的伤口。
"来人!太医!传太医!"
她厉声吼道。

深宫内发生的那一场喋血, 迅速被掩盖了过去。
那日她的姑母因事关机密,提早清空了周围的宫人,令李霓裳顺利地暂时封锁了消息, 对外声称大长公主与少帝相继感染疫病, 一段时间内,不可理政,全部事务,暂由她代为处置。
谁都知道,李珑虽然已登基称帝, 但一应政务, 全部是由大长公主代理,他二人又关系亲密,相继病倒,虽觉意外, 却也无人生出疑虑。至于李霓裳代事,更是理所当然,无人不服。
唯一知道实情的, 只有李长寿与胡德永二人。
李霓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决定分出部分兵马, 前去支援河东南线。
李长寿收到密报后, 匆匆赶回,悲恸之余,得知要分兵支援南线, 担心洛阳安全, 毕竟,崔重晏是个极大的威胁。李霓裳告诉他,即便崔重晏当真会趁此机会来攻, 也有人会替洛阳阻挡兵锋。那人便是陈士逊。他如今应已有些恢复元气,怎可能坐视洛阳这块肥肉落入宿仇之手。即便当真兵临城下,凭着洛阳的防守,也必能支撑一段时日,等返兵回救。
李长寿领命,决定由孙儿北上,自己留下协防洛阳,毕竟,此事关乎基本,相比较而言,不容有失。
李霓裳接受。李忠节如今也已迅速成长起来,此次她姑母与何尚义之事,便是他探查所得,秘报到李霓裳跟前的。
事情议定之后,整兵完毕,这一日,李忠节领着兵马,出发北上。
李霓裳亲自为李忠节和将士送行,归来途中,转道去往平桥驿。
这里是出洛都的一处送行之地。
那件事对他的打击应当颇为巨大,接到他的归乡之请后,李霓裳并未多加挽留,今日亲自来送。
驿亭外,胡德永系舟柳下,人在水边,虔诚祭祀。
他脱下了新穿不过数月的朝服,腰上不见鱼符,一身布衣,看去苍老无比。
见李霓裳来,他显得有些有些惊讶,急忙迎了上来,欲行拜礼,被李霓裳扶起。
李霓裳向他深深拜下:"胡公一生赤忱,忠节不改。是我无能,未能挽留贤臣,愧对老宰公这些年的奔波辛劳,如今到头来,竟一场空。"
胡德永慌忙避礼,抬手在空中虚扶:"公主使不得!"他叹息了一声,"老朽残躯,不过风中烛火,能亲眼看到圣朝复立过,也算了却平生,已无遗憾。如今龙钟年迈,本就无用。想如此乱世,活到老朽这年岁,亲历两朝,安然归乡,我已是大福之人了!”
李霓裳命随从捧上为他准备的赆仪,与柳树下设一便案,请他入座,亲自为他斟酒,郑重送行。
李德勇感恩拜谢,指着水边道:“老朽想着就要走了,便在此通水处,祭拜一番先帝,也算是尽最后一程君臣之礼。”
李霓裳便也上去,接过线香,虔诚拜祭。胡德永在旁观望,完毕,又喟叹一声:“不瞒公主,老朽早在获悉那宇文纵横死之事时,便已萌生退心。先帝一朝,同朝有交通者,其余人早已相继凋零,除老朽外,也就剩他一个。如今连他如此剑断黄河的潇洒人物,竟也如此收场,似我这等庸碌之徒,又有何放不开。”
虽向来敌对,或是因今日已辞官的缘故,胡德永的口吻,听去竟颇有几分惋惜。
李霓裳想起当日之事,心中一阵难过,道:“那日他也算是为我挡敌。老宰公若是愿意,可否与我讲讲他当年之事?”
胡德永坐回柳树下,道:“他甚为可惜。当年虽说起初铸错,但毕竟年少气盛,情有可原。公主你可知道,他本差一点便可忠臣孝子,走上正道,可惜啊……”
李霓裳再为他斟酒。胡德永饮毕,接道:“他起兵叛出朝廷之初,两方相持,先帝便命裴大将军改劝降,裴大将军果然劝成,他愿意归降。也不知是否当真或是以讹传讹,谁知——”
胡德永忽然顿住,看一眼李霓裳,目光又瞟向水边的灵位,迟疑了一下,起身道:“罢了罢了,方才老朽一时多言。时辰也不早了,多谢公主亲自相送,不敢再耽搁公主了。老朽恭送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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