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恪行透过蛛网的缝隙看向奚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眼前的奚琴不像是奚琴了。
如玉的身形下,隐隐透出魔气,与长寿镇那一次不一样,这回他不是骨疾发作,魔气像是被他主动释放的,所以他十分清醒。
就像是……就像是封存了百年的酒酿被揭开坛盖,这才是他真正的实力。
他忽然想起来,奚家的琴公子天生一副仙骨。
分神的一刹,奚琴已经逼近,眼见着折扇来袭,楚恪行出声提醒:“当心!”
朱雀长老岂会不谨慎?
手中长鞭一下缠上折扇,竟让折扇动弹不得,随后她一手扯过长鞭,连带着将奚琴拉近,把他推在蛛网上,凑近上前,柔声道:“原来琴公子不过如此而已么?”
她离奚琴不过三寸,目光仔仔细细地掠过他的眉眼,闻着他周身散发出的霜冷气息,媚声笑道:“我这网中网过这么多人,还是头一次网到这么俊的呢,看来这回我要享福了——”
媚术杀人于无形,朱雀长老吐气如兰,眼底荡开圈圈涟漪,就在这时,她忽然看到奚琴无波无澜的眸底露出一丝笑意,她心下一凝,他竟是清醒的?
紧接着,她的余光中扫到一丝微光。
那柄被她用长鞭困缠着的折扇开扇了,但它不是像扇子一样展开的,它像一只匣子,两侧扇柄分离,露出其中的微芒。
朱雀长老直觉不好,立刻后撤,下一刻,数道微芒从扇中激射而出,毫不留情地斩断了她结于半空的蛛丝。
朱雀长老终于看清了奚琴“折扇”开扇的真正样子。
它是五根霜色的剑刃,如同天兵一般,排成扇状,浮于那道霜白身影之后。
只有刃,没有柄,也没有鞘。
半空中,奚琴淡笑着看着朱雀长老,回敬一句:“你就不过如此吗?”
他抬手招来一根剑刃,任它乖觉地浮于身前,随后信手一拂,霜刃返身直冲朱雀长老,周身的霜气几乎能击溃夜色,朱雀长老只看一眼便知道这一式她接不住,最后一刻,她只来得及回头对楚恪行道一句:“幻铭衣!”随即就被一剑贯穿灵台。
楚恪行愣愣地看着朱雀长老化成片片光羽。
他总把朱雀长老带在身边,不是因为她是女子,她会媚术,是因为她的的确确是四位长老中实力最强的一个,已到出窍后期,接近分神。
可是就是这么一位长老,只在一息之间就被斩杀了。
楚恪行终于明白奚琴为何愿意与自己签那张灵契了,固然灵契的条约有些不平等,但是对奚琴而言,一张淬魂的灵契罢了,哪里束缚得了他呢?
楚恪行跌坐在地,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走向自己,如同魔神的人,连连摇头道:“你不能杀我,你不能——”
奚琴道:“幻铭衣?就是那个传说中,可以抵挡分神一击的神物?”
楚恪行已经语无伦次:“你杀了我,你以后要跟山阴合作么?你、你别忘了,山阴和你们奚家有龃龉,凌芳圣的……”
“在山阴眼中,你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一个跳梁小丑罢了。”不待楚恪行说完,奚琴漫不经心道,“他们早就看不惯你,任你狂妄行事,就是等着你摔下来的这一日。”
楚恪行看着奚琴再度招来一根霜白剑刃,摇头道:“不,我……你……我答应你说的!我可以弃掉手中灵契,我会放过楚霖姚思故,我不会杀他们,更不会伤害姜遇,只要,只要……”
奚琴笑了:“真的吗?我不信。”
霜白剑刃浮于身前,那御剑之姿莫名让人觉得恐惧。楚恪行在最后一刻,知道苦求无果,终于祭出了幻铭衣,这是当年诸神归于九天时,遗落人间的神物残品,传说中可以抵挡分神一击。
炽白的羽衣向四周拂开,直至抵达结界边缘,居然当真接住了奚琴袭来的霜刃,楚恪行心头一喜,心想只要撑到天亮,结界破了,他就得救了。
然而下一瞬间,他却对上了奚琴冰冷的目光,看见他的眉间隐约浮现出一道凤翼一般的图腾。
霜刃一下刺穿羽衣,楚恪行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涌入魂魄。
羽衣破碎,崩飞的残片与剑意一下荡去四周,直接撞开虚无的结界,在整个伴月海扩散开来——
伴月海一间禁室内,一柄尘封多年的剑感受到剑意,久久地震荡起来。
有人推开禁室,看着墙上不停震动的剑,捎去一道传音符,说:“春祀动了,他出现了。”
那边很快回了音,“谁?”
“青阳氏,夙。”
震荡也透过楚恪行之身,传入地底,遥遥从伴月海散开,散去山阴楚家一个不可知之处。
山阴楚家,生死殿。
闭关已久的人睁开眼,片刻,他在暗处笑了一声:“故人已至。”
黎明未至, 奚泊渊从梦中惊醒。
他坐起身挠了挠头,他平时不睡则罢,只要夜里睡了,从不会途中醒来, 他正想找口水喝, 四下一看, 忽然头皮一麻,屋子的角落里, 有一个身影倚墙而立。
见他望过来, 那个身影道:“是我……”
奚泊渊立刻下了榻, 伸手就要引亮灵灯,“你大半夜的不打坐不睡觉,来我这里干什——”
他没把话说话, 就听奚琴道:“我……不大好……”
灵灯还没亮, 奚泊渊陡地彻底清醒, 因为他看到了缭绕在奚琴周身的魔气。
魔气比任何一回都要汹涌,几乎将奚琴整个人包裹起来。
奚泊渊一下愣住,一时间不敢上前,魔气与灵气相互冲撞, 倘是修士修为不济, 一旦被魔气入侵,轻则疾病缠身, 重则走火入魔,整个伴月海, 谁见了这样的魔气不是退避三舍?
奚泊渊迟疑再三,在心中骂自己不是东西,一次这样, 两次也这样,回回见了魔气就跑,到底还拿不拿奚寒尽当兄弟?
这么想着,他心下一横,大步上前,扶住奚琴,问:“还能走么?”
奚琴果然不大好了,全身力量要倚在奚泊渊身上才能勉强举步,奚泊渊把他搀到自己榻上,引了一张灵符,立刻就要传音,奚琴一下握住他的手腕:“你做什么?”
“告诉父亲和大哥。”奚泊渊道,“不是,你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又把自己折腾成这幅样子?”
奚琴说不出更多的话:“先不要找伯父和堂兄。”
“那怎么办?”
奚琴闭上眼,倚在引枕上,吐出一个字:“忍……”
他在心里细算着今夜的事。
今夜他是直接从房里离开的,除了逍遥舍附近的楚家人,应该没人见过他。
适才他已经捎话给泯,那几个楚家人,泯知道怎么解决。
此前他在兽妖集留过一个幻象,而今楚恪行已死,幻象而已,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楚恪行和朱雀长老是被剑刃斩杀的,伴月海极少有人知道他会使剑,即便知道也是一知半解,应该没人会怀疑他。
只是……
最后他的剑意与幻铭衣相撞,破开了虚无结界,剑意扩散得太快,他虽然及时收拢住了玉轮集的这些,仍有一两道漏网之鱼散入高处的仙盟。
这一点剑意,若是被伴月天里的人捕捉到,不知道有没有影响。
也正因为此,他必须躲好,绝不能让人知道剑意是他遗留的。
奚泊渊不解:“不是,你都这样了,为什么还要忍?多忍一刻,就多难受一刻,最后还不是要浸骨,不如……”
魔气溢骨而出,与灵气混乱冲撞,五脏六腑如同煮在了沸水里,奚琴双目紧闭,手背与脖颈青筋凸显。
奚泊渊见状,心道不管了,直接要把人往肩上扛。
不等他动作,奚琴道:“我毁了灵契,楚恪行死了……”
“你说什么?”奚泊渊呆在原地。
但他并不需要奚琴再重复一遍,他听清了,只是难以置信。
奚琴吃力地道:“所以,你……”
“哎,我知道!”奚泊渊道。
他是有点拙钝,心思非常粗,遇事也不爱动脑子,但他不是真的傻。
“所以我得给你打掩护,不把这事告诉任何人,包括爹和大哥,就当作今夜你一直在我这里,从没传出去过,明早我就说……就说你打坐时,经脉逆行,又病了。那些人看到你病了,根本不会想到是你做的。”
他弄不明白奚琴是如何做到杀了楚恪行毁掉灵契的,但他懒得想。
他生锈的脑子转了半晌,问:“那善后你善干净了吗?需不需要我……”
奚琴摇了摇头。
他已经快要说不出话来了,魔气澎湃浩荡,携着前尘涌来,要开始吞没他的神智,奚琴知道自己不能沉入魔气中,他得清醒地等待天命,他张了张口,断断续续地说:“清茴……香……”
“要不你就睡吧,要那玩意儿干什么?”奚泊渊道。
都这么难受了,还要拿清茴香吊着神智,这不是折腾自己么?
然而下一刻,他就看到奚琴一下了榻,吃力地扶着床栏起身,跌跌撞撞地要往自己房里走,奚泊渊咬牙叹一声,只好隔空帮他捞了一瓶清茴香丸过来。
清茴香气入体,思绪稍稍明晰了一点。
奚琴从前不喜欢这气味,仙人固执己见让他浸骨,还要点上清茴香让他维持清醒,防止他走火入魔,就好像他是异类。
可世情真是难料,此时此刻,他偏偏要倚仗它,随着魔气的翻涌,那些在记忆里封禁的前尘也开始释放。
他又听见楹的声音:“少主,楹会像阿姐一样效忠您,一生绝无悔意。”
他听见那三个他在幻境里见过的属下齐声对他说:“主上之令,便是属下之命,生生世世,至死不渝。”
他听见他前生的父亲又在斥他:“倒行逆施!你我终究是人,何故与天相争?!”
可他的声音疏忽又变得悲伤:“这是我们的宿命,如何才能改变?”
他听见那个曾让他活得自在的声音,带着笑意问:“你要我把她收来当徒弟?编个什么理由好呢?就告诉她,我为她算了一卦怎么样?”
他还听见一个非常沉默的声音,问他:“何时回来?”
每一句话,都伴着那时的情绪与心境,或压抑或怅惘,在他的记忆里搅动不停。
翻滚的魔气在体内冲撞,奚琴几乎能确定,只要他就此沉沦下去,任凭这汹涌前尘将自己淹没,他就能变成另一个人,变成那个前生的自己。
奚泊渊眼睁睁地看着奚琴的眸子失了所有神采,最后只剩濒死的挣扎,他在不断地重复着自语:“我是奚琴,是奚寒尽……我不是任何人……是奚琴……”
纵然魔气冲刷经脉,身上的疼痛犹如碎骨,他还是强行从体内引出了一点灵气,随后祭出一道火诀,直接引燃了清茴香丸。
近乎刺鼻的香气瞬间充斥了整间屋子,奚琴借着这片刻的喘息,强行闭目打坐。
如果魔气只能用浸骨来驱,清茴香气也在此刻甘拜下风,他不介意另辟蹊径,把此生所经历过最残忍的片段拎出来悉数一遍,用回忆来压制回忆。
幻象中,奚琴仿佛又回到了山青山的故居。
景宁奚家到了奚琴父亲这一辈,嫡系是一对兄弟,长兄奚洹,就是后来的凌芳圣,幼弟奚湄,后来生了独子奚琴。
修士修道到了后期,一般只有两条路,要不成为一方世家门派的掌事或长老,要不隐居山野。奚洹在迈入出窍境后,便开始学着打理奚家家业,奚湄素来不爱理会俗事,淬魂以后,他便娶妻秦氏,隐居山青山中,做了个世外散仙。
奚琴就是在山青山出生的。
年幼的许多事他都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父亲的身子似乎很不好,母亲忙于照顾自己和父亲,总是不得喘息。
奚琴三岁那年,奚湄过世了,那是他第一次有了深刻的记忆。
他记得那日家中来了许多人,每个人都穿着绣着凌泉纹的衣饰,为首的那个人跟父亲有点像,他亲自操持了奚湄的丧事,然后走到秦氏面前,说:“湄弟是奚家的嫡子,他理应葬在景宁,我为他在山青山立一个衣冠冢,弟妹节哀。”
修道人过世后,身子羽化,灵器入殓。
凌芳圣这话的意思是要带走奚湄的灵器。
秦氏道:“家主依规矩办事,不必在意我。”
凌芳圣看着她,片刻后道:“还有一事。”
“寒尽这孩子,我想把他带回景宁。”凌芳圣说,“他天生仙骨,天资极为难得,倘若悉心教导,今后前途不可限量,再者他父亲没了,眼下或是心情郁结,景宁那边,泊渊与他差不多年纪,两人做成一对兄弟,假以时日便不伤悲了。弟妹放心,我一定把寒尽当成我的亲生孩子对待。”
那年的秦氏虽然憔悴,模样依旧清丽动人,她看着凌芳圣,不一会儿笑了:“家主不知道他有病吗?”
“知道。”凌芳圣说,寒尽是从襁褓里就带了魔气,为此,奚湄还找过他,与他商量根治之法,“正因为此,我更要带他走。”
“凡人若有至亲去世,还有守孝的规矩。怎么?入了道,修了仙,这些凡俗世情,我们便不必理会了?”秦氏问,“我们一直就住在山青山,眼下湄走了,我们就要离开自己的家了么?”
她说着,走过去,拉过奚琴的手,柔声问:“寒尽,你留下陪母亲好不好?”
父亲过世,母亲身边只剩自己一人。
奚琴觉得这没什么好犹豫的,点了点头。
凌芳圣见奚琴愿意留下,便不执意带他回景宁,这一日,秦氏牵着奚琴的手,带他一起送走奚家人,随后她在山青山的斜阳暮里蹲下身,望着奚琴,格外温柔地道:“其实你天资这样好,去景宁对你来说,是更好的一条路,可你知道母亲为何要让你留下吗?”
奚琴道:“父亲走了,母亲孤单,需要我陪伴。”
“对,我要你陪,因为你父亲的身子纵然不好,但是再活个十年二十年不成问题,若不是为了救你,为了剔除你这身魔气,他本不必早死,更不必在临终受尽折磨,所以……”
秦氏笑了一声,温言道:“所以我怎么会允许你去奔前程呢?你就留下来,跟我一起相互折磨,这样才够赔你父亲的命啊。”
母亲不喜欢自己, 奚琴一直知道。
这么几年,为数不多的温情都是在父亲那里感受到的,秦氏从来待他冷漠。
可是那日,秦氏在夕阳下说出的这些话, 还是让奚琴觉得惊惧。
他太小了, 还不懂什么是恨, 什么是心凉,只有一种无措的害怕从他的心头蔓延开来, 让他不敢靠近自己的母亲。
好在山中无日月, 他生来仙骨, 不像凡俗孩子那样需要照顾,每日打坐修行即可。那时他的魔气还隐在骨子里,不常发作, 是故也不必担心疾病, 秦氏偶尔会对他冷言讥讽, 更多的时候,她都在整理奚湄的旧物,或者去他的衣冠冢,从天明守到天黑。
她有时会离山外出, 一去多日, 奚琴虽然觉得孤单,但他不敢奢求母亲的陪伴, 连识字,都是依靠家里会念诀的仙书, 自己摸索着识的。
奚琴七岁生辰,秦氏回来做了一顿饭,她此前有大半年不在山中, 当晚,她放了一晚长寿面在桌上,对奚琴说:“凡人生辰吃的。”
奚琴“嗯”了声,拿起竹箸。他觉得自己长大了,读了一些书,知道了人间圣贤的道理,不该在意幼时与母亲的龃龉,是以他主动与秦氏攀谈:“母亲知道很多凡俗的规矩。”
过生辰要吃长寿面,亲人过世要守孝服丧。
秦氏难得心平气和地与他说话:“我出生在宣都一户官宦人家,是养在闺阁里的小姐,若不是遇上你父亲,此生踏不上这条仙路,凡尘的东西,在我骨子里烙得很深。”
她垂目看着长寿面,说:“吃吧,吃完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秦氏带着奚琴御器千里,还没落下云端,奚琴便看到下方翻滚的黑气,秦氏在途中告诉他,这是一座无名的妖山。
到了妖山脚下,秦氏一言不发地牵着奚琴往里走。
周围鬼啸妖唳,奚琴觉得害怕,可秦氏没有停步,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山洞前,她轻轻推了推奚琴,柔声说:“寒尽,当年你父亲落了一件遗物,母亲这些年苦于寻找,对你疏于照顾,心里其实十分愧疚,眼下遗物已经找到了,就在眼前的山洞里,你进去,帮母亲取出来,我们母子二人从此重归于好,好不好?”
奚琴不是不怕的,可秦氏难得温柔待他,他实在年少,虽然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心中无时无刻不渴望着母亲的陪伴,与秦氏重归于好的诱惑太大了,让他克服了恐惧。
他沉默片刻,问:“父亲的遗物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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