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织说,在沧溟道,可以找到九婴和端木怜的谜底。但我知道,她去那里,也是为了自己。沧溟道是端木氏主族分支所在,千年来异像频发,慕家族长手记里,不止一次提到这个地方。阿织是个重情义的人,一路走来,无不是为了师父,为了青荇山,但我知道,她也在找自己的答案。经历了这么多,她其实已经有了决心,只缺最后一个清晰坚定的方向……所以,这一程,不要打扰她,只要陪着她,见她所见,闻她所闻,尊重她的所有决定……”
奚寒尽。叶夙在心底咂摸着这个名字,听泯说,他和阿织相识并不长,可是,似乎格外了解她。
“……他是什么样的?”
“奚寒尽么。”阿织道,沉静的目光像纳入夜雾,变得模糊不清。
“初认识他时,他和师兄很不一样,嘴上没几句真心话,行事随心所欲,没法以常理推断,有点像师父。后来……我发现他很难接近,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面上好相与,其实非常抗拒被人了解。时而心思极重,精于算计,走一步,看十步……”
“我本来不太爱跟这样的人打交道的,但时不时地,总能在他身上找到一点熟悉的感觉。和表现出的玩世不恭不一样,遇上危险,他总是很可靠,最大的缺点……大概是性情上有些自相矛盾,可能是努力在学着做另一个人吧,在模仿师父——后来他也这样说自己,所以他有点自卑,有些敏感。
“内心深处的自己是一个样子的,想要的自己又是另一个样子的,二十年的时间太短了,不足以让这两个自己彻底相容,所以他始终无法自洽,以至于有一点——自我厌弃。
”这种自我厌弃,他平时隐藏得很好,但是遇上绝境了,就会爆发。
“他会不顾一切,不择手段,生死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一提,肆意妄为。”
比如封禁长寿镇,比如闯神罚阵,比如为拂崖报仇,还有……为她守古神库的时候。
“他明白此生短暂,一直在自问这一生到底值不值得。我知道他尽力了,最后只做到了不悔,究竟值不值得,他大概始终没有得到答案。可是……”
阿织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她垂下眸子,避开叶夙的目光,低声道:“可是,我喜欢他。”
虽然在她眼中,他并不完美,有这么多矛盾的地方,可是,她喜欢他。
叶夙听了这话,稍稍一怔,眸底掀起一丝细不可查的微澜。
虽然早已猜到了,没想到她会亲口说出来,心中一时辨不清滋味。
阿织也无措。
她本来不想说的,可是眼前这个人,对她同样重要。虽然叶夙不记得今生的经历,虽然奚寒尽努力想成为另一个人,虽然一段轮回把他们阻绝在生的两端,可是他们的羁绊如此深,未被忘川水浸泡过的同一个魂魄,如果超脱六合,何尝不是同一个人?
何况无论是奚琴还是叶夙,都待她情深义重,不可辜负,坦诚是她所能做的全部。
“……喜欢上他,因为今生的相识和相知,这是我唯一能确定的。可是……我不知道这样的感情,是否源自前世的因果,是否受了前生的影响,我也不知道一开始我对奚寒尽熟悉的感觉,是不是来自师兄。”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种熟悉的感觉,她才默许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和接近,她才不介意与他同行。
“我不知道该怎么区分,我告诉自己奚寒尽是奚寒尽,师兄是师兄,可我无法忽视你们之间的羁绊。梦螺里,我看到了很多很多,知道了很多前生我不知道的事。我也想过,也许把你们看成同一个人会好受一点,可是我没办法把对他的感情和对师兄的感情混为一谈。
“奚寒尽说,我在感情上是一个很慢很慢的人,需要足够长的时间去发现自己的心意,等它发芽,然后自我调和。
“我不知道眼下这种混乱的感受,是不是因为时间不够,可是我——”
“阿织。”
阿织说到一半,忽然被叶夙唤住,几乎是同时,她也觉察到了异样。
因为要施法,他们撤了灵障,彼此的气泽是完全敞开的。
气泽源自灵台连通心念,心念起伏的瞬间,气泽随之泛起涟漪,浅青夜风汹涌蔓延,如海浪一般,侵蚀春雾的岸。
于是她的所有心念,随着这一刻的气泽交汇传递过去,在这片幽微之地,形成一种奇异的共感。
纵然对面而坐,共感却拉扯着心念彼此靠近,阿织怔住,叶夙也愣了一下。
于是她什么都不必再说,他已经感受到了她所有的感受。
她希望他是他,又害怕他是他。
她希望奚寒尽没有消失,希望叶夙保有作为奚琴的一部分,可又担心这样一来,他们不能各自如愿。
她不知道今生的感情,是否源自前生的未曾萌芽,也分不清叶夙和奚琴究竟谁更重要,在梦螺里她看到了一切,原来两世赠剑始末一致,她再也无法把他仅仅当作自己的师兄,可也做不到让他占据奚琴的位置。
她这一番拙劣的词不达意的剖白并非在问他讨要答案,而是因为知他情深,不敢敷衍,害怕辜负,深怕轻负。
可是,叶夙想,照道理,他该给她一个答案的,至少告诉她他如今是怎么想的,打算往何处去。
九重天上的神尚且做不到弃情断念,遑论他们这些仙途走到一半的人。人之一生,所寻不过两件事,为所行之路找一个方向,为困心之情找一个方向,前者已耗费半生坎坷,后者也该同样用心对待。
可终究,叶夙什么都没说。
他抬起手,覆上阿织的眉心,只道:“阿织,闭眼。”
清寒的的灵气从他掌心流泻而出,缓缓淌入阿织的灵台,以温和之势,安抚她周身起伏不定的灵气,让她平静下来,为取出榑木枝做好准备。
只是某一刻,叶夙似乎感受到什么,不禁抬起眼,朝阿织看去。
对面的人跟从前一样,很相信他,紧闭双目,任他施法,是以也没有觉察到他这一刻的不同。
不知过了多久,阿织睁开眼,汹涌的气泽已彻底平息,她低声道:“好了,多谢师兄。”
她的语气里歉意,解封本就不易,他还提前耗费了灵力安抚她。
叶夙摇了摇头。
他看着阿织,片刻,问道:“在沧溟道,可找到自己的答案了?”
“我已经给仙盟下了战书。”
是在见过师父后下的。
“不是为战而战,四块溯荒碎片、定魂丝皆在仙盟,他们必须交还。仙盟的人拦不下我,如果九婴现身,我便杀之,如果端木怜阻我,不防一战。
“然后……可能很难,尽力完成端木氏一族未尽之事。”阿织轻声道。
不是为了师父,不是为了帮师兄,也不是单单为了端木氏,为了她自己。
“师兄呢?”阿织说完,也问道,“元离说,甘渊的族人都跟着伯赵氏的一个将领去了东海,师兄今后,要去找您的族人吗?”
叶夙道:“她叫司南,从前是风缨的副手,把族人交给她,我很放心。”
他没有回答阿织的问,也没有提今后的打算,而是说,“青荇山,后来你回去过吗?”
阿织想了想,摇摇头。
“路过几回,远远看过几眼。”
山上被仙盟下了极强的封禁术,那时她还寄身在姜遇身上,为了隐藏身份,不能硬闯。
“山上还好吗?”叶夙问。
人去山空,从云端看去,云雾流转间,只见碧山青青。
阿织道:“仙盟没有毁山,碧山青青,枯枝吐叶,应该还好。”
“枯枝吐叶……”叶夙听了阿织的回答,罕见地笑了一下,“那就好,此前赠你的叶,都取自青荇山。”
他说罢,端手结印:“你心念已定,可准备解封了?”
阿织看着叶夙眉心的图腾放出金辉,闭上眼,敞开自己的灵台:“师兄请施法。”
(第六卷完)
“都往前走!都往前走——”
随着一声呼喝传来, 脚下的御风符在云团里打了个滚,急速下落。松针松果一个踉跄,分别抓住师父和大师兄的衣角,然而不待站稳, 他们便被那符咒扔到下方的石台上。
石台是初到伴月海的接引之地, 拾级而下, 过了云桥,前方便是汇集各方修士的玉轮集。
这是小松门第一次到伴月海, 展眼望去, 首先入目的竟不是仙踪浩渺的云楼, 也不是耸立在天海的五瓣莲,而是浩繁的人群,从石台往下, 及至云桥另一头, 数不尽的大小仙门汇聚在此。
前方一名引路仙使见小松门四人茫然无措, 步上前来:“几位是?”
松柏道人连忙递上牌符:“我们是涑东盟会的小松门,应邀前来参加誓仙会,这是我们的东玄牌,请仙长过目。”
仙使接下牌符看过, 又打量小松门四人一眼, 迟疑道:“第二次誓仙会受邀的门派太多,除了常驻伴月天的, 其余每个门派至多派七人参会即可,若来到仙盟的弟子多余七人, 剩下的则在伴月海山脚的镇上等待,不知贵派是……”
一个门派只允七人参会,那么这七人必定是本门的翘楚, 掌门长老一应人物,境界只高不低。
仙使言下之意,是觉得小松门几人修为太浅,将他们误看作跟随师长游历的“多余”弟子。
松柏道人道:“仙长有所不知,我们门派太小,门中……除了一名隐世长老,只我们四人。”
仙使听了这话,倒没有露出轻蔑的神色,点了点头,指引道:“桥头设了清心门,几位便往那边去吧。”
云桥前已排起长龙。所谓的“清心门”像一个晶石做的牌坊,下方中空处有一个金色法印结成的气旋。每一个到仙盟的人,都要接受“清心门”的检视,但不知为何,但凡修士过门,无一不露出恐惧的神色,后方排队的修士是以心生畏惧,迟迟不肯上前,眼见等候的修士越来越多,守门的仙使早已不耐烦,于是高声催促,适才小松门在云端听到的呼喝声由此而来。
松柏道人带着三名弟子排在队末,只一会儿,他们身后便集结了不少人,队伍一眼望不到头,有人等得聊赖,抱怨道:“从前到伴月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从来不设这门那门的,不就开个誓仙会,规矩恁的多!”
此言出,立刻有人接话道:“仙友这话说的,难道不知那人给仙盟下战书了?”
“此事在玄门传得沸沸扬扬,谁能不知?!战书如何,我们这么多人,她不过一人,怕了她不成!再说仙盟还有洄天尊坐镇,她瞧不上我们,难道也不把天尊放在眼里?叫我说,誓仙会的目的,就是号召仙门,夺回流落在外的凶镜碎片,她敢在这个日子上门挑衅,简直狂妄自大,不自量力,直接开战就是!”
适才那人揶揄道:“我不过提一提战书,仙友就跟点了炮仗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仙友甘作表率,要与那人一决生死呢。仙友既知道那人要上伴月海,何故质疑仙盟设下的清心门?殊不知那人会诸多邪术,不设此门,诸位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有人听了这话,不禁怯声问:“邪术……什、什么邪术?”
说话人环顾四周:“怎么,诸位都不曾听说么?当年问山作乱,那人顽固守山,本已死在山上,二十年后,却借着徽山一名姜姓仙子的身躯离奇复活。一年多前,她南渡涑水,化姓为沐,混入涑东盟会的历练,驱使天妖作乱,屠杀修士两百余人。伴月天守卫足够森严吧?几个月前,她却不声不响地潜入古神库,夺回自己的身躯。不过,我说的这些祸事,早就传开了,诸位只要留心,稍打听打听就知道,但有一桩,近日发生的,我保证诸位不曾听闻。”
这人说着,见四周无一人不在屏息听自己说话,也不卖关子,续道:“景宁奚家的琴公子,想必诸位都知道。也不知那人给琴公子灌了什么迷魂汤,令琴公子对她一往情深,为她叛出奚家,为她死守古神库,可她呢,非但不知回报,甚至心狠手辣,数日前,手刃琴公子,让自己的师兄借着琴公子之躯复活!”
这话出,人群毫不意外地爆发出一阵阵惊呼。
有人道:“她的师兄?那位传闻中的问山首徒叶夙?怎么可能,二十多年前,他不就弑师自戕了?!”
有人道:“我倒是听人提起过这个叶夙,说他修为之高,直逼剑尊的境界,另有一桩传闻,数十年前吧,有人在东海见过他一面,白衣负剑,浮立涛澜,一剑斩妖,那模样简直惊为天人,说是人间谪仙亦不为过,在场不少女修都对他一见倾心。”
还有人道:“那人能复活她的师兄倒也不稀奇,她自己不就借着他人之躯复活的吗?此等邪术,杀而不灭,死而返生,简直可怖!怪道仙盟要设此清心门,此门能勘透魂身,正是为了防着那人再度假借异躯,混入仙盟!”
相传修为达到极致,灵念近神,他人若咒骂自己,本尊立刻有感应。从前玄门都称阿织为妖女,自从古神库一战,发现她已半步玄灵,再也不敢了,从此对她的称呼便已“那人”或“青荇山之徒”代替。
人群议论声沸沸扬扬,小松门几人却面面相觑。
伤魂谷天妖一战后,小松门在景宁暂住数日,最后是由奚家的栖兰卫护送回师门的。此后,几名栖兰卫常驻小松山左近,说是保护,实则是监视。奚家虽然不说,小松门知道他们的意思,对外绝口不提伤魂谷内的经历,自闭门户,在山中修炼,是以近一年过去,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们一概不知,直到方才听周遭人议论,才发现那个“精通邪术”、“死而复生”、“杀人如麻”,立刻还要上伴月海来请战的魔头似乎、好像、就是曾经在伤魂谷救了他们性命,还做了小松门唯一长老的沐前辈……
小松门几人的思绪如一团乱麻,憋了一肚子话,却不敢多言,很快到了清心门,守门仙使不断催促,松柏道人一咬牙,提袍快步上前。过门时,通体一股凉意,仿佛被一双天目直窥入魂,心念精神全都一览无遗,令人恐惧,好在也没有其他异样的感觉,迈过门,也就过去了。
小松门四人过了清心门,并不走,而是在桥头等着。不一会儿,一名广颡方唇,身着蓝袍的人也过了门,此人正是适才向人群抖落诸多秘辛的说话人,松柏道人连忙带着三个徒弟迎上前去,“在下小松门松柏道人,请教道友,道友方才说的战书是——”
“小松门?没听过。”蓝袍人上下打量来人几眼,见他们修为并不高,露出轻蔑之色。
松柏道人道:“在下来自涑水之东,小门小派,消息也不灵通,是故才请教阁下……”
“既然小门小派,知道太多,意义也不大。以你们的修为,抢夺溯荒,派不上用场,杀妖诛邪,说不定还要拖后腿。反正那人三日后就上伴月海了,且看天塌下来,有没有个儿高的肯帮你们撑着吧。”蓝袍人说罢这话,不欲理会小松门,一甩袖走了。
被这么搪塞一番,大有轻视之意,松柏道人有些悻悻的。玉轮集如此大,他正不知带着徒弟往何处去好,忽然松针拽了拽他的袖口:“师父,那边那个人……”
松柏道人循着松针的目光看去,只见前方有一个年轻的小道士,手持一根拂尘,正盯着他们看,目光相接,小道士步上前来:“敢问几位可是来自涑东的小松门?在下天玄宗弟子湘无,我家长老想请几位去隔壁明心楼上一叙,不知几位方便否?”
“天玄宗”三个字入耳,小松门一时觉得耳熟,却记不起在哪里听过,见眼前人并无恶意,便应了。
明心楼是一座两层高、四丈见方的小楼,玉轮集有许多这样的楼阁,其中大多是各门派在伴月海的驻扎之地,内部设有结界。小道士把小松门四人引至二楼雅阁,对坐中一名穿着群青道袍,同样手持拂尘的女子拜道:“储长老,小松门的松柏掌门到了。”
女子面庞圆润,气度不凡,一看修为就不低,一见小松门四人,她起身相迎道:“在下姓储,名江絮,忝居天玄宗长老之位,冒昧请松柏掌门相谈,还望莫怪。”
听得储江絮之名,小松门几人想起来了,当初他们在涑水岸初遇阿织,阿织便假称自己姓沐,拜在岳麓山天玄宗门下,师尊正是宗内的储长老。阿织惯来独行,甚少与人结交,能让储江絮为自己打掩护,想来交情不浅。
松柏道人道:“储长老多礼了,不知长老相请,可是为了沐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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