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凌的心微微一颤,面上却保持镇定,示意他专心:“仔细听秋芸说撤离方案。”
计划在紧张高效的商讨中逐渐完善,每一个细节都被反复推敲。便衣侦查员已经开始对学府路进行渗透摸底,技术部门的信号车也开始在周边区域巡逻。
电视采访很成功。
梁九善外形出色,这一点在他年少时就能看得出来。穿上西装、打着领带,微乱的刘海让他看上去既沉稳,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少年意气。
主持人介绍梁九善时,用了不少夸赞之词——晏城一中优秀校友、晏城的明日之星、杰出的创业者、非凡的创新能力……
而对此,梁九善照单全收。
他姿态悠然,对着屏幕前的观众说:“我要感谢两个人,一个是恩人,一个是仇人。”
梁九善的恩人,自然是姜凌;而他的仇人,是钱大荣。
他用淡定的语气,将年少时钱大荣霸凌他、姜凌解救他,并把钱大荣送进少管所的故事讲了一遍。
然后,他对着镜头挑了挑眉,眸子在灯光下闪动着灿烂耀眼的光芒:“钱大荣,你看,我赢了。”
李秋芸看到这一幕,简直乐疯了:“凌姐,看到没?他在挑衅,这完全是挑衅!钱大荣要是看到,肯定会疯。”
姜凌微笑不语。
曾经相触的指尖温润无比,这个当年骂钱大荣无耻的少年,真的长大了。
9月25日,电视台播放采访节目后第三天。
也是姜凌判断出的行动日。
傍晚,放学铃声响起不久后,纺织厂子弟中学周边的喧闹渐渐平息。学生们大多已离校,只有零星的值日生和老师还在校内。
夕阳给教学楼镀上一层金色,学府路上行人稀疏,几家小店还开着门,灯光温暖,看起来平静如常。
但这平静之下,是无数双警惕的眼睛和紧绷的神经。
化装成路人、店主、修理工、情侣的刑警们已经就位,他们的眼神锐利,通过微型通讯设备保持着无声的联系。高处的狙击镜和观察点覆盖了几乎所有角度,包括东侧绿化带,但茂密的冬青丛和傍晚渐深的阴影提供了天然的视觉死角,增加了监控难度。
移动指挥车内,雷骁面色冷峻,盯着面前数个监控屏幕,上面是学府路各个角度的实时画面,他特别叮嘱:“东头绿化带植被茂密,各观察点和便衣人员提高警惕,利用一切手段弥补视觉盲区。”
一如电视访谈里透露的,梁九善即将参加学校组织的国庆典礼,提前回来参加初中同学聚会,入住学府路的金纱宾馆。
梁九善的身影准时出现在学府路的路口。他按照计划,穿着一件浅色的连帽衫,帽子松松地坠在后背,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兴奋,整个人有种说不出来的闲散帅劲。
他先是走到一中侧门附近,隔着栏杆朝里面望了望,然后拿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对着电话那头笑着说着话:“……对,我刚到,侧门关了,你还要多久?嗯,我就在这边文具店等你,快点,天快黑了,好久没见,挺想你的。”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表演自然流畅,将一个想与旧时同学见面的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说完后,他收起电话,看似随意地走向那家求知文具店,在店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不时抬头望向学校方向,又低头看看手表,显得耐心正在被消耗。
这一切,都被隐藏在暗处的摄像头和眼睛清晰地捕捉着。
姜凌和李秋芸待在移动指挥车附近的一辆伪装车内,通过屏幕紧张地注视着外面的一切。姜凌的手心全是汗,心脏跳得飞快,但她的目光却紧紧跟随着屏幕上的那个身影,大脑飞速运转,结合着周边各个监控点位传回的画面,评估着每一个经过的人、每一辆缓慢行驶的车。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夕阳渐渐沉入地平线,天色愈发昏暗。学府路上的路灯亮起,投下长长短短的影子。
一切似乎风平浪静。只有偶尔经过的车辆和行人。
难道对方没有上钩?还是他们看穿了这个计划?或者,他们的目标并不是今天?
就在气氛越来越凝重,甚至连指挥部都有些怀疑之际,负责察看附近监控录像的技术大队成员传来消息。
“报告!纺织厂对面公用电话亭附近出现两名可疑身形。高且壮、戴帽子、深灰色上衣、黑色裤子、运动鞋。”
指挥部气氛瞬间一振。
鱼,果然还是咬钩了!屠建雄和钱大荣,很可能已经在附近观察
雷骁的声音通过频道传来:“各单位注意!目标已出现,很可能在附近窥视!提高警惕,按第一预案准备!诱饵组,保持状态,注意观察四周,可以向路中间稍微移动,给他们创造一点机会,但务必保持在安全范围内!”
梁九善的耳机里收到了指令。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和紧张,脸上依旧维持着等待久了之后的不耐烦。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看似随意地沿着学府路的人行道慢慢踱步,目光依然望着学校方向,仿佛在等待迟迟不来的同学,不知不觉走到了路灯光线略暗一些的中段区域。
这个位置,是经过精心计算的舞台,看似暴露,实则完全在警方交叉火力的控制之下,且远离任何可能伤及无辜的店铺门口。
姜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几乎屏住了呼吸。她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可能下一秒就要到来。
夜色温柔,却危机四伏。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紧张中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显得无比漫长。
学府路上,梁九善看似悠闲地踱步,身影在昏黄的路灯下拉出长长的、孤寂的影子。他耳朵里微型耳机传来的不再是清晰的指令,而是指挥部压抑的呼吸声和电流的微弱嘶鸣,这种绝对的安静反而更令人心慌。周围的世界仿佛被罩在一个巨大的玻璃罩里,寂静无声,却又充满了肉眼看不见的、一触即发的杀机。
伪装的指挥车内,空气凝固得几乎能捏出水来。
屏幕的光映在姜凌毫无血色的脸上,她的指尖早已掐入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痕,却浑然不觉疼痛。眼睛像是被钉在了屏幕上,死死锁定那个移动的身影,以及周边几个监控画面传回的实时影像。
技术大队汇报的那两个可疑身影如同鬼魅,在公用电话亭附近惊鸿一瞥后,便彻底融入了城市的阴影之中,再无踪迹。这种未知的、等待的煎熬,比直接的冲突更折磨人的神经。他们一定就在附近,像最狡猾的捕食者,潜伏在视觉的死角里,用冰冷的耐心等待着最佳的攻击时机,那种无形的压迫感几乎让人窒息。
李秋芸同样屏息凝神,通过通讯器与各点位确认情况的低语声,像是怕惊扰了黑暗中窥伺的幽灵。她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嗡——轰轰——”
学府路西头,一辆破旧不堪的125摩托车毫无征兆地发出嘈杂刺耳的轰鸣,像一个喝多了酒的醉汉,歪歪扭扭地驶入路口。
摩托车的速度并不快,但发出的噪音却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骑手戴着一个脏兮兮的全覆式头盔,根本看不清面容。后座还载着一个人,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极低,深深地低着头,将脸隐藏在一片阴影之中。
“西头!可疑车辆!摩托车,两人!注意!”高处观察点的声音立刻在频道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辆突然闯入的摩托车吸引了过去。
雷骁依然保持着冷静:“各单位注意,西头出现可疑目标,但行为异常,不排除是佯动。东侧单位尤其提高警惕,防止声东击西。诱饵组,保持状态,注意观察所有方向。”
几乎在雷骁命令下达的同时,真正的杀机便从东侧方向爆发!
东头人行道旁茂密的绿化带深处,一个利用植被阴影完美隐藏的高大壮硕身影,如同潜伏已久的毒蛇,利用了警方对西头突发情况的瞬间关注以及光线昏暗、植被遮挡的极限条件,毫无征兆地猛然窜出!
是屠建雄!
他根本没有和钱大荣一起从西头出现,那辆噪音巨大的摩托车只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吸引警方注意力的幌子!
屠建雄独自一人,手中握着一把造型狰狞、寒光闪闪的匕首,刃口在昏暗的路灯下划出一道冰冷刺骨的、弧线,精准而狠辣地直取梁九善的后颈!他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一种经过无数次暴力实践形成的、令人胆寒的熟练和极端残忍。
“东头!屠建雄!一个人!匕首!目标后颈!致命攻击!”狙击手的报告声前所未有的急促。
“九善!东侧!规避!”雷骁的怒吼声在梁九善耳机炸响。
在听到预警和感受到身后那股实质般的恶风袭来的那一刹那,梁九善几乎没有经过大脑思考,完全是凭借千钧一发的本能和事先在脑海中反复推演过无数次的应急预案,身体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向右侧前方全力扑倒翻滚!
“嗤啦——”
匕首的寒光贴着梁九善的左大腿外侧划过,割破了裤管和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和温热的血流。虽然规避动作已极快,但屠建雄的爆发力和精准度依然造成了伤害。
梁九善疼得闷哼一声,翻滚的动作因腿部的剧痛而稍有迟滞变形,但他咬紧牙关,凭借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忍住,单手撑地,迅速拉开与屠建雄的距离。
屠建雄发现这志在必得的致命一击竟然落空,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和愕然,但随即被更浓烈、更疯狂的嗜血和暴戾所取代。
他没有想到,这个看似文弱的明星企业家竟然有如此快速的反应和闪避能力。他没有任何废话和停顿,手腕一翻,匕首在空中划出一个更刁钻的角度,带着令人牙酸的破空声,再次扬起,这一次直接抹向梁九善暴露出来的脖颈。
速度比刚才更快,更狠,完全是奔着一击毙命而去!
“开火!”雷骁的命令毫不迟疑。
“砰!”
一声沉闷而压抑的的枪声,骤然划破了学府路的夜空。声音并不响亮,显然是加了消音器,但在这极度的寂静中,却如同死神的叹息,清晰可闻。
屠建雄前扑的凶猛动作猛地一滞,就像是高速播放的电影被按下了暂停键,他的眉心处,一个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血洞赫然出现。
扬起的匕首僵在半空,离梁九善的脖颈只有不到二十公分的距离。他眼中那疯狂燃烧的凶残和暴戾瞬间凝固,然后如同退潮般迅速涣散、黯淡下去,最终变得空洞无物。高大壮硕的身躯如同被瞬间抽掉了所有支撑的提线木偶,直挺挺地、毫无生气地向后倒去。
“嘭”地一声闷响,屠建雄的身体重重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扬起一片细微的灰尘。手中那柄沾血的匕首“当啷”一声掉落在一旁。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从屠建雄暴起发难到他被精准击毙,不过短短两三秒时间,快得让人几乎无法反应!
现场有刹那的、绝对的死寂。
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只有西头那辆破摩托车还在徒劳地、滑稽地轰鸣着,骑手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枪声彻底吓傻了,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而就在这时,那个原本坐在摩托车后座的人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猛地跳下车。
那是钱大荣。
他没有看倒在血泊中、已然毙命的屠建雄,他的眼里只有梁九善。他双目赤红,布满血丝,脸上混合着极致的恐惧、歇斯底里的愤怒和一种彻底扭曲的疯狂,如同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嘶吼着,以一种同归于尽的绝望姿态,扑向刚刚忍痛站起的梁九善。
“梁九善!我要杀了你!都是你!都是你们害的!!”他手中握着一把弹簧刀,毫无章法地、胡乱地挥舞着,刀片在灯光下反射出混乱的光斑,充满了毁灭一切的恨意。
梁九善腿部受伤,鲜血直流,行动严重不便,面对状若疯虎、完全失去理智扑来的钱大荣,他只能踉跄着急速后退躲避,每一步都牵动着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
“钱大荣!放下武器!立刻投降!”四周埋伏的便衣警察如同神兵天降,从各个角落,店铺内、车辆后、绿化带中……迅猛扑出,厉声呵斥,形成合围之势。
但钱大荣似乎耳朵已经聋了,完全听不进任何话,充血的眼睛里只剩下梁九善这个他恨了多年、视为一切灾难源头的目标,只想不顾一切地将他撕碎、捅烂!
“凭什么!凭什么你能上好大学!能开大公司!能上电视风光!能人模狗样地站在这里!!”
钱大荣一边疯狂地、毫无章法地刺砍,一边歇斯底里地咆哮,口水混合着鼻涕眼泪四下飞溅,“而我呢?我却要像只见不得光的老鼠一样躲在臭水沟里,吃馊饭,挨冷眼!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要不是姜凌那个多管闲事的贱人,我不会进少管所!我爸不会坐牢!我妈不会不要我!我的人生不会变成这样!全毁了!都是你们!是你们毁了我!!”
他的话语颠三倒四,逻辑混乱,却充满了偏执到极点的怨恨,将自身所有的不幸和选择都简单粗暴地归咎于外界的迫害,把自己塑造成唯一的受害者。
几名训练有素的警察已经迅猛逼近,试图从侧后方制服他。钱大荣此刻爆发出惊人的蛮力,拼死挣扎,弹簧刀毫无规律地乱挥乱捅。
“控制住他!”
随着一声令下,一名特警直扑上前,右手快如闪电般探出,精准无比地、如同铁钳般扣住了钱大荣持刀的手腕,动作干净、利落、狠辣。
“咔嚓!”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骨头脆响。
“啊——!!!”伴随着钱大荣杀猪般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声,他的手腕竟被生生反向折断,白色的骨茬甚至隐约刺破了皮肉!弹簧刀再也握不住,“哐当”一声脱手飞出,掉落在几米外的地上。
另外一名特警没有丝毫停顿和犹豫,顺势利用钱大荣前扑的惯性和剧痛带来的僵直,猛地一拉一拽,脚下同时巧妙地、精准地一个低扫绊踢!
钱大荣那庞大却虚浮的身躯顿时彻底失去平衡,惨叫着、挥舞着那只扭曲断折的手,像个破麻袋一样向前重重扑倒,“砰”地一声闷响,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吃屎,下巴狠狠磕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鲜血瞬间从口鼻中涌出,牙齿也磕掉了几颗,发出痛苦的呜咽声,一时半会儿彻底丧失了行动能力。
钱大荣的疯狂在训练有素的合击面前毫无作用,弹簧刀瞬间被夺下,人也被死死按倒在地,粗暴地反铐起来。他的嘶吼变成了被压制后的呜咽和徒劳的挣扎。
梁九善忍着剧痛,缓缓走向被警察架着的、状若疯魔却已无力反抗的钱大荣。腿部伤口的鲜血滴落在路面。他低头看着像一滩烂泥般被警察架起来的钱大荣,看着他眼中依旧残留的不甘和深深的怨恨,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和怜悯的冷笑。
“钱大荣,”他的声音不大,甚至因为忍痛而有些低哑,却异常清晰地、一字一句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直到现在,尘埃落定,你一败涂地,差点杀了人,自己也变成了这副鬼样子……你还觉得,是我们毁了你吗?”
他顿了顿,目光锋利:“少管所里进去又出来的人那么多,为什么有的人能吸取教训,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而你,却只在里面学会更狠毒、更下作的手段?社会上是非曲折那么多,为什么大多数人哪怕遭遇不公和困境,也能守住底线,拼搏向上;而你,却毫不犹豫地选择杀人犯罪,用最残忍的方式报复社会?”
“你父亲坐牢,”梁九善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冷酷,“是因为他贪婪成性,贪污受贿,触犯了国法,罪有应得!你母亲离开,是因为再也无法承受家庭巨变和你一次又一次的自甘堕落、屡教不改!而你——”
他猛地伸手指着钱大荣的鼻子,语气斩钉截铁:“你从来就只会像个没断奶的巨婴一样怨天尤人,把所有的责任和过错都推给别人,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可怜的人,全世界都欠你的!却从来不敢,也从来没有真正反思过自己一丝一毫!”
“你以为够狠就能闯社会?告诉你,钱大荣,你是天底下最可笑、最可悲的懦夫!一个只敢向更弱者挥刀、永远不敢正视自己失败和无能的可怜虫!你的人生道路,不是别人给你毁掉的。是你自己,一步一步,用你的懒惰、你的怨恨、你的自私、你的残忍,自己亲手走成了今天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就算没有当年那件事,没有我和姜凌,以你那早就腐烂发臭的心性,迟早也会因为别的什么由头,烂在另一个肮脏发臭的泥潭里,谁也救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