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七巧被分配到了晏市一中当老师,工作稳定而充实。她的气色很好,眼神明亮,言语间是对当下生活的满足和对未来的憧憬。
她一边给姜凌夹菜,一边细声说着学校里的趣事,那份平和安稳的幸福,让姜凌的内心成就感满满,整个人都暖洋洋的——前世那个因为人言可畏而自杀的少女,现在成为了尽职尽责、对事业充满热爱的好老师,这让姜凌感觉自己的重生有了具象的意义。
梁九善端起茶杯,以茶代酒,看向姜凌,眼神清澈而真诚:“凌姐,这一次,没有枪声,没有受害者,没有铺天盖地的报道。但我知道,它更有意义,对不对?”
梁七巧也放下筷子,温婉地接口:“是啊,姜警官。虽然九善不能多说细节,但我能感觉到,你们做的事,是在源头阻止了悲剧的发生。”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感慨:“有时候,及时的阻止,改变的可能是几个人、甚至几个家庭的整个命运轨迹。”
听到她的话,梁九善与姐姐对视一眼,无需言语,那份共同的、曾被命运残酷撕扯又侥幸重获新生的感恩与后怕,在彼此眼中清晰可见。他们亲身经历过黑暗的深渊,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预防”二字所蕴含的巨大慈悲和力量。
往事浮现心头,梁七巧的声音有些颤抖:“凌姐,谢谢你啊。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还能不能考上大学。”
青春期的少女,没有母亲温柔指引,以自己成熟发育的身材为耻,面对钱大荣的不断骚扰,那个时候的梁七巧整个人都陷入绝望与无助中。如果不是姜凌坚定地站在她身旁,教给她正确的性知识,告诉她美丽不是她的错,并帮助她对抗钱大荣,她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是怎样。
梁九善看向姜凌:“凌姐,如果没有你,恐怕我真的会和钱大荣那个混蛋斗到两败俱伤。就算把那个混蛋打死,我也得赔命,划不来啊。”就算侥幸能活下来,他的人生也将永陷黑暗。
姜凌看着眼前这对姐弟。
前世,一个花季凋零,一个年少沉沦,如今命运已经改写,他们都在阳光下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安稳,真好!
借着这个话题,姜凌向梁九善更深入、更系统地阐述了她对“预防犯罪”的理解,这不仅仅是应对眼前的银行劫案。
“九善,我在想,阻止一个具体的犯罪计划,只是第一步,是治标。真正的预防,要通过海量的数据,去深挖让犯罪滋生的土壤。”
“我们要分析的是,哪些社区、哪些群体更容易成为犯罪的温床?是经济困境、教育缺失、家庭破碎,还是社会疏离感?哪些个体,因为性格、经历或环境因素,正处于滑向犯罪的高危边缘?犯罪的模式,比如侵财、暴力、网络犯罪,它们有没有潜在的、可预测的演变规律和关联性?”
谈及理想,姜凌一双眼睛亮如繁星:“掌握了这些,我们才能在更前端进行干预。比如,联合社区、民政、教育部门,对高危社区进行精准帮扶,改善环境;对识别出的潜在高危个体,进行早期心理疏导、技能培训或必要的监控;针对系统性的犯罪模式漏洞,比如某些金融流程的缺陷、网络平台的薄弱环节,提前加固防护。这才是从根子上,一点点减少犯罪发生的可能性。”
梁九善静静地听着,眸光闪耀。
姜凌的视野和情怀,远超乎星盾团队对“犯罪预警系统”最初的技术构想。她看到的不是冰冷的代码,而是一个个鲜活的人,以及塑造这些人的家庭环境、社会土壤。
胸腔里涌动着深深的感动、浓浓的仰慕,梁九善拿起茶杯,直视姜凌的眼睛,声音里透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凌姐,我明白你的意思,也支持你的理想。技术,说到底只是工具。你想用它照亮哪里,我就帮你把路铺到哪里。数据库的架构、数据的挖掘、预警模型的迭代更新……我会一直做下去,一直优化下去。来,为了预防犯罪,我敬你!”
姜凌的心弦被轻轻拨动。
毋庸置疑,最理解她理想的人,是导师应璇玑,最支持她的人,是父母;可是姜凌没想到的是,在追寻理想的道路上,还会有眼前这个曾经在派出所缠着她问东问西、夏日送上一捧栀子花的小九善坚定追随左右。
姜凌轻轻颔首,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端起茶杯,与梁九善的轻轻一碰。杯沿相触的轻响,胜过千言万语。目光交汇处,是无需言说的理解、欣赏,以及一种在共同理想照耀下悄然滋长的、静水深流般的情愫。
与此同时,在晏城市局内部,关于姜凌和她领导的数据中心、以及那个神秘的预警系统的评价,也在悄然发生质变。
刑侦支队的干警们,尤其是参与了“3.11”行动的,提起姜凌不再是“那个搞心理画像的才女”或者“林卫东的女儿”,而是带着由衷的敬佩:“姜主任那系统,神了!”“要不是提前知道,王兵那疯子真开了枪,后果不敢想……”
经侦大队的李斌,作为最早抽调参与数据中心建设的技术骨干,腰杆挺得更直了。他在内部技术交流会上发言时,底气十足:“事实证明,我们数据整合、模型构建的方向是对的!预警系统的潜力巨大,这次只是牛刀小试。”
就连其他业务大队的领导,私下交流时也多了几分重视和期待:“老赵他们这次是沾了预警的光啊……看来这数据中心,真不是花架子。姜凌这姑娘,有想法,更有能力!局里这步棋走对了。”
整个数据中心团队的精气神,经过“3.11”一役的淬炼,变得更加凝聚,充满了昂扬的斗志和对未来的无限信心。
这份信心,很快便迎来了一场艰巨的考验。
五月的某天。
夜色渐深,窗外的晏城灯火璀璨,一片祥和。
数据中心突然接到紧急电话:“女高中生失踪,我们需要中心的支持!”
晏城五月的清晨, 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酝酿着一场迟迟不来的雨。
市公安局刑侦支队一大队办公室的电话,就在这个沉闷的清晨, 突然响起。
雷骁抓起听筒, 还没来得及说“喂”, 对面就传来晏城一中高三一班班主任王老师几乎破音的喊声:“老雷,孙薇!我们班的孙薇找不着了!昨天她没来上课,她爸刚说昨晚也没回家!”
王老师曾经是雷骁儿子的班主任,两人很熟,因此她第一时间向他求助。
一个小时后, 警车急促的刹车声打破了一中校园特有的早读宁静。雷骁带着几名侦查员率先跳下车,大步流星走向高三教学楼。
重点班门口, 班主任王老师面容憔悴,旁边站着面色惨白的年级主任。
“雷队,你们可算来了!”王老师的声音带着哭腔,“孙薇她, 她是年级前三,保送清北的好苗子。从高一到现在, 从来没迟到早退过一次, 更别说旷课夜不归宿。可是,昨天晚上她没有回家, 这孩子一定是出事了啊!”
都是做父母的人,最见不到孩子受苦。雷骁脸色铁青, 迅速了解情况。
孙薇,女,18岁,高三重点班优等生。昨晚晚自习九点半结束, 她像往常一样背着书包放学走出校园。她的母亲李淑芬昨天上夜班,清晨回家做好早餐叫女儿起床,却发现女儿昨晚根本没有回家。
李淑芬慌忙联系班主任,又询问女儿要好的几个女生,所有人都说当晚并未见过孙薇。
了解完情况后,雷骁立刻通过步话机联系一大队队长范威:“老范,情况不对!”
少女失踪案,必须快速处理!
范威经验老辣,立刻大队紧急集合人手,并对雷骁说:“雷队,我马上带人去孙薇家细致勘查,技术队马上就到。你协调其他警力,排查学校周边和全市交通要道卡口。”
孙薇的家在学校附近一个半新不旧的单位家属院,不大,装修简单但收拾得很干净。
孙薇的卧室不到十平米,书桌靠墙摆放,桌角堆着整整齐齐的试卷和习题册,床头柜上立着相框,照片里穿着校服的少女眉眼弯弯,梳着清爽的马尾,笑容腼腆而灿烂。
技术队专业的手电灯光仔细扫过每一寸角落。
勘察箱的强光灯下,范威戴着手套的手指一寸寸拂过书桌边缘。桌面洁净,靠近右侧墙角的位置,那浅色复合板的桌角处,光线下隐约反衬出一小块细微的、不规则的区域,色泽比周围稍微暗沉,触感也有一丝微不可查的滞涩。
“小赵,看这里。”范威看向物证组赵景新,声音低沉,“像被用力擦拭过,仔细点,看看能不能发现点什么。”
赵景新小心翼翼地拿出工具,在那片区域刷显、取样。
范威拉开抽屉,抽屉没有上锁,里面也是分类整齐的文具,最底层放着一本硬壳日记本。
范威取出日记本,轻轻翻开。
一开始,日记里记的都很普通的流水帐,偶尔有些少女的情绪发泄,但没有什么异常。但越到后面,字迹越潦草,情绪性的话语越多。
尤其是最后一页,字体用力地划开纸背,整页的文字透着不同寻常的焦躁与痛苦。
“我好累。”
“呼吸都有些困难……”
“为什么是我?”
“谁来救救我……不要碰我!”
最后那句“谁来救救我……不要碰我!”字体歪斜变形,纸张被水痕晕开一片模糊的深色,应该是泪水滴落的痕迹。
范威的心猛地一沉。
他的女儿也在读高中,与照片上的孙薇一样清秀、单纯。他无法想象,如果自己的女儿的内心藏着这么多苦,他会怎样地崩溃!
范威抬眼看向书桌上方,那个原本该放着书包的挂钩空空如也。书架上,常用的几本英语和数理化复习资料也不见了,一切都和孙薇出门上学读书的模样。
可是这个日记本,埋藏着孙薇精神世界剧烈挣扎的私人物品,为什么会被它的主人留在抽屉最底层?是她笃定没人会翻抽屉,还是她故意放在那里想让人看到?
侦查员的勘查重点移向窗户。
老式的铝合金推拉窗,锁扣是最简单的搭扣。技术员用放大镜细看,并没有发现异常。窗台上,无论是屋内还是窗外窄窄的窗沿,都没有被扰动的痕迹。没有指印,没有擦蹭脚印,更谈不上强行撬开的痕迹,大门也完好无损。
一旁的郑瑜眉头紧皱:“家里没外人进来的样子,像是自己走的,又像是被人弄走了还没反抗。好好的,这小姑娘为什么不见了?”
范威没有说话,目光再次扫过这个不大的房间。直觉告诉他,这个姑娘不是离家出走这么简单。
孙薇的父母孙国栋和李淑芬被分开在不同的房间问话。
孙国栋,四十多岁,晏城机械厂某车间的副主任,身材微胖,穿着一件略显陈旧的厂服夹克。在客厅里,他显得异常焦躁,背着手在狭窄的空间里来回踱步,脸上是混杂着愤怒与焦虑的潮红。每一圈踱步都带着一种强迫性的节奏,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警察同志,我女儿绝对不会早恋,更不可能离家出走!”孙国栋用力拍着自己的大腿,声音拔高,带着一种不容许任何人置疑的权威,“薇薇有多乖你们是不知道。从小门门功课第一,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老实,胆子小。一定是社会上那些流氓混混盯上她了,你们要把重点放在排查流氓和绑架上!我要求必须立案,把全城的混混都抓起来问一遍!”
郑瑜问出了内心的疑惑:“昨晚,你在哪里?为什么没有及时发现女儿不在家?”
花季少女一个晚上没有回家,父母却直到早上才发现,怎么能心大成这样?
孙国栋斜了郑瑜一眼:“我昨晚和朋友喝酒,回来得晚,见薇薇房间关着门,以为她睡了,就没有注意。”说到这里,他抬手捶了自己脑袋一下,“唉!要是推门看一下就好了。薇薇很乖的,在家里从来不锁门。”
郑瑜继续询问:“孙先生,您女儿最近几个月情绪上有没有变化?比如说比平时更沉默?或者有没有跟您提过什么烦恼?在学校有没有关系比较近的男性老师或者校外人员?”她语气尽量平和,目光却锐利地捕捉着孙国栋的每一丝细微反应。
孙国栋脸上的肌肉瞬间绷紧了一下。
他猛地停下踱步,眼神锐利地看向郑瑜,带着一丝被冒犯的烦躁,斩钉截铁地说:“没有!情绪有什么不好的?高三压力大谁不是这样?离高考只有两个月了,有点压力也正常。老师?老师都很好。校外人员她能认识谁?我管得严着呢!”他的语速极快,像要堵住所有追问的缝隙。
这时,里屋负责询问李淑芬的女警,正陪着一直默默流泪、身躯微微发抖的李淑芬走出来倒水。李淑芬看到丈夫,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肩膀。她脸色苍白,嘴唇嗫嚅着,似乎是鼓起勇气想补充点什么。
“我,我看薇薇前段时间,晚上总是睡得不好,有时候抱着那个小熊娃娃发呆……”她的声音细弱蚊蝇,有点小心翼翼。
“你胡说什么!”孙国栋猛地暴喝出声,打断了妻子的话。他几步跨到李淑芬面前,气势逼人,指着她斥责:“我看你是胡思乱想累坏脑子了!她抱着娃娃就是睡不好?高三孩子哪有不晚睡的?别瞎说话,尽给我添乱!”
他的声音极大,吓得李淑芬浑身一颤,眼泪掉得更凶,后面的话全咽了回去。
郑瑜的目光,却在孙国栋激动地指向李淑芬的一刹那,准确地落在了他因抬起手臂而露出的右手腕内侧。那里有一圈褪色的痕迹,呈现出一种不均匀的黄褐色,比周围健康的肤色更深沉一些,像是陈年的瘀青未能完全消散,又像是皮肤自身在愈合过程中沉淀下的色素。
凭借多年刑警经验,郑瑜判断那是一个陈旧性牙印。
孙国栋似乎意识到什么,迅速拽下袖子遮住。
郑瑜不动声色,眸光微沉。
奇怪,孙国栋表现出对这个家的绝对掌控,李淑芬在他面前表现得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孙薇又乖巧懂事,谁会在孙国栋的手上留下这么个牙印?
郑瑜想要和李淑芬再单独聊几句,却被孙国栋拦住:“该问的,你们都问过了,赶紧出去找人吧!我说过了,我女儿很听话,她肯定是在晚上回家的路上被人带走了。你们警察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晚一分钟,薇薇就多一分危险!”
郑瑜却很坚持:“孙先生,我们警察办案有流程和规定,雷队那边已经在外围进行搜索,我们要了解清楚您女儿的社会关系。”
孙国栋烦躁地吼着李淑芬:“都怪你!非要上这个破班,早和你说过,辞职在家陪着薇薇、做点家务多好,现在薇薇不见,你高兴了?!”
李淑芬被丈夫吼得眼泪直流,情绪几近崩溃,不停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怪我!都怪我!我不该上夜班,我应该去接薇薇放学……”
眼见得问不出来什么,范威留下一部分人在孙薇家中陪伴安抚家属情绪,自己则带着郑瑜等人走访邻居,询问近期孙薇是否有异常情况。
到了晚上,所有人马汇总情况,都觉得棘手无比。
孙国栋昨晚的确是与几个朋友喝酒,直到晚上12点左右才散场,同事们也反应孙国栋很满意女儿孙薇,经常当着同事、朋友的面夸她,说她成绩好、听话懂事,将来肯定有出息。
李淑芬也的确上夜班,早上六点下班回家。据邻居们反应,她非常疼爱孩子。
虽然孙国栋表现得强势无比、家庭氛围显得很压抑,但夫妻俩不可能做出伤害孩子的事情。
学校老师反应孙薇近期成绩有所下降,上课精神不够集中,不过高三抓得紧,偶尔有些开小差也正常;
孙薇的同学说孙薇性格比较内向,很少讲自己的事情,平时除了读书,还是读书,失踪这天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孙薇的邻居说这孩子从小就听话,乖巧得很,不管刮风下雨都会按时上下学,是整个家属区孩子的榜样。
雷骁找人在孙薇回家的路上询问摆小摊的小贩、单位的门卫师傅、坐在路边闲聊的大爷大妈,但都没有收获。
孙薇这个所有人眼中的乖巧好学生,就这样在晚自习的时候莫名消失了。
除了她在日记本里的发泄字句透露出一些异常,其余看起来都像往常一样。
一群人都挫败无比,最后还是郑瑜年轻脑子转得快,对雷骁说:“上次你们抓住那几个劫匪,不是靠了数据中心的监控预警吗?孙薇回来的路上有没有经过银行?银行门口一般都装有监控,可不可以请求数据支援,查一查监控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