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角落阴影里的大太监高德海,立刻躬身上前,腰弯得极低,声音压得又轻又稳:
“奴才在。”
“后宫,”
南宫昱开口,语气平淡无波,眼底深处却翻滚着凛冽的寒冰与不容置疑的决绝,
“清理干净了?”
高德海心头猛地一缩,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头垂得更低了:
“回陛下,已按您的旨意,处置妥当。”
他语速平稳,却字字清晰,如同在念一份冰冷残酷的判决书:
“淑妃林氏,假孕争宠,秽乱宫闱,私通…净房管事王德禄(实为未净身之假太监),之前关在冷宫。已于三日前亥时三刻,赐安神汤。”
他顿了顿,补充道,
南宫昱面无表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冰冷的桌面。
空气凝固了一般,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出的细微噼啪声。南宫昱依旧沉默,只是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风暴渐息,只剩下冰冷的、尘埃落定后的漠然。
为了斩断过去,为了向梧儿证明他的决心,这些盘根错节的污秽与背叛,必须连根拔起,哪怕血流成河。
“剩下的呢?”
他淡淡问,仿佛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余下几位娘娘,”
高德海连忙道,
“贤妃赵氏,李才人,王美人,还有两位宝林,皆惶恐至极,闭门不出,日日诵经祈福。尤其…尤其自上次朝会后,福星郡主威名…”
他没敢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有那位能洞悉人心、口无遮拦的小祖宗在,谁还敢在皇后娘娘面前、甚至是在陛下面前刷半点存在感?嫌自己死得不够快,还是嫌家族秘闻被爆得不够彻底?
南宫昱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眼前瞬间闪过金銮殿上那场鸡飞狗跳、人人自危的“社死盛宴”。他闭了闭眼,压下那丝荒谬感,挥了挥手:
“传朕口谕,明晚御花园水榭,设‘家宴’。让剩下的人都来。”
高德海一愣,家宴?在此时?但他不敢有丝毫质疑,立刻躬身:
“是,奴才遵旨。”
翌日傍晚,御花园临水的“揽月榭”内,宫灯高悬,将水榭映照得亮如白昼。丝竹管弦之音靡靡,宫女们身着彩衣,如穿花蝴蝶般奉上珍馐美馔,表面一派皇家宴饮的升平气象。
然而,席间的气氛却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人胸口发闷,呼吸不畅。
贤妃赵氏坐在离御座稍近的右侧首位。她穿着一身素雅的藕荷色宫装,发髻上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玉簪,脸上脂粉淡得几乎看不见,却依旧掩饰不住眼底浓重的青黑和惊惶。
她握着象牙箸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几次想要夹起面前碟中的水晶虾饺,那滑溜的饺子却总是不听话地掉回去,如同她此刻七上八下、濒临崩溃的心。她的目光,如同惊弓之鸟,时不时飞快地、恐惧地瞟向水榭入口的方向。
李才人、王美人和两位宝林更是如同鹌鹑,恨不得将头埋进面前的汤碗里,肩膀紧绷,身体僵硬,连咀嚼都不敢发出声音。整个水榭,除了那刻意营造的丝竹声,安静得只剩下紧张的呼吸和心跳声。
皇帝南宫昱端坐主位,冕旒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遮住了他眼底深处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于结束这一切的烦躁。他象征性地举了举手中的白玉酒杯,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今日家宴,众爱妃不必拘礼,随意些。”
贤妃赵氏身体猛地一颤,手中的象牙箸“啪嗒”一声掉落在面前的青玉碟中,发出清脆的声响。这声音在死寂的水榭里如同惊雷,吓得她魂飞魄散!
她再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座位上扑了出来,重重跪倒在冰凉的金砖地上,额头触地,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哭腔和难以抑制的颤抖:
“陛下!陛下开恩!臣妾…臣妾自知愚钝,无德无能侍奉君前!臣妾…臣妾愿自请离宫,长伴青灯古佛,日日诵经,为陛下、为皇后娘娘、为大邺江山祈福!求陛下成全!求陛下成全啊!”
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这一跪,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李才人、王美人、两位宝林,几乎是同时离席,争先恐后地扑跪在地,额头磕在金砖上砰砰作响,带着哭腔的恳求声此起彼伏:
“陛下开恩!臣妾也愿出家祈福!”
“求陛下恩准!臣妾愿去庵堂了此残生!”
“臣妾愿为奴为婢,只求离宫!求陛下成全!”
她们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那恐惧并非全然来自皇帝的冷酷手段,更深的,是源于那个名字——福星郡主东方毓宁!
谁知道她会不会心血来潮,再来一场“心声”处刑?谁又能保证自己府上、自己身上没有半点能被那“小祖宗”拿来爆笑取乐的隐秘?
与其整日活在提心吊胆、不知何时会当众社死的恐惧中,不如主动求去,远离这可怕的漩涡中心!出家为尼,竟成了她们眼中唯一的生路!
南宫昱看着下方跪倒一片、哭求着要出家的嫔妃,冕旒下的眉头紧紧蹙起。他并非怜悯,而是觉得无比讽刺和……一丝解脱。这些曾经或明艳、或温顺的面孔,此刻只剩下恐惧和逃离的急切。
他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
“准了。高德海,着内务府即刻办理,按份例拨付安家银两,送去京郊皇家庵堂清修。”
“谢陛下隆恩!谢陛下隆恩!”
贤妃等人如蒙大赦,咚咚咚地磕着头,声音里充满了绝处逢生的庆幸和虚脱。一场本该是“阖家欢”的宫宴,就这样在诡异的气氛和嫔妃们迫不及待的感恩戴德中,草草收场。
偌大的后宫,一夜之间,几乎被清空。这前所未有的“干净”,只为了通向凤仪宫主殿的那条路,能少些阻碍。
夜幕低垂,万籁俱寂。凤仪宫主殿那扇紧闭的、厚重的、象征着皇后无上威严的雕花殿门,在宫灯的映照下,泛着冷硬的紫檀光泽,如同不可逾越的堡垒。
南宫昱独自站在殿门外。他换下了沉重的朝服和冕旒,只穿着一身玄色绣金龙的常服,夜风吹拂着他未束冠的几缕墨发,平添了几分落寞。
他怀里,抱着一个与他帝王身份极其不符的、鼓鼓囊囊的玄色大包袱,布料是上好的贡缎,但那形状……实在难以启齿。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鼓足毕生的勇气,才抬起手,用指节极其轻微地、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叩响了那扇紧闭的门扉。
“叩、叩叩。”
声音轻得几乎被夜风吹散。
殿内一片沉寂,没有任何回应。只有温暖的灯光透过门缝,在地面投下一线光亮。
南宫昱的心沉了沉,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侧过身,将脸贴近那冰凉的门板,压低了声音,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卑微和讨好,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梧儿…是朕…”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不够,又补充道,
“朕…朕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
殿内依旧毫无动静。
南宫昱抱着那沉重包袱的手臂紧了紧,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声音更低,带着点破罐破摔的急切:
“梧儿…你看…你看朕买了什么…” 他试图把怀里的包袱往门缝里塞了塞,虽然明知是徒劳,
“朕…朕让人去悦己阁了!你喜欢的月下海棠,还有…还有别的…好多!管够!真的管够!梧儿…朕保证…保证下次…下次轻点…再…再给朕个机会…好不好?”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等待着门内的回应。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无比漫长。夜风吹过廊下的宫灯,光影在他紧张而期待的侧脸上明明灭灭。
就在南宫昱几乎要以为连这卑微的祈求也要石沉大海时,殿内终于有了动静。
“吱呀——”
一声轻微的、令人心跳加速的门轴转动声响起!
南宫昱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梧儿心软了!她开门了!他下意识地就要往前凑,脸上甚至挤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
然而,那扇厚重的殿门,仅仅只是向内拉开了一道不足三指宽的缝隙!
缝隙里,并未出现他朝思暮想的人儿。只有一道清冷如冰泉、带着浓浓讥诮和不耐的女声,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精准无比地从缝隙中刺出,狠狠扎在他刚刚升起希望的心上:
“滚、去、睡、你、的、书、房!”
话音落下的瞬间!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那扇刚刚拉开一丝缝隙的殿门,以比开启时迅猛十倍的力量,被一股无形的怒火狠狠甩上!沉重的紫檀木门板重重撞击在门框上,发出沉闷又决绝的巨响,连带着门楣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巨大的关门声浪裹挟着冰冷的拒绝,狠狠撞在南宫昱的脸上、身上!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死,如同面具般碎裂。怀里的沉重包袱仿佛也失去了支撑,“噗”地一声掉落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散开一角,露出里面堆叠的、柔软光滑的、各种颜色和款式的丝织物——正是悦己阁最新款的闺房小衣,数量之多,足以开个小店。
南宫昱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夜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带来刺骨的凉意。他看着地上散落出的、五颜六色的罪证,再看着眼前这扇纹丝不动、如同山岳般隔绝了他所有希望的冰冷殿门,一股难以言喻的挫败、羞窘和……委屈,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纤细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不远处。是暗卫首领甲,一身利落的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眸。她看了一眼地上散落的战利品,又看了一眼僵立如木雕泥塑、浑身散发着低气压的皇帝,眼中闪过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同情笑意,随即恢复了职业性的刻板,压低声音请示:
“陛下,这月下海棠补货十件,可够?”
她指的是包袱里同款最多的那叠柔粉色。
这声音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南宫昱摇摇欲坠的帝王尊严。他猛地扭头,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殿门,眼神里充满了被拒之门外的怨念和不甘,又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一字一顿地挤出命令,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
“十件?不够!”
“去!告诉悦己阁掌柜!”
“每种款式!给朕来十条!”
“朕…朕这手…”
他低头,恨恨地瞪着自己那双骨节分明、曾执掌乾坤、此刻却显得无比“多余”的手,咬牙切齿地低吼:
“它…它欠!!!”
暗卫甲:“……”
她努力绷紧面皮,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耸动了一下,立刻低头抱拳:
“是!属下遵命!” 身影一晃,便消失在廊柱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夜风呜咽,吹动着廊下孤灯,将南宫昱孤零零的影子拉得老长。他低头看着脚边那一大堆色彩斑斓、柔软丝滑的小衣,又抬头望向那扇冰冷紧闭、再无一丝缝隙的殿门。
良久,他缓缓地、认命般地蹲下身,开始笨拙地、一件一件地,将那些散落的罪证和希望捡起来,重新塞回那个鼓鼓囊囊的玄色包袱里。
动作缓慢,带着一种被流放的帝王收拾行囊的凄凉感。
凤仪宫的小厨房,今日格外不同。
没有御厨们有条不紊的锅碗瓢盆交响,也没有精致点心的甜香弥漫。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霸道、极其诡异、极具穿透力的气味,如同无形的攻城锤,蛮横地撞开了紧闭的门窗,强势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这气味,初闻是浓烈到呛鼻的酸,打开了尘封百年的老坛酸菜,酸得人牙根发软,灵魂出窍。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类似于某种水生动物在烈日下暴晒发酵后产生的奇异“鲜”味强势加入,这鲜味带着不容置疑的侵略性,瞬间盖过了酸意。
再然后,是霸道绝伦的辣香,带着红油特有的焦灼感,如同点燃了引信。
最后,也是最灵魂、最致命的一击——一种混合了陈年汗脚丫子、下水道淤泥、以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腐烂发酵物的终极“臭”味,如同深水炸弹般轰然爆开,层层叠叠,无孔不入!
这几种味道并非泾渭分明,而是以一种极其复杂、极其狂野的姿态纠缠、融合、发酵,最终形成一股毁天灭地、足以让任何嗅觉正常生物瞬间崩溃的核武器级“香气”!
它无视宫墙的阻隔,如同有生命的瘟疫,迅速弥漫了整个凤仪宫前殿,甚至嚣张地飘向了后苑。
前殿内,一场温馨(原本预定)的家宴,气氛已经凝固成了冰坨子。
当朝太傅东方砚儒,这位学富五车、德高望重的老臣,此刻老脸煞白,嘴唇哆嗦得像秋风中最后的落叶。
他一手死死捂住口鼻,另一只颤抖的手指着空气中无形的“恶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愣是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吐不出来。
他引以为傲的儒雅风度,在这生化攻击面前碎成了渣渣。
东方烈铮,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铁血将军,此刻也绷不住了。
他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佩刀,眼神锐利如鹰隼,肌肉紧绷,面对的不是一场家宴,而是敌军投放的致命毒气!
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暴露了他内心的剧烈翻腾。
东方祁尘,最是讲究礼仪规矩,此刻那张古板严肃的脸也彻底咧开了。
他眉头锁得死紧,能夹死苍蝇,身体微微后仰,试图离那气味源远一点,再远一点。
手中的茶盏早已放下,唯恐沾染上这“不洁”之气。
东方临渊,见多识广,什么香料没闻过?此刻也目瞪口呆,眼神里充满了“这什么鬼东西能当饭吃?!”的惊悚。
他不动声色地往窗边挪了挪,试图捕捉一丝新鲜空气。
南宫玥,仪态万方的长公主,此刻小脸绷得紧紧的,努力维持着皇家威仪,但微微蹙起的秀眉和不断翕动的鼻翼,泄露了她内心的崩溃。
她悄悄将一方熏了顶级沉香的锦帕掩在鼻端,效果……聊胜于无。
太子南宫承乾此刻也一脸生无可恋。
他看看左边脸色发青的父皇,又看看右边努力憋气的小舅舅东方临渊,最后看向上首位置——
那里,他素来威严的皇祖母,当今太后娘娘,手里捻着的佛珠“啪嗒”一声,掉在了铺着明黄锦垫的座椅上,老人家眼神发直,显然受到了巨大的精神冲击。
皇帝南宫昱,万乘之尊,此刻正襟危坐,努力维持着帝王最后的体面。
但他那紧握扶手、指节泛白的手,和喉结疯狂滚动、在拼命压制呕吐冲动的样子,深深出卖了他。
他眼神复杂地望向坐在皇后身侧的始作俑者——他那位永远能带来“惊喜”的小姨子东方毓宁,
内心弹幕疯狂刷屏:
【这丫头!又搞什么幺蛾子!这味道…是打算把朕的凤仪宫变成茅厕吗?!朕的早膳…呕…】
皇后东方栖梧,今日宴会的主人,此刻脸上那温婉得体的笑容已经彻底僵死,如同戴上了一副僵硬的面具。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立刻后悔了!
那股浓郁的、复杂的、极具杀伤力的气味如同实质般涌入鼻腔,直冲天灵盖!她猛地攥紧了手中的凤帕,指节捏得发白,才勉强压下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感。
她努力弯起嘴角,但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勉强,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陛…陛下,母后,诸位稍坐。臣妾…臣妾去看看妹妹那边…是不是…是不是把膳房给…炸了?”
这个理由,是她能想到的最体面、最不伤及小祖宗颜面的借口了。
所有人:“……”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里充满了同病相怜的绝望和无声的质问:
【今天…我们还能活着、体面地走出凤仪宫的大门吗?】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无处不在的香氛中,侧殿通往小厨房的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了!
东方毓宁,今日的大厨,神采奕奕地率先走了出来。她身后跟着一串脸色发绿、如同奔赴刑场的小宫女小太监。
每个人都用厚厚的棉帕子死死捂住口鼻,只露出一双饱含热泪(被熏的)和生无可恋的眼睛。
他们手里小心翼翼地端着托盘,托盘上是——
一碗碗红油鲜亮、汤面上漂浮着金黄酥脆的炸腐竹、墨玉般的木耳丝、嫩黄酸笋、翠绿花生米、以及纠缠不清的白色米粉的…“面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