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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门(希昀)


“撤!”
“护送裴大人离开!”
“快啊!”
马匹受惊,被双枪莲花的煞气逼得往后退,连着那道清隽的身影也被晃得负手而出。
他抬眸往前张望,只见一道灰白的身影,携着锐不可当之势,信步逼来。
与此同时,明怡也被一声裴大人叫的心惊肉跳,感应似的,抬起眼。
刀光如瀑,人影幢幢。
隔着血海茫茫,隔着铺天盖地的银光,两道视线猝不及防,携着些许谁也没料到的愕然,在半空交汇。

夜风如吐信的蛇, 穿过他的衣摆,将之猎得飒飒作响。
这身绯红的仙鹤补子官袍竟是比那泼洒出的血雾还要浓艳,比之更浓艳, 更炫目的是那一张被月色倾泻,俊秀无暇近乎苍白的脸。
被双枪莲花的煞气所染, 周遭春蛩如沸, 裴越眉间的冷色蹙成霜雪,连着脊背也泛着寒气。
这一瞬间,脑海闪过太多太多的念头, 杂乱无章,千头万绪。
来的当然是双枪莲花的传人,他也早料到莲花门的人入了京, 那么明怡与莲花门的人是何关系, 还是说, 对面这……是她。
这一条巷道又深又长,一具具尸身四分五散,而她倾身其中, 那昂扬的姿态,好似她矗立的不是人间修罗场, 而是某一处漫山遍野的春园, 那一瞬, 裴越心底竟莫名的滋生一抹心疼。
“我打小被当男孩子待, 扔我去林子里……”
“我曾遭遇过几次劫匪,背上的伤便是那么来的……”
“旁的不要,许我一口酒喝便心满意……
“家主,冷杉有治内伤之奇效……”
纷繁复杂的信息从他脑海覆过,他忍不住想, 她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过往。
蔺仪,是你吗?
可这一桩桩的无不与另外一人相符合。
面前这人到底是谁?
可惜隔得太远,他看不清她的模样,只瞧清她脚步顿住了,徒身而立,好似手握生杀予夺的阎罗,淡漠又悲悯地俯瞰这一切。
可那银莲丝毫没因主人驻足而收敛,依然不可一世地在半空飞腾,它昂起长长的脖颈,睁着雪亮的眼,咬住一颗又一颗头颅,扔在他脚下。
马车持续往后退,马声嘶鸣,一名黑龙卫将黑箱板车上的绳索套在马车一处木辕,往回奔驰。
他拼命地想要将裴越拉出这一场杀戮。
可惜迟了,还是迟了。
几十匹马儿四窜,有的因奔出巷道被银丝绞死,有的被银莲直接咬杀。
挡在面前的人越来越少。
黑龙卫和锦衣卫死伤大半。
而另一巷,青禾双剑齐出,手起刀落,解决掉几名黑龙卫后,眼看黑铁皮箱子被人拉走,忽然提气往前疾奔,刹那赶到主巷,望着裴越离去的方向,探掌往前一掳,袖下那根长长的锁链嗖的一声疾啸而去,瞬间捆住板车上的黑箱,用力一带,巨大的黑箱就这般从板车上滑落在地。
青禾二话不说疾驰往前去救李襄。
适才混乱之际,已有侍卫重新将铁箱上锁,钥匙交还给裴越,铁皮箱门紧闭,青禾瞧不清里面的情形,不敢再拖动,以恐伤到人。
同一时刻,那名试图逃走的黑龙卫在冲过巷口时,身子忽的被银丝截住,当场身亡,马车停下,距黑皮铁箱不过三步远。裴越也因着这一变故被掀下马车,幸在赶车的侍卫及时搀住他,将他送至铁皮箱与巷墙之间,叫他躲好。
马儿受惊,蓦地腾空昂跃,其中一名黑龙卫见状,抓住机会抽出一把匕首刺在马腿,逼得马儿失控驾着马车往青禾的方向冲去,意在扼住她的步伐。可惜银莲没给他们这个机会,龙头气势凌凌窜下来一口吞下马头,将之甩去一角,将所有人逼至最后一段巷道。
青禾一手拎着锁链,逼近铁箱,一手抽出长剑,身姿矫健势如破竹般往前砍杀,余光瞥见裴越被人安置在铁皮箱和巷墙当中放了心。
惊魂失魄的黑龙卫怎么都想不到,对面那位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最怕他们将裴越推至跟前,若姑爷挡在前头,她还真不好动手呢。
近了,更近了。
银龙耀武扬威地主宰整片天地,那雪亮的银片如龙鳞织出恢恢天网,不给任何人逃生的机会。
只见一个个高大的身影前赴后继般倒下。
最后两名黑龙卫,以身为盾挡在裴越跟前,吼道,“裴大人,快逃!”
“巷口有银丝,您矮着身子逃出去!”
可惜还是迟了,银莲一左一右从半空疾驰而下,恶狠狠绞住二人,将尸身甩开,旋即如吐信的蛇撕拉几声,一下窜到了裴越眼前。
呼吸在这一瞬被剥夺,风云汇聚,遮住整个月轮,周遭一片死寂。
裴越静静看着悬在他眼前的银莲,一动不动,眸色无悲无喜,镇定地过分。
不知何时,他手腕已牢牢扣住青禾那根铁链,官帽早早被掀开,完完整整露出那张惊为天人的面孔,他长身玉立,眸光剔透而清冷,平静地与那银莲对视,又或者顺着这长长的银鳞与它的主人对视。
只见那银莲昂出修长的脖颈,森然盯着他,花心处密密麻麻的银片如风轮不停转动,时而发出璀璨的亮芒,映照这一片天地,瑰艳如天山之巅的雪莲,圣洁无比,时而阴狠狰狞如鬼兽,探出可怖的舌尖,朝他露出夺命的獠牙。
裴越冷然看着它,无声与她对峙。
他逃不掉了,也没打算逃。
死在这里,无话可说。
不死,那么他们都得清清白白退场。
身后已传来轰鸣的铁骑,不出意外,该是黑龙卫主力军赶到了。
杀天子密卫,如同造反。
他赌一把,赌对面那个人是她,用这数月同床共枕相濡以沫的枕边情,赌她舍不得动手,莫要弄得天翻地覆至无可转圜的余地。
只要她走,那么他还能以唯一的活口,给今日之事做出一个合理解释。
否则,黑龙卫赶到,她还要将余下的人杀绝吗?
天地寂然无声,树静风止。
好似剑拔弩张的气氛只在那一瞬,甚至好似从未出现过,一息功夫都不到,只见一股绵密的风从他面门扫过,那银莲忽如退潮般,急速往后缩撤,最后没入夜的深处,消失不见。
裴越心底绷紧的弦倏忽一断,定睛望去,只见那道清绝身影,矗在巷子尽头巍然不动,层层苍云于她身后翻转,月色忽明忽暗在她周身拂掠,衬得她好似立在时光之外,好似这天地间唯一的主宰。
随着银莲一收,青禾疾步后退,迅速抽离绳索,顺带拔出那根银丝,赶在明怡吃将不住时,携住她身影,急掠进琉璃厂内。
几个起落,翻入琉璃厂最偏僻一处庭院,明怡落地后,扶着廊庑角落一颗廊柱,吐出一口血水。
双枪莲花出鞘,不见血不收,若未见血而收,则反噬主。
方才明怡的刀刃已悬到了裴越跟前,最终袖手,她免不了要被反噬。
青禾早料到是这等情形,急忙揽住她身子,掏出一颗药塞到她嘴里。
“师父,你怎么样?”
明怡咽下药,一手搭住她胳膊,一手撑在廊柱,剧烈地喘气,好一会儿缓过一些,拂去嘴角的血珠,回望巷道之处,回想方才那一幕,瞳仁深缩,心情五味杂陈。
“他在试探我。”试探那个人是不是她,然后逼她走。
青禾绷着脸骂道,“老皇帝可恨,偏将姑爷遣了来。”
“也没料到黑龙卫出马。”明怡闭了闭眼,稍加平复,侧眸盯着她,蹙眉道,“方才我瞧见你在铁皮箱旁折腾,是怎么回事?”
青禾闻言立即解释,“师父,很奇怪,方才我从铁箱一侧的窗网往内探,瞥见老爷躺在里头,好似被惊到了,发出几声咳,我于是与他吹了几声口哨,一长,三短,这是老爷当年亲自定下的密语,可他明明察觉到了,却没有给我回应。”
明怡心下一惊,神色凝重直起腰身,定定看了她少许,问道,“是他吗?”这才是明怡一直以来最困惑之处。
她宁可不是他,否则难以想象他这些年遭遇怎样的非人待遇。
于任何一名将帅而言,要么功成身退,要么马革裹尸还。
她宁可爹爹是后者,也不愿他受这等凌辱。
青禾蹙着眉,踟蹰道,“模样是他,但又透着古……
还待说什么,外头传来侍卫追捕的动静,青禾神色一敛,问明怡,“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去哪?”
明怡也有一瞬的迟疑,却还是没有犹豫道,“回府。”
给他告个别。
青禾这厢迅速带着明怡回撤,而那边黑龙卫首领赶到后,瞧见满巷的尸身,倒抽一口凉气,好半晌没回过神来。
血腥气浓烈地恍如烟雾,刺得人恶心作吐,他双目被逼得猩红,环视一周,唯见裴越一人扶着铁箱,好好站着,惊恐万分问道,“裴大人,这到底怎么回事?”
为免打草惊蛇,黑龙卫大部兵力布局在外围,只遣了二十人打前站,一是保护裴越,二也是监视他,原计划将人网罗齐整了,瓮中捉鳖,可孰知,短短一刻功夫,这个深长的窄巷竟成了修罗地狱。
期间他遣了两骑前来打探消息,可惜一直没动静,这才赶来。
他不知,他遣来的轻骑在入巷口时就被银丝给挂住,命丧当场。
一刻钟,仅仅是一刻钟,五十锦衣卫,二十黑龙卫还有北燕二十余人,无一生还,甚至包括盛名在外的十八罗汉,这怎么可能?
到底发生了什么?
惊恐疑窦绞在心口,迫使他将目光牢牢注视着裴越。
可裴越脸色似乎极为难看,周身缠绕一股惊恐过后的虚脱无力,只见他扶着铁皮箱子,眼皮往下倾垂,好似无力看他,带着一丝余怕喘道,“快走,快送李襄回衙门……有什么事回去再……
黑龙卫也察觉情况不妙,安排一队人马清扫现场,余下人将铁箱抬上板车,再扶着裴越上马,一行人往北镇抚司疾驰而去。
路上裴越一言未发,黑龙卫首领神情也极其混沌,一面难以接受事实,一面不知回去如何跟皇帝交待。
二人心思各异,无言至北镇抚司门口。
灯火煌煌的门廊下,一身飞鱼袍的高旭领着侍卫已侯多时,瞧见黑龙卫护送裴越和一口黑皮箱子而来,也是吃了一惊。
连黑龙卫都出马了,可见皇帝对今晚行动有多慎重。
长长队伍在衙门口停下,高旭立即下阶相迎,对着下马的裴越施了一礼,
“裴大人,辛苦大人将人接回。”
裴越目不斜视,抬眸望向北镇抚司衙前的牌匾,看着金光闪闪的四字,沉默一会儿,问道,“太医何在?”
高旭道,“方才收到消息,已遣人去请,想必很快就到。”
扫了一眼不见自己的人马,他好奇问,“裴大人,锦衣卫那五十精锐呢?”
那些可是他嫡系亲信,锦衣卫内部战力一等一的高手。
怎么突然间一个人影也无。
裴越缓了一口气,视线这才移到他面颊,定了片刻,道,“全部阵亡。”
高旭猛然睁大眼,悚然一惊,不可置信地将目光移向身后的黑龙卫首领,寻求确认,却见银色面具下那双黑漆的眼,一动不动注视着他,沉默如死。
这是默认了。
高旭这才意识到事情的可怕,倒退两步,脸上血色褪尽,“怎么可能?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惜没有人回他,黑龙卫首领打了个手势,六人将那口黑皮箱子从板车抬下,穿过前堂,迈进后衙,直往北镇抚司牢狱去。
哪怕到了锦衣卫的地界,黑龙卫也无需人指引,而是明火执仗来到后衙大牢门口。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皇帝对北镇抚司的情形了如指掌。
高旭惊魂未定拂了一把额,顾不上多想,赶忙拔腿跟上。
锦衣卫的地牢在后院西跨院,一扇红漆门推进去,是一处空旷的院落,此时院落里候着几十名锦衣卫,个个身穿蓝色棉袍,头戴乌纱帽,腰悬绣春刀。
院子尽头有一道石门,这便是北镇抚司的大牢。
比起都察院和刑部地牢,此处牢狱无论外墙还是守卫,着实要森严不少。
高旭打了个手势,厚重的朱漆大门被人拉开,一行人抬着黑箱贯入,十数火把涌进,整个牢狱灯火通明。只因这段时日雨水不断,连带这里也泛着一股阴湿霉气。
无人在意这一处细节,包括一向讲究的裴越。
牢狱里甬道四通八达,裴越在岔路口站定,高旭追过来,往左面幽深的甬道一指,“裴大人,地牢在这边。”
孰知裴越却摇摇头,“审讯房何在?”
高旭心中一凛。
坏了,这是要当场审讯。
他一时没动,缓缓垂下手,慢声问裴越,“裴大人,这个案子陛下已交给锦衣卫,裴大人这是要插手?”
离得近了,两侧壁灯煌煌,高旭这才发觉裴越那身绯袍沾满了血污,而这位养尊处优不染纤尘的贵公子,似乎浑不在意,神色与平日一般无二,只慢声回他,“高大人有何资格质问本辅?”
应着这句话,黑龙卫首领一抬手,身后黑龙卫抬着箱子往右面去,高旭脸色十分难堪。
裴越理都没理他,而是踵迹黑龙卫而去。
很快,一行停在一间审讯房外,裴越掏出钥匙递给黑龙卫,一人打开铁箱,两人进去将李襄给小心架了出来。
裴越看到人的那一刻,脸上的沉静几乎维持不住。
目光追随那道枯槁的身影进了屋,迟疑了片刻,才进去。
而这时,黑龙卫的人挡在门口,不叫其余人窥探。
黑龙卫看出李襄气若游丝,不曾给他上锁具,而是轻轻将人搁在一旁的木榻之上,随后退到一边。
裴越定定看着李襄,难以将记忆里那道儒雅清俊的身影与眼前这个枯瘦如柴的岣嵝老头重叠在一处,随着黑龙卫松手,李襄的身子几乎是滑脱下来,一瞬便倒在塌上,大抵是寻到了依托之处,他这才蜷动身子,慢慢保持侧卧的姿势。
裴越并不急着审他,而是招呼人取来茶水,亲自拂袖上前来到他身侧蹲下,将茶盏递到他跟前,仔细打量那张皲裂的面容,温声道,“李侯,我乃内阁辅臣裴越,裴氏家主,今日奉圣命接您回朝,您身子如何,可有哪儿不舒服,请直言。”
茶盏触到他干涸的唇瓣,塌上之人似有所觉,佝偻着身艰难睁开眼,盯着那盏茶,迫不及待扑上,将其捉住,大口大口灌入,他样子过于急迫,手臂哆哆嗦嗦,以至于茶水溢了出来,湿了他前襟。
裴越见状,心痛如绞,又唤人递了茶水来。
连着饮了三杯,李襄方停下,随后趴在塌上,有了几分活人的气息。
可身子已然没什么力气,屈着身面朝外侧躺着,整个人蓬头垢面,好似察觉换了地儿,空洞的眸子缓缓转动,四下打量,目光最后落在裴越身上,僵直僵直的,没有明显反应。
恰在这时,太医赶到,裴越立即叫人进来,给李襄把脉。
太医花了足足一盏茶功夫给他把完脉,最后起身,脸色凝重与裴越作揖,
“裴大人,这位人犯情况很不好,他体内中了一种毒,名为麻陀散,此毒能叫人神经麻痹,口舌难言。”
“口舌难言?”裴越目露震惊。
太医叹声道,“没错,下官方才瞧了瞧他舌头,其舌僵硬发黑,说不出话来,可见他中毒颇深,得尽快医治。”
裴越心中疑窦横生。
这就怪了。
若是李襄叛国,逃去北燕。
北燕人一定想方设法从他嘴里套出大晋情报,没道理毒哑他。
到底是何人毒了他?又是何时投的毒?
“李太医,敢问你可把出他中毒大约多久?”
太医啧了一声,捋须沉吟道,“从脉象及苔象来看,恐有一两年之久。”
也就是说,这是在北燕中的毒。
这就更百思不得其解了。
不管怎么说,李襄本人定知道何人给他下的毒。
“李太医,有把握治好吗?”
太医道,“下官先回太医院配几个药方,试试看,若效果好,方知能否医好。”
裴越朝他一揖,“拜托。”
太医回了一礼,携药箱离开。
裴越待他离去,再看了一眼床榻之上的李襄,叹息地摇了摇头。
审讯是不能了。
人只能暂时留在这。
但裴越没急着离开,而是折回木榻之处,低声与李襄耳语数句,看模样好似在暗示李襄用手势回应他,其余人视线被裴越挡住,瞧不清二人交流了什么。
好半晌,方见裴越起身,慢慢从审讯房出来。
黑龙卫首领好奇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跟着他出门。
高旭及另外两位同知侯在外头,见着裴越,目光均注视在他身上,尤其是高旭,视线数度在裴越身上逡巡,怀疑他方才俯身问出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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