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翅膀薄如蝉翼,色彩却浓烈到惊心动魄:低调哑光的黑色上有着深海旋涡般的靛蓝眼状斑点混合着魅惑的紫色粉色荧光勾边。湿透的鳞粉在细碎的阳光下折射出淡淡的虹光。
这双梦幻又带着诡异张力的翅膀猛地掀动,甩落无数黏连的淡金半透明液滴。
有那么一瞬间,丽莎觉得它要破茧成蝶了,然而并没有,它只是多出了一对蝴蝶翅膀,在空中笨拙地朝她飞过来……
这看起来真的很诡异。
丽莎内心其实有纠结,如果它回到森林里去,它的族群会找到它的话,是不是能长得更好一点点,至少不会生得奇形怪相。
可当这种想法从大脑皮层划过的时候,她一秒否决。
她绝对不会抛弃小水母,它是她的伙伴,是家人,不管变成什么样子,他们都会好好生活在一起。
起先,它只是摇摇晃晃,笨拙可笑地飞舞。
它尝试几次之后,就飞得轻巧而灵活,落在她的手上。
它已经比一个篮球还要大了,丽莎小心地抱着,臂弯中的触感非常奇妙,沉沉的,摸起来像是空气,又像是微凉的水,揽起来很结实的一团,不用点力的时候又仿佛没有重量。
那对漂亮的翅膀足足有她半个身子那么大。
丽莎还在赞叹它们的美丽,紧接着,一股轻盈却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她向上提起。
它带着她飞起来了。
在丽莎看不到的另一侧,“茧”的裂口伸出两条粗硕而柔韧的半透明触须牢牢地托住她的腰与臀,形成一个稳固的保护姿势。
双脚脱离地面的时候,她忍不住想要挣扎,徒劳蹬踏着空气。失重感让她的心脏狂跳,那天从树干上摔下来的记忆席卷而来。
“不,不,放我下去。”一瞬间丽莎大脑冒出豆大的冷汗,连手指都在痉挛。
然而,等她颤抖着冷静下来,发现上升出乎意料地平稳。缠绕在腕间,腰腹的丝缕冰凉柔韧,硕大的蝶翼掀动气流。
脚下那片带着糟糕印象的林海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展开、缩小。
当最初的害怕被高处的风渐渐垂散,丽莎发现她屁股底下有什么东西,这让她能够抱着怀里的“茧”坐着。
他们掠过林稍。
风拂过丽莎因紧张而汗湿的脸颊,带来前所未有的清凉。
很高……她几乎要目眩,依旧大着胆子往下看,第一次看清了这座森林的全貌——墨绿色的树冠层叠起伏,如同风海之中的波涛,蜿蜒的银色溪流温柔地切开它们,阳光泼洒其上,跳跃着碎金的光点。一望无际的绿意披散在看不见的尽头,与淡蓝色的穹顶相接。
丽莎抬头看向太阳,眼睛因为光线本能地眯了一下。黑黑爬上了她的头顶,温温吞吞地滩开张得扁扁像一顶遮阳的黑帽。风吹动它柔软的边缘,泛起涟漪般的裙边。
飞翔的感觉……好自由。
“谢谢。”她喃喃道,“谢谢你们。”
疲惫、酸痛、每一步的沉重……这些日子里几乎将她压垮的痛苦,在如此壮阔而宁静的景象面前,也如同尘灰一般渺小,被清爽的风轻易吹散。
“真漂亮啊。”
一瞬间的天黑,丽莎的心条件反射地紧缩了一下,下一秒,她感觉到臂膀两侧亮起无比柔和的光晕,头顶也传来带着热意的橘色光芒。
它们都在,她是安全的,她默念着努力放松自己,尝试转移注意力。
低头的瞬间,丽莎的呼吸凝滞了。
下方不再是森林,而是一条流淌的星河。像被神灵随手洒下的碎屑坠入凡间,巨大的荧光蕨类如同翡翠穹顶,而在那些伞盖的枝叶间,悬挂着数以百计的树冠吊屋——他们并非笨重的巢xue ,而是用半透明白色树胶膜包裹的轻盈卵形。
夜风拂过,气囊兰花托举的吊屋微微摇曳,透出内部温暖柔和的生物光晕,如同沉睡发光的萤火虫尾部。
河道上,浮台如散落的碎钻随波浮动,硬化藻类拼接的平台间以发光的活藤索桥相连接,隐约可见人影在桥上走动,他们行过的脚印仿佛流动的光点。
“……”丽莎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这是,一个部落。
她的呼吸频率不太平稳,无意识地收紧了怀中的“茧”。而这样的力道,让它似乎认为她想要过去,带着她快速下降。
几道锐利的目光骤然刺破梦幻。
右下方最高的孤岛巨树上,栖息着一只似鸟又似翼龙的生物,它不安地咔咔低吼,一瞬间,光芒如同探照灯穿破黑夜,索桥上的所有人影都喧嚣蛰动起来,似在寻找入侵者。
接二连三的蓝色类人跃上他们的伙伴,为首一只撕裂夜风直冲而上,骑手背部的莹光条纹在疾驰中拉出冷冽的流光。
他的方向,是她。
丽莎暗道一声糟糕:“不,不,快走,离开这里。”
所有人的脑海里闪烁着一个概念,迫切想要追逐的想法使得身体先动。
接二连三的羽兽飞驰过吊屋,掀动的气流让屋内的发光蘑菇明明灭灭。一个年轻的女孩儿莉莉张望外面,喃喃道:“这是怎么了?”
并不陌生的气息恍若飓风席卷掠过她的吊屋。
“提卡的羽兽?这是着急去哪?发生什么事情了?”
“有入侵者,护卫队已经行动,对方的反应很快,但我们的战士们更快。”阿姆拍拍几个被吓到的小孩, “没事的,休息去吧。”
她取出中空的芦苇筒,往里面塞入发光苔藓。随着阿姆闭上眼睛,后脖颈处的簇状神经如花朵般绽开,细小的苔藓在芦苇内壁形成有规律的斑点。
莉莉知道, 阿姆正在给各部落传递警讯。
所有人,追到流霞河边。
光河的脉动让羽兽不安嘶鸣。同样,光河的泛射让所有人看清少女的样貌。
她——苍白得如同褪色的月光,脆弱的皮肤下流淌着不属于森林的生命之血。
最令荧脉部落战士们瞳孔收缩的, 是她纤瘦的肋骨两侧生出的那双巨大、绚烂、蝶翼般扇动的光晕。
那也许并不是她的翅膀,没有任何一个森林人能生出翅膀,战士们的视力很好,能够清晰看见,她并没有与怀中的生物有任何联结, 她的后脖颈一片光滑。
她只是在笨拙地操纵着这份不属于她的飞行能力……
她甚至没有平衡的尾巴, 如同一片被狂风裹挟的落叶,跌跌撞撞冲往流霞河的另一侧。
“没有联结!”一个年轻战士低吼, 声音里充满了惊慌的疑惑与不安的警惕。
尾巴是森林人□□的方向舵, 神经簇是灵魂的桨。唯有二者同频,生命之舟才能驶入灵的洪流。这怪异的女孩儿,她竟是个残缺的歌者? !
数道矫健的蓝色身影紧随其后,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弓弦绷紧,骨矛在荧光映照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
她是闯入者,是带着美丽翅膀的潜在威胁。
而就在她几乎要坠入那荧光闪烁的河面之时,她只是轻轻地偏移身子,便灵巧贴着水面滑倒另一旁,追击者因为难以急刹的冲击惯性而扑通扑通掉入水中。
他们很快便从流霞河里出来,抖掉身上的水珠欲再追上去。
与然而,两道黑影忽然出现。一道高大而沉稳,从禁忌森林跃出。另一道焦躁而慌乱,显然是从部落中赶出,挡在众人前方。
奈亚,他们荧脉部落唯一的一位歌者
提卡,歌者奈亚的兄弟。
“停下。”奈亚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深邃的金色眼瞳扫过自己的族人,最终落在那惊魂未定的苍白身影上。
他能够感受到族人紧绷的神经,能预想到他们指尖扣紧弓弦的力道。
危险的气息代表猎杀的预警。
护卫骑士之首,亦是狩猎队的一份子,索罗右手握拳贴向左胸胸膛之上:“奈亚,部落出现了入侵者……”
提卡深呼吸,提醒自己,他必须做点什么。
“你们只看到了陌生的翅膀,苍白的皮肤,和她残缺的身体……”他往前一步,声音在潺潺的流水中异常清晰,“是,她是一个不完整者,是流荡的歌者。”
“但你们的眼睛,将见我所见。”
提卡与奈亚对视。他们同时拔出腰上的骨刀,划破手掌,抬手交握,血与血的碰撞,然后松开。
奈亚跃上流霞河的顶端,流霞河的瀑布泪眼。他低低地俯身,水中流荡的光渐渐汇集到他的身边,轻浅的莹光浓郁起来。
他闭上眼,流淌着血的手没入其中。
瞬间,宛如牛乳洁白的水面波涛翻涌,宽阔的瀑布坠下一副画卷。
画卷中心,赫然是在阳光下的少女。
“几天前,就在这条河边。”提卡指向不远处,发光的苔藓爬满那座骨架,语气如同在吟诵古老的传说,“当她的脚第一次触及这片土地,你们皆不曾看见,无数灵缠——森林的呼吸,灵的微光。”
“它们不是飘散,而是向她汇集!它们如此眷恋地环绕着她苍白的身躯,触碰她轻盈的发丝……那一刻,森林的低语在她的身边变得清晰无比,我见到了。”
“而现在,你们都见到了。”
“她是灵的代行者。”
沾染奈亚血液的流霞河之泪在众人的眼前展开着,提卡当日所见的记忆。
那奇异而神圣的景象让所有人屏息——脆弱的白色少女,被他们最纯净的生命精华象征温柔拥抱。
这绝非偶然,这是【灵】无声的宣告。
“她或许是残缺的,是不完整的,她没有森林的记忆。”奈亚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的沉静,目光再次扫过族人,“但灵缠为她的到来而欢欣舞蹈。这份来自灵的眷顾,不足以让你们停下对异端的怀疑,聆听土地,森林,河流更深处的声音吗?”
“她的存在,是谜题,是危险,亦或是……我们的部落。”提卡顿了一下,声音旋即带上几分落寞,“不,所有部落皆没有资格承受的恩赐。”
“她并未与奈亚交换姓名。”
引起众人一片唏嘘。
纵使歌者不与普通人交换姓名,他们有自己的高傲,但歌者与歌者之间,向来有着潜意识对彼此的友好。
【灵的代行者。 】
这个神圣的意象,如同无形的屏障,暂时消融了锋利的敌意,人们绷紧的弓弦微微松弛,眼中的杀意被敬畏和巨大的困惑取代。
他们看向河的另一侧,看向那沐浴在荧光里,蜷缩在林叶间试图用蝶翼隐藏自己的奇异身影,感受到一种触及灵魂的神秘。
就在这短暂的间隙,护卫者们被提卡和奈亚说服的静默间隙,巨大的“蝶翼”猛地扇动,搅起一片璀璨光尘。苍白的身影借力腾空,轻盈掠过荧光闪烁的河面,朝着幽暗森林的深处急速飞去。
几个看呆的年轻小子们下意识拉扯羽兽想要追上去,却被兄弟二人的眼神所震慑。
“不好。”提卡忽然眉头一紧,“有入侵者的消息恐怕已经传遍几大部落。”
冰冷的墙壁硌着后背,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擂鼓。丽莎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泥土和荧光河水特有的微腥凉意。
直到她回到庇护所。
她觉得自己完蛋了,完大蛋了。
这些土著类人,根本不是她想象的狮子或者老虎那种零星群落,而是已经形成了一定文明和规模的原始部落。
就光从那些建筑来看,他们完全驯服了自然,晓得怎么利用植被让自己生活的更好。
而追杀她的猎者,他们居然有矛,还有弓,刚刚,她完全不觉得自己能逃掉。
汗水浸透丽莎裹在身上的简陋衣服,蛛皮微微发热带走黏意,但她的脖子上后背上全是冷汗,让她止不住发抖……一半是脱力,一半是害怕。
她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什么被一堆人追杀,然后逃到河边大难不死。好几次她都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就刚刚,在河面上那一次,那些人的爪子几乎是贴着她擦过,此起彼伏的叫声都要震破她的耳膜。
万幸,她之前救的蓝色类人,也许是她救的那只,当提卡冒出来的时候,丽莎更加确实是她救下的那只了,他们给她争取了时间。
气氛相当紧张,就在丽莎觉得他们恐怕会无情地连那两兄弟一起杀掉的时候,他们安静下来。
可是后面,那又是什么情况?
丽莎只是回想,就皱紧了眉头。为什么瀑布上会出现她的脸,她被包围在“小水母”群里傻愣愣的样子。
就算是在人类世界,忽然看到自己的脸出现在路边的大广告屏上也是非常有冲击力的,刚刚她就这么被“投屏”在瀑布上。
所有人都看着……
那些震惊的神色和此起彼伏的低呼让丽莎的脸都要烧起来,在这样紧张的时候,她陷入了呆滞。
她尴尬得脚趾快抠烂。
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丽莎感觉自己贫瘠的认知已经无法解释。她努力回忆,想起来那天提卡也是警惕敌意饱含杀心的状态,直到那些空气水母们落在她的身上。
他们把那认为是神迹吗?
回忆起追杀她的土著类人的眼神变化,丽莎感觉有些荒谬。
她哪里是什么被神祇眷顾的存在?她不过是个狼狈的闯入着,一个差点被长矛和弓箭钉在地上的倒霉蛋!能活下来,纯粹是因为她怀里这只……
小怪物。
她低头,“茧”中的小家伙已经把翅膀收回去。它安静地待在她的怀里,顶端裂口处半透明的脉络微微翕动,里面缓缓伸出来一条并不陌生的触须。
它忽然拥有的飞行能力让她像个长了翅膀的秤砣一样歪歪扭扭地逃跑,它本身的存在被误认为是她的一部分。
她根本就是沾了这家伙的光。
丽莎长长叹息一声。
她的声音沙哑而干涩,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对这巨大误会的无力感。她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轻轻碰了碰那条冰凉柔软蜷曲的触须。
它似乎瑟缩了一下,光芒微闪。
“谢谢你。”丽莎喃喃自语,带着一丝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情绪,既是感激,又是对这阴差阳错……狐假虎威的无奈。
如果他们发现她其实没有任何厉害的地方,恐怕一只手就能把她撕碎。她得想想办法,她必须要防御起来。
丽莎感觉心里又沉了一沉,但嘴上只吐出两个字:“睡吧。”
她把黑黑放在白花的根茎上,又把水母的茧放回它的小巢边。
丽莎甚至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一遍遍想象这颗充当庇护所花苞被那些大鸟龙撕碎的景象。
她要怎么办,她今晚也许是睡不好了。
然而,虽然这么想着,她疲乏的神经却一点点放松下来,上下眼皮沉重地打起了架。
苍白的两枚巨大月亮投射的光线惨惨淡淡照射在禁忌森林。在一片闪烁荧光的植被中,那颗突兀的黑色花苞里,丽莎沉沉地熟睡着。
她身上的毯子被妥帖地拉到盖住小半张脸,另一侧,一团散发着幽幽蓝色荧光的“茧”伸出的触须轻柔地搭在毯子的一角上。
庇护所内静谧非常,靠窗的几棵茂盛白花根茎水波荡漾,其中流淌着一小块黑泥。
而林间却窸窸窣窣穿梭着几道黑影。
一共三个人,他们肤色各异,共同点之处在于,几人都是因为犯事而被所属部落驱逐的不洁者。
为首的绰号“草鱼”,他脸上有一道很长的燎疤。
草鱼的伙伴,另外两人,分别是叫罗丝的少女和独眼的少年昆杰。
他们看到荧脉部落的警讯流苔,本打算趁乱潜入去碰碰运气搞点什么,没想到护卫队回来的速度如此之快,只好掉头来到禁忌森林,找老熟人奈亚的麻烦。
成熟歌者的血肉,甚至只是头发指甲,都是很值钱的宝贝,在哑声集市有价无市。
哑声集市——起先只是一小片名叫诺瓦的峡谷。
偶尔会出现长相扭曲怪异的智慧生物,没人知道第一个待在诺瓦的森林人和第一个“交易者”发生了什么。
后来,诺瓦就成了收留流浪人的灰色地带。
这些神秘交易者的出现有着某种规律。
当它们现身之时,提出的要求千奇百怪,有时候是一支歌,有时候是一支舞蹈……
而它们给出的报酬,有时是特殊的水晶、有时是濒临死亡的快感、有时是吃下之后断腿重生的果实……
任何一个部落里的正常人都不认可这种交易,但围绕着这片峡谷,逐渐聚集被部落驱逐的恶徒。
对于这些没有家的人来说,诺瓦就是他们的归属。
哑声集市的交易处好似另一个不详而浸染可怖气息的世界,没人知道买家是谁,但对方无一例外的慷慨。
“可惜,奈亚已经不好骗了。”罗丝有些遗憾地勾了勾自己的爪子,上面染了莹光的彩色在黑夜中亮晶晶的,“如果现在能和他联结一次,一定很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