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受过伤,非巅峰之时,你赢我,乃实至名归。”
很少有人能在他接连设陷下逃过一劫,蔺昭不仅能避开,甚至借力打力反将一军,此等智慧实乃天生的帅才。
明怡撩唇一笑,慢腾腾将双剑挪至身前抵着,略有松弛之态,“既然殿下服输了,那我却之不恭。”
晚风徐徐拂过她眉梢眼角,那张脸被盘楼壮丽的灯火映得明朗蔚然,合着挺拔如玉的身姿,当真还是那个上京城最耀眼的少年郎。
南靖王望着这样的她,忽然油生出无限的感慨,
“蔺昭,我在想,若我巅峰之时遇见你,而你亦未曾负伤,你我定能战上八百回合。”
明怡被他这般一说,亦生出些许惘然,脑海忍不住回想这一生与南靖王的恩恩怨怨,自十三岁起第一回 与他交手,至而今十一载,二人几乎每年都要打上一场,各有胜负,南靖王的狡猾难缠也是倒逼她成长的重要缘由,“能有王爷这样的对手,亦是蔺昭之幸。”
此情此景,一人盛年已过,一人重伤在身,立于流光璀璨的擂台之上,竟生出几分英雄相惜之意。
南靖王不无遗憾地说,“可惜君生我已老……”
若是年龄相仿,他与蔺昭也该是一世之双雄。
听了这话,整座盘楼倏忽陷入静默,些许武将亦是为二人感慨生惜,更多之人觉着这位南靖王脸皮太厚,竟也妄想与少将军相匹。
比试结束了么?
“老”字一落,只见南靖王突然爆出一声吼,手中两柄狼首锤蓦地刺出长空,使出一招“霸龙长击”,直往明怡扑来,这一式带着几分壮士断腕的坚决和一往无前的霸烈,两个狼锤如狰狞咆哮的恶狼头颅,獠牙毕露,爆出长刺,一瞬欺至明怡鼻前。
而明怡不退反进,点地的刀尖猛地往前一滑,带出一片刺耳的铮鸣,她屈膝仰身向前滑跪,精准无比地错开双锤,身影如虚似幻掠至南靖王左侧,避开他雄浑的攻势,足尖沿台角木柱疾攀而上,同时剑锋锐利划过其腋下,奋力向上一挑。
只听见南靖王一声惨吼,血雾蓬散,左臂已被明怡生生斩断,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坠落台下。这一切发生在极短的瞬间,快到令所有人措手不及。
南靖王另一名副将见状,飞快往前一扑,接住南靖王重伤之躯,痛哭高呼,“王爷!”
明怡一跃至木柱之巅,右腕下横出一条长长的袖带,袖带如蛇一瞬缠住盘楼一处翘檐,只见她借力轻纵,身轻如燕徐徐往盘楼顶端退去,放声冷喝,
“今日吾皇寿宴,留下王爷一臂,为吾皇祝寿!”
猎杀他已是不可能,一来明怡功力已耗尽,二来若南靖王暴毙于大晋,只会引发北燕皇帝的仇恨,举全境之军来犯,而将南靖王杀个狼狈不堪回去则不然,如此能最大程度锉去北燕兵锋,击垮其士气,叫北燕不敢对大晋兴兵。
暮色霭霭,一轮上弦月悠悠闲闲地挂在天边,被底下万家灯火和盘楼璀璨的灯芒也映得失了色,然而它却不恼,独独将这一抹天地灵华悄悄倾注于那一人之身,风浪将她衣摆催如蝶翼,周身被那一抹月华映染,在半空划过流畅的弧度,如照影惊鸿般,一瞬消失在所有人的眼底。
“少将军!”一阵阵欢呼此起彼伏。
盘楼上下无不为之倾倒。
台前战得正酣的青禾见状,立即一脚猛踹去那女将胸腔,生生震碎她三根肋骨,旋即扔下人群,拨云攀月般,飞快踵迹明怡而去。
裴越这边,眼见那道身影自盘楼上方翩然划过,清风送來一缕异常浓郁的冷杉香气,他脸色骤变,倏然转身奔向盘楼后院。
刘珍何等眼利,见他离去,二话不说紧随其后。
青禾快步跟上明怡,眼看她掠入盘楼后方一间阁楼,连忙破开窗棂跃入,甫一落地,便见明怡已失去最后一点支撑,往前猛泼出一口血水。
“师父!”她心下又惊且痛,赶忙上前抱住她,慌忙搀着她在一旁的软塌落座,而方才明怡换下的衣裳便在此处,明怡双目阖紧,恹恹地倒在她肩头,脸色煞白如雪,心里犹在盘算南靖王的伤势,
“他经此重创,回去活不过一年半……如此大晋也算除去一心头大患。
青禾一面为她褪去外衫,一面哽咽道:“您先顾着自己吧!”
眼泪早已扑落一串。
明怡虚弱地掀着眼皮,喘气失笑,“……养半年便……
“你最好说话算数!”青禾气得大哭,终于将她外衫褪去,除去下颌及喉间的易容,裹上原先那件杭绸直裰,恰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登梯之声,明怡辨出来人步伐,勉力将褪下的月白长衫扔在地上,掩住那滩血迹,再抬眼时,
裴越俨然追到此处,一见她气若游丝倒在青禾肩头,急得眼底漫上猩红,二话不说冲上前将人打横抱起,转身下楼。
恰恰撞上追上来的刘珍。
刘珍扶栏欲登楼而上,一眼瞥见明怡面无血色瘫在裴越怀中,惊骇失声,
“殿下……”
裴越不容他多想,断喝一声,“快,备马车!”
“诶诶诶……”刘珍被明怡模样惊得魂飞魄散,无暇思索,慌慌张折返下楼,急令侍卫备车。
待裴越抱着人下楼,出侧门口,裴府的马车恰好赶到,裴越迅速抱人进入车厢,青禾则跃上车辕,扬鞭一抽,马车朝裴府方向疾驰而去。
车厢内,裴越抱着明怡心口突突直跳,胸膛因方才疾奔仍剧烈起伏,直至马车驶出老远,他方慢慢回过神来,连忙低眸看向怀里的人,可明怡双臂有气无力圈住他脖颈,整张脸埋在他怀里,不叫他看。
玉簪歪歪斜斜,膨出些许乌发,将她侧脸也遮了个干净。
裴越心痛如绞,几度欲言又止,却不知该如何唤她,她何其骄傲,他又如何舍得去揭她的短,硬生生压下满心酸楚,只轻轻将她搂紧,不去扰她。
两刻钟后,马车抵达裴府侧门,裴越抱住她打那条避雨的密廊,直抵长春堂,青禾已先一步掠进院内,吩咐付嬷嬷备水,自个则掏出怀中一张老方子,疾往药房而去。
付嬷嬷听闻明怡受了伤,唬了一大跳,一面吩咐人提水送来正院,一面匆忙跟进去,替明怡拿出干爽的衣裳来。
裴越小心将她安置于拔步床上,见她好似睡熟,不忍唤她,只轻轻拨开发丝,凝视那张清致面容,久久移不开目光,直至付嬷嬷打水进屋,他方挥退众人,亲手为她解开衣衫,褪去缚带,细细擦拭全身,最后换上一身舒适透气的羽纱长衫。
拔步床的帘纱被卷起,一盏明亮的宫纱灯搁在梳妆台。
裴越察觉她眼皮微动,似已转醒,轻手轻脚将她扶起,让她偎在他胸前,低声问,“要喝水么?”
怀里传来一声低哝。
裴越便将嬷嬷备好的茶盏搁在她唇边,那唇珠也是十分白净,几无血色,看得裴越眉心刺痛,眼眶的泪险些迸出来,却犹然克制住,含笑问她,“饿了吗,要喝些参汤么?”
明怡再度点头。
如此擦洗了身子,又饮下大半碗参汤,她方缓过来,慢慢睁开眼。
裴越半坐在床榻旁,怕她凉着,扯过一床薄衾盖住她小腹,一抬头,正对上她视线。
别看姑娘已战得筋疲力尽,一双明眸依旧穿透人心,颊边荡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幽幽问他,“家主是不是又气上了?”
裴越被她问得心口一窒,即便早猜得八九不离十,可意识到那位威名赫赫的少将军竟是自己的妻子,仍觉恍然若梦,难以置信。
心疼她还来不及。
怎会生气?
却仍配合答道,“你上回怎么跟我说得来着,说你不会再捅娄子!”
明怡不恁地回,“今日也算捅娄子?我也未料南靖王竟闯来寿宴,不得已方才出手。”
“算篓子!”他语气严肃又生怒,摸到她手臂冰凉,连忙将薄衾拉到她双肩,将人裹进怀里,“瞧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模样……”
明怡不说话了,绵绵望着他笑。
裴越看着她虚弱的模样,心又软成一滩水,盯了她一阵,轻轻抚上她鬓角,眼神浓烈如墨,连嗓音也黏稠得化不开来,
“我如今该如何唤你?是少将军呢,还是公主殿下?”
明怡一笑,缓缓抬手抚上他英挺面庞,眼神深邃而郑重,
“在下李蔺昭,见过裴大人。”
裴越明白了,这方是她真正的名讳,就着她话头与她打机锋,
“裴某自小与少将军齐名,直至今日方得与少将军坦诚相见,实是裴某有眼不识泰山。”
明怡唇角一咧,无声笑开,“抱歉,又骗了你。”
“不用抱歉。”裴越覆住她手背,将之捞在掌心握紧,凝望于她,“我很庆幸,你能来到我身边。”
明怡咂摸着坊间那句“生子当如李蔺昭,嫁人当嫁裴东亭”,认真道,“东亭,我也很庆幸能遇见你。”
“蔺昭……”他低声嚼着这个名,只觉无比好听,“所以,你是李蔺昭,那李蔺仪呢,又是怎么回事?”
明怡慢慢为他道来,
“自我被外祖母抱回乡下,便以李家双生子的身份留了下来,我舅母是个极为柔善的女子,她对我和表弟一视同仁,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三岁那年,表弟不慎落水故去,舅母心伤欲绝,亦在数月后,撒手人寰,只在临终时,抱我在怀,盼我也代表弟活上一份,为我取名李蔺昭,正式记入李家族谱。”
当时李家老宅有惯例,为了孩子好养活,五岁前不取大名,只唤小名。
“至于李蔺仪,是祖母为我留的退路,她老人家深谋远虑,防我日后换回女儿身,也好有个着落,此事二十年前便有布局,故而你所查,皆是莲花门的掩护。”
裴越明白了。
“如此说来,自三岁始,你便是李蔺昭。”
“从来便是李蔺……明怡也好,李蔺仪也罢,皆是幌子。”
裴越回想她坎坷而壮阔的一生,一时不知该为她心疼,还是为她骄傲,抑或为她庆幸,濡湿的唇瓣顺着她额角慢慢逡巡至她眼梢,辗转流连,
“少将军殿下,往后余生皆交给我可好?”
明怡迎上他漆黑的双眸,含笑道,“固所愿……
裴越心潮难平,不自禁俯首在她眉心落下一吻,缱绻片刻,明怡突然想起一事,“对了,东亭,这几日我先在裴府歇着,暂不回李家。”不想祖母看到她这副模样。
裴越心痛道,“我求之不得,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只管养伤,一切都交给我。”
二人正说话间,付嬷嬷突然掀帘进屋,来到拔步床外立着,惶恐道,
“家主,陛下驾到!”
裴越一怔,倒也不觉意外,李蔺昭身份一出,保不准今夜是不太平的。
他低眸看向明怡,“想见他吗?”
明怡已然阖上眼,好似连说话的力气也无,裴越便知不想见,轻轻扶她躺下,
“你且歇着,那些人我来应付。”
明怡一动未动,这世上若说还有谁能让她全然安心托付,唯裴东亭而已。
裴越见她睡得安稳,放心退出拔步床,转身离开。
迈进山石院处的小门,沈奇提着一盏风灯迎过来,脸色惊骇,
“家主,不止陛下,太子、七公主,还有咱们二姑奶奶和谢家、沈家几位姑娘都已赶到,眼下门外候了乌泱泱一群人。”
都是来讨债的。
讨李蔺昭的债。
裴越一言难尽摇着头,定了定神,抬步朝前厅迎去。
深秋玉露莹润, 朱门灯火辉煌。
裴府仪门前的宽阔庭院已被羽林卫肃然占据,府中家丁尽数遣散,厅堂之内, 一道明黄身影来回踱步,竟是连静坐等候的耐心也没了。
裴家二老爷与三老爷原本匆忙赶来见驾, 奈何皇帝无心召见, 皆被遣回,此时仪门处的敞厅中,唯有刘珍一人侍立在侧。
刘珍见皇帝神色焦灼、心如火焚, 恐他急气攻心再呕出血来,连忙好生劝道,“陛下, 您坐下喝口茶, 裴大人很快便来了。”
皇帝没听进他这话, 反而握住他手腕,目光灼灼,“大伴, 你可还记得,章明出生那日, 天降祥瑞, 那祥瑞分明是章明死后方降下的, 这意味什么?这意味着, 昭儿才是大晋真正的祥瑞!”
“她自十三岁始与南靖王交锋至而今,哪一回不是救黎民于水火?肃州大战是她拒敌于国门之外,今日又是她捍卫朝廷威严,将南靖王杀得片甲不留,大伴, 蔺昭是朕的女儿……朕要册封她为镇国公主!”
皇帝越说,神色越是激昂,心潮澎湃难以自持,只恨不得立刻见了人方好,
“生子当如李蔺昭……伴哪,蔺昭竟是我儿,李襄……皇帝一面感激李襄为他抚育明珠,一面又怨他未能早日告知,致使他与蔺昭骨肉分离多年,两种心绪如火龙似的在心头交战,逼得素来镇定的帝王,不复往日半点沉稳。
刘珍想起方才明怡的模样,也是心口钝痛,眼眶发热道,“陛下所言甚是,蔺昭殿下方是我大晋之祥瑞。”
皇帝扶着仪门通往后院的门框,捂着额沁了一眶的酸泪,喘气不匀道,“朕恨皇后狠心将她送走,更恨自个,若是我听李襄的,提前一日赶回京城,便不会出那档子事!”
刘珍明白此时此刻皇帝深陷自责当中,难以自拔,身为臣属自当宽帝王之心,于是耐心开解道,“陛下切勿再自责,此乃冥冥中注定之缘分,容奴婢说句放肆的话,若殿下长于深宫,未必能有今日之风貌,更未必能立下今日之功业。”
所谓祥瑞无非都是蛊惑人心的幌子,李蔺昭留在皇宫便能护卫百姓嘛,不能。
护卫国朝靠得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
“殿下是社稷之才,她并不属于某个门庭,亦不属于某处宫殿,她属于整个大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是陛下的嫡公主,泽披四海,她无论出生在何地,养在何方,皆是天意,皆成道理。”
皇帝被他这番话说得胸膛震出一声苦笑,“大伴好格局,也好口才,朕都快被你说服了。”
刘珍失笑,见他眼角沁着泪,忙奉过去一块帕子,“奴婢只是据实而说罢了,这天下是陛下的,也是公主殿下的,她哪儿去不得,殿下胸襟浩荡,不会在意这些虚名。”
皇帝接过帕子拭去泪痕,正欲再言,却见裴越正自内院疾步而来,他稍定心神,恢复帝王威仪,“裴卿,快些带朕去见朕的女儿,朕要见蔺……
说罢便要迈步,孰料那裴越迈上台阶后,愕然地朝他望了一眼,旋即掀起敝膝朝他跪了下来,
“臣惶恐,臣府内只有吾妇明怡,何来公主,何来蔺昭?”
这话无异于一盆冷水浇在皇帝头顶,他跨出去的脚慢慢收回,眼神看着裴越由温和变得深邃,渐而犀利,“此言何意?”
裴越跪得笔直,明明朗朗迎视皇帝,轻声回,“回陛下,就是字面意思……”
皇帝一眼看穿他的心思,负手冷哂,“裴越,你不过是不愿尚主,便想逼朕不认女儿?没门!”
“朕命你让开,朕要见女儿!”
裴越也洞悉皇帝的心思,这般大张旗鼓赶来裴府,可不就是想将女儿接走么。
绝无可能。
裴越提着衣摆向前跪行几步,堵住了他的去路,失笑道,“陛下误会臣了,尚主之事暂且不提,单论她这身份,两层欺君之罪,不是儿戏!非臣不让您认,是她不敢与陛下相认!”
皇帝俯下身来,指着后院方向,怒道,“裴东亭,她立下如此赫赫功勋,满朝文武和百姓皆有目共睹,朕还治什么罪,朕高兴认这个女儿还来不及,治得哪门子欺君之罪!”
裴越这回却不容他宽仁了,正色回,“陛下若执意相认,叫天下百姓与朝堂百官如何看待北定侯府?您若治罪,则伤她与李家情义,若不治罪,有损法度威严。”
皇帝险些被他这话给噎死,“裴东亭啊,你拿律法来压朕!”
裴越抬目而视,语气恳切而沉静,“陛下,臣明白您思女心切,可眼下当真不是时机,您是可以容忍那点罪名,可她却不许北定侯府再沾任何污名,否则她有何颜面面对九泉之下的李侯,还请陛下体谅她这番苦心,快些回宫,莫要引起百官揣测。”
皇帝压根不听他这套说辞,说来说去还是不愿蔺昭做公主,碍着他裴家祖训了,他眸色一寒,语气骤冷,“裴东亭,若朕今个非要见她呢。”
裴越却深深一揖,看着那双明黄的龙靴,声如磐石,“那么,便请陛下从臣身上踏过!”
“你!”皇帝险些气出一口血来,目若千钧一寸一寸压下去,布满血丝的瞳仁闪过一丝狠厉,“你不会以为,朕不敢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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