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她的心底藏着一个梦想——成为警察,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
她想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她是瘦高个子,即使严重营养不良,也没阻碍她抽条长个。那,她的父母会不会也是瘦高个?
她是瓜子脸、杏眼、高鼻梁、薄嘴唇,这些面部特征是遗传自父亲、还是母亲?
她想问一问父母:你们为什么把我弄丢了?
她还想问一问父母:这么多年来,你们有找过我吗?
她更想知道:你们还记得我吗?
只可惜,上一世的姜凌并没有实现这个梦想。
她未满月就被丢在福利院门口,除了个印着红色凌霄花的明黄色襁褓之外,什么信物都没有,再加上当时刑侦技术不发达,DNA数据库、被拐儿童信息库还没有建立,姜凌并没有找到亲生父母。
重生回来,看到把自己当成救命稻草死死拽住的小薇,姜凌的心被扯得一阵阵地疼。
她知道小薇在害怕什么。
姜凌伸出手,将小薇的小手紧紧握在手心里。
肌肤相触,微微的压力感抚慰了小薇的不安,小薇仰起小脸,怯怯地唤了一句:“小姨。”
姜凌“嗯”了一声,“不怕,我在。”
小薇这才放松了一些,侧过脸蛋将光滑的额角贴在姜凌的手上。
小薇双颊疤痕没有得到治疗,表皮粗糙、凹凸不平,但额角那一片皮肤光洁,触手滑腻冰凉。姜凌知道被拐孩子心细,但没想到小薇会懂事如此,不由得在内心轻叹一声,将目光移向沈小梅和沈小勇。
小梅、小勇眼神湿漉漉的,姜凌腾出一只手摸了摸他们的头顶。被拐卖的孩子有多渴望亲情、多期待爱抚,姜凌当然知道。
姜凌的触碰轻柔而温暖,给了孩子们勇气。
小勇的声音有些发颤:“我,我是在家门口玩的时候被拐来的,我的脚,是沈三壮砍断的。那个时候,我真的很怕,我怕见不到我爸妈。我爸妈开了家副食店,店门口有个水泥台子,小朋友放学之后会在那里打乒乓球。隔壁的阿姨姓刘,她叫我爸老胡,喊我妈翠芳姐……”
姜凌并没有打断他的话,耐心倾听着他将小时候的记忆一骨脑地讲出来,等他终于停下,她才轻轻点头:“好,我记下来了。”
沈小梅没有说话,她目光呆滞,内心却在翻江倒海。
——小勇和小薇还有家人在等待,可是她怎么办?她是个没人要的孩子,离开谢家燕他们,她还能去哪里?
此时的沈小梅没有经历逃跑前的毒打,没有目睹小薇、小勇的死亡,还没有产生那种恨天恨地恨社会的暴戾,一颗心还没有硬得像铁。
此时的她,只是个想要努力活下去的孩子。
姜凌低头看着沈小梅那残疾的手掌,温声问:“小梅,还记得家在哪里吗?”在监狱里,沈小梅死也不肯说出往事,对父母家人没有丝毫留恋与温情,或许她有个不愉快的童年。
沈小梅双唇紧抿,一个字不说。
父母像丢垃圾一样把她卖给人贩子,拿到钱时美滋滋用沾了口水的手指数钱,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甩给她,那一幕深深刻在她脑海里。
伤得太痛,沈小梅不想和任何人说。
她可以不为沈三壮辩解,她可以看着谢家燕被警察带走,因为她不想小勇和小薇失去与亲人团聚的机会。
可是,眼见得小薇找到小姨、小勇也有警察帮他找爸妈,沈小梅心里酸酸涩涩难受得很。
姜凌看出了沈小梅的窘迫与纠结,蹲下来与她目光平视:“别担心,如果找不到家人,你也能到福利院去生活。”
沈小梅的目光终于有了丝光亮:“福利院?”
姜凌道:“对,那里是政府拨款,有大房子、院子,有保育员照顾孩子,有老师带孩子们读书,有院长管理福利院,他们会送你这么大的孩子上学,直到成年、找到工作独立生活。”
沈小梅眼里的光亮愈发炽热,不敢置信地看着姜凌,因为太过渴盼,身体不自觉地有些颤抖:“真的吗?像我这样的残废,他们也会要吗?”
姜凌重重点头:“真的,我就是从福利院出来的。”
应松茂刚刚结束实验,匆匆赶到打拐大队办公室,一进门就听到这么一句话。
姜凌是孤儿?
应松茂停下脚步,目光不自觉地带出一分怜惜。
姜凌没有父母亲人疼爱,却坚强沉稳、独立冷静,不知道这份心性是经历了多少磨难才形成的。
由姜凌想到自己的妹妹应玉华,应松茂有了个大胆的想法。玉华天生失聪,性格有些孤僻。为了让她融入正常人的世界,父母和自己不知道费了很多心思。如果让她与姜凌多接触,说不定玉华能变得活泼一些?
袁毅安排了一切,放下电话正看到应松茂,便打了个招呼:“松茂,你来了。”
应松茂冲他点了点头,走到姜凌面前伸出手:“材料,给我吧。”
姜凌将自行车铃铛失窃案的所有资料都交到他手中。
应松茂干巴巴地说了句:“谢谢。”想了想,又加了三个字,“辛苦了。”
李振良凑过来问:“应队,论文真的会署我的名?”
应松茂看了他一眼:“三作。”
得到回应的李振良兴奋挑眉:“第三名也挺好的,谢谢应队!”要不是刘浩然拿了本期刊给大家科普了一下,李振良连期刊论文是什么都不晓得。现在能够沾姜凌和应松茂的光,让自己的名字印在公安系统的专业期刊上,多光荣!
李振良已经想好,等论文发表之后一定要多买几本,亲戚朋友每人送一本。
他恨不得告诉所有人:我,李振良,出息了!
姜凌看他有点飘,不得不压低声音道:“控制点。”
听到她的话,李振良这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派出所里,而是在市局打拐大队的办公室里,不由得讪讪地抬头摸了摸脑袋,整了整脸上笑容,努力让自己看上去稳重点。
应松茂有点想笑。
姜凌明明是金乌路派出所最年轻的,刚从警校毕业半年,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领导范儿,案件组那几个都唯她马首是瞻。
打拐大队的周瑾亮推开门,扬了扬手上的笔录本,大声道:“妈的!这俩完全是滚刀肉,什么都不肯说。”
袁毅皱了皱眉:“没交代他们晚上的落脚点?”
周瑾亮摇头:“那个谢家燕眼泪鼻涕一起流,不停地卖惨,先说孩子是亲生的,后来又说是捡来的,还说带着三个孩子到大城市来看病,白天讨饭、晚上睡大街,钱都花光了,想求我们帮帮忙。”
沈小梅忽然插话:“警察叔叔,他们在撒谎。我们都是他们拐来的、买来的,讨来的钱都得交给他们,如果每天讨来的钱不够,他们就会拿棍子打我们。小薇的脸、小勇的腿,还有我的耳朵,都是他们弄的!”
领头的沈小梅说了实话,小勇与小薇也都跟着说话。
“他们不是爸妈,是坏蛋。”
“他们不给我们饭吃,不听话就会挨打。”
“晚上住在破铁皮车子里,漏风,冬天好冷。”
沈小梅很聪明,记性也好,虽然没有上过一天学,但因为每次乞讨要数钱,她无师自通也学会了一百以内的加减法:“不只我们三个,还有六个小孩子。他们把我们分成了三组,每组都由一男一女盯着。之前死了五个孩子,都被埋了。”
有了孩子们的证词,袁毅与周瑾亮对视一眼。
人口拐卖、虐待儿童致死,多达14个受害者,这是大案!
有了孩子们的证词,立案、出警速度更快。
沈小梅指路,袁毅带队行动,在城郊偏僻废弃工厂区发现一辆破破烂烂的巴士,这里就是鹞子团伙夜晚的栖息之所。
这次行动市局很重视,调动一大队、二大队的人,十几名训练有素的刑警带枪冲进巴士,将鹞子团伙一锅端了。
沈小梅跟着大部队出警指路的同时,姜凌和李振良带着剩下的两个孩子,由市局派专车送回派出所。
看到两个人去、四个人回,魏长锋瞪圆了眼睛:“怎么回事?这两个孩子是……”
姜凌手里牵着小薇,小勇紧紧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原本市局想安排人带两个孩子去休息,但他们都表示要跟着“小姨”,没奈何,只好送他们一起回派出所。
李振良将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说给魏长锋听,听得魏长锋都不得不佩服姜凌:“你们就去市局送份资料,结果帮助打拐大队破获一起跨省贩卖儿童的大案?运气也太好了。”
李振良得意洋洋地说:“这可不是运气。是姜凌慧眼识人贩子。她在汽车站看了讨饭的小姑娘一眼,就能认出她是小薇,正被人贩子控制着。”
魏长锋抬了抬手:“好好好,是姜凌慧眼识人。”他转头看向姜凌,“今天你们忙了一整天,抓紧时间去休息吧。”
“好。”姜凌抱起小薇,对依靠小木板车行走的小勇说,“小姨带小薇洗澡,小勇你跟着魏警官走。”
金乌路派出所虽然不大,但配套齐全,食堂、澡堂、开水房都有。今天轮到魏长锋值班,便由他带着小勇往后院澡堂去。
洗完澡,魏长锋帮小勇换上件自己的棉毛衫,再套件李振良从朋友那里拿过来厚棉袄,看到瘦得脱骨的孩子失去双腿的惨状,他的眼睛红红的,差点落下泪来,不住嘴地骂着人贩子。
“腿的断口处都溃烂了,身上新伤旧伤到处都是,伤口根本没人处理过,都化脓了,我得带他去诊所上药。”
“杀千刀的人贩子,真是下得了手啊!”
“抓到这些人贩子,全都应该判死刑!”
夜幕已经降临,金乌路派出所的后院亮起了灯。
魏长锋与姜凌一起将孩子们换来的脏衣服扔了,帮他们裹上了暖暖和和的棉袄,又给溃烂的伤口上了药。
从落到谢家燕他们手里后就没有这么干净舒适过,两个孩子终于露出原来漂亮的模样,脸上挂着怯怯的笑容。
魏长锋从医院借了辆轮椅过来,将小勇抱着坐进去,教他如何掌握方向,怎样发力推轮椅移动,小勇很快就掌握了要领,坐在轮椅绕着后院打转转。
以前的木板车也能滑行,但整个人几乎坐在地上,视线很低,只能仰望旁人。轮椅位置高,坐在上面看到的风景那么美,派出所的民警都弯着腰与小勇视线相平,这种发自内心的尊重与爱护,让小勇想哭。
他忍着泪,笑着招呼小薇:“小薇,看!哥哥有车了。”
小薇一直牵着姜凌的手寸步不离,她扬起小脸,甜甜地笑了:“哥哥跑得好快!真好呀。”
刘浩然和周伟巡逻归来,也加入了玩耍的行列,推着小勇飞奔起来。
周边的风景在不断后退,眼前大槐树伸展着枝桠,花坛里一枝腊梅开得正盛,浓香馥郁,所有人都在微笑。
小勇觉得此刻幸福无比,咧开嘴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
孩童稚嫩的笑声在派出所后院上空萦绕,像春晓树林里传来的清脆鸟鸣,纯净、悦耳、动人。
多么简单的快乐。
多么容易满足。
这么可爱的孩子,竟然被谢家燕他们斩了双足!
小薇察觉到了姜凌低落的情绪,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弯下腰来。
姜凌依言弯腰低头,柔声问:“怎么了,小薇?”
小薇将一只小手贴在姜凌脸颊,眨巴着大眼睛说:“小姨,不难过。我和哥哥现在都很开心。”
那一只温热柔软的小手贴在脸颊,姜凌的一颗心软得一塌糊涂,原本畏惧与人肌肤相触的她,此刻丝毫不觉得这种触碰有什么不对,反而渴望更深层次的亲密。
姜凌颤抖着手,轻轻抚过小薇脸颊上的伤疤:“还疼吗?”
小薇笑着连连摇头:“不疼,一点也不疼。”
其实,偶尔还是会抽痛的。只不过小薇有一颗敏感善良的心,知道姜凌在为她心疼,便一点也不愿意提及自己的苦痛。
姜凌展开双臂,一把将小薇搂在怀里:“不疼就好,不疼就好。”
人贩子,都该死!
姜凌的眼睛里,有两簇小火苗在跳动。
在晏城的人贩子团伙虽然今晚能被袁毅他们抓住,但鹞子团伙的老巢还在,必须把他们连根拔起,严肃制裁,以儆效尤!
晏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所在的小楼亮了一整晚的灯。
六名人贩子全部落网,连夜审讯的结果却是嘴硬似铁,只说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就到乡下买些残疾孩子出来乞讨,坚决不承认害死五名儿童的罪行。
九名被拐儿童除了小勇、小薇被姜凌带走,其余七名都伤痕累累、瘦骨嶙峋,有的需要住院治疗,有的需要营养与心理干预,每一个都需要刑警费心费力。
一晚上过去,看到案犯的口供,袁毅气得在办公室里破口大骂。
“一群狗娘养的东西!嘴怎么这么硬!”
“继续给我审!直到他们说实话为止。”
“老子还不信了,这群畜生不如的东西,能熬得过我们?”
沈小梅说他们先后害死了五个孩子,但是这群人贩子坚称是她看错了,那些孩子只是病得太重被送回老家治疗去了。
至于老家在哪里,孩子在哪里,他们全体保持沉默。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如果尸体找不到,很难定故意伤害致死罪。最多,也就是拐卖、虐待这两项罪名。
也难怪袁毅抓狂。
一边让底下人继续审,用疲劳战术撬下人贩子的嘴;另一边,袁毅来到技术大队找应松茂求助。
袁毅与应松茂是发小,袁毅大三岁,两人的父母都在晏市化工厂上班,从小就在一个家属院里长大,后来一个考上公安大学,一个考上警校,毕业后都分配回晏市公安局,两人私交很好。
袁毅把应松茂从实验室扯出来:“松茂你来,你来给我出个主意,有什么办法将这几个人贩子钉死喽?”
应松茂昨晚一直在看姜凌送来的资料,小小一个自行车铃铛案竟然被姜凌整出花来了。
又是犯罪心理画像,又是地理画像,这里面还涉及到PTSD的心理疏导,不得不说,这个姜凌有两下子。
尤其是她提到“直觉”二字时,眉眼间充满自信,让应松茂记忆犹新。
一般来说,所谓的直觉,是多年经验积累之后形成的一种快速判断与决策的能力,只有那些身经百战的刑警才会具备这种能力。
可是,姜凌才毕业半年,或许……这就是天赋吧。
今天一上班,才进实验室就被袁毅拉住,满脑子都是“犯罪心理画像”的应松茂下意识地回了一句:“要不,让姜凌来试试?她的犯罪心理评估很厉害。”
袁毅盯着应松茂看了半天,看得应松茂心头有些发毛。
半晌之后,袁毅拍了拍应松茂的肩膀:“兄弟,你是不是对那丫头太看重了点?她才毕业,还是个菜鸟,出任务时能够不掉链子就不错了,让她参与查案?开什么玩笑。”
应松茂后退一步避开袁毅的魔爪:“她的刑侦能力的确出色。”
袁毅嘿嘿一笑,横肘撞了撞应松茂:“喂,你是不是看上她了?”
应松茂瞪了他一眼:“别瞎说!我只是惜才。”
袁毅知道应松茂不喜欢和旁人勾肩搭背,但偏偏不肯如他的愿,抬起胳膊一把箍住他脖子,笑眯眯地说:“别嘴硬。我还不知道你?嘿嘿……”
应松茂还是个小屁孩的时候,就是整个家属楼里最干净的那一个。哪怕是和袁毅他们一起打球,也能做到一尘不染。光是这一点,袁毅就不知道听过多少父母对应松茂的赞美、以及对他的批评。
“你看看你,出去一趟全身都是泥,怎么就不能像松茂那样?”
“松茂这孩子爱干净,多省心啊。”
“多向松茂学习,莫到处乱坐乱跑。”
听得多了,袁毅便生出逆反心理。本着比不过那就把他拖下水的心态,只要看到应松茂就想尽办法把他“弄脏”一点。看到他努力躲开无果,只能隐忍自己勾肩搭背的无奈表情,袁毅便心情很好。
应松茂被袁毅一把箍住脖子,脸一下子胀得通红:“喂,你放开!”
袁毅笑得近乎荡漾:“哈哈,偏不!告诉你,我昨天熬了一天夜,没有洗澡,没有换衣服……”
闻到袁毅身上那股味,应松茂屏住呼吸,拼命挣扎。
袁毅逗了他一阵,终于发了善心放开他。看到应松茂咬牙切齿往后退到墙边的举止,熬了一夜的疲惫一扫而空,袁毅哈哈而乐:“太爱干净是种病,你知不知道?”
应松茂没有理睬他,冷着脸整理着衣领,明显不太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