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围在木头排列整齐的田边，身上的发光纹路因为情绪波动而明灭不定。
他冷硬地说道：“我们从不种植。”
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植物生长与否，是自然之灵的意愿。”
丽莎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慢慢站起身来，她知道自己的动作一定在他们眼中显得很怪异。
他们习惯轻盈优雅的肢体语言交流，而她总是直接又笨拙。
“如果只靠【意愿】。”她指了指正在闭合的两颗血色太阳，“我们都会饿死。”
几人的瞳孔收缩成细线，发出不满的嘶声。
但丽莎没有退缩，她站在那里，头发上沾满白色花粉，手掌因连日劳作而皲裂出血，又愈合成薄薄的的茧子，眼神却比赤炎部落的熔岩还要灼热。
她说：“如果你们更希望听这个，那好吧。”
“我就是自然之灵的意愿。”
“所以现在，唱歌吧，孩子们。”
一个年龄比较大些的小孩站了出来：“你这是胁迫，你会被流放到诺瓦的。”
丽莎长长叹了口气，但还是能理解这些小孩子的脑回路，毕竟，年长的部落族人肯定有看不惯她的作为说闲话的，而且这些类人吧……说他们尊敬所谓的歌者，其实倒也没有多礼貌。
从她认识的几个歌者的生活状态来看。
奈亚一直徘徊在人群边缘，维恩稍微好一点，贾斯帕更是孤僻，克林和芙拉也独来独往。
但现在可没时间讲大道理了。
“克林说，不听话的小东西可以喂给我的罗伊吃。”她抚了抚下巴，“你们谁的肉比较多？”
罗伊配合地开始张牙舞爪往那边爬去。
几人面面相觑，唱得比嚎得还难听。
当天傍晚。
丽莎在今天的正字上，给自己的战绩画上了小小的一个圆点——她成功弄哭了几个蓝枝部落的小孩。
她正在琢磨一个新玩意儿。
奈亚进来，看到的就是少女正在摆弄赤炎部落的铁砂石。
她将不同的砂石喂给身旁的罗伊，然后得到细小的颗粒，再将这些砂粒装进风语部落提供的气囊花苞中，再注入荧光汁液。
“好难做，温度计还是有点困难。”
“你在做什么？”
“啊，奈亚，你什么时候来了？”
“没有多久。”奈亚已经习惯了她鼓捣各种新奇物件的专注劲儿。
丽莎举起花苞，里面的铁砂正随着温度变化缓慢移动。
“当寒月之夜临近，这个会……”她顿了顿，找不到【收缩】，还没有学会这个词，“这个，会变小。”
奈亚伸出手。
丽莎把花苞递给他。
“就像，冰晶预警脉动。”他忽然说。
丽莎一怔。
“霜痕部落的冰晶。”奈亚思索片刻，“当危险来临之时，它们会……变小。”他用了丽莎刚才创造的词汇，嘴角翘起。
丽莎忽然感到很奇怪，明明这些类人知道会有一个可怕的冬天降临，为什么不提前做准备呢？
而且，她也很在意今天那几个小孩说的话，于是她坦坦荡荡地问出来了。
“为什么大家不主动应对寒月之夜？”
奈亚沉默了。
空气中的氛围忽然凝滞。
丽莎小心翼翼地往后靠，瞥见罗伊一大团的触手层层圈住她，形成一个防御的姿态，她右手往后，摸上自己的骨刀，心里稍微有点底气。
虽然那天的吻回想起来依旧会让耳朵发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也正好不用再去细想他们现在的关系，但这些天下来，她发现了。
无论自己做什么，罗伊一直在静静陪着她……
他永远是她坚实的后盾。
然而, 并没有丽莎预想中的攻击。
奈亚的眼神非常平静，声音一如既往温和：“因为大地记得。”
“每一次寒月，都是大地重置置身的呼吸。”他将花苞倒扣,看着里面的流砂颠倒。
“我们凋零, 我们沉睡, 我们……被选择。”
“对于荧脉部落,活下来的苔藓会在流霞河底沉淀形成新的光脉，族人悠久的记忆都在上面。”
“明明知道漫长难捱的冬天会来，可就这样等待死亡吗？”丽莎感到费解。
“主动干预, 会扰乱大地的记忆，种植的行为, 无疑与偷窃下一季的生命。”奈亚的声音沙哑，“死亡不是终结，而是回归大地。”
“那预言有什么意义？”她感到可笑。
“既然所有人都接受寒月是自然的筛选,为什么又有预言【白色的部落会带领大家渡过灾难】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奈亚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千百年来，他们都是这般生活在大地上。
丽莎忽然悟了。
这些类人，认为寒月是“自然淘汰”，弱者冻死，强者存活, 这样才能保证他们优秀的基因延续下去。
他们干脆就躺平了。
但忽然有那么一个缥缈的希望出现,类似于救世主的部落出现，就像潘多拉关在盒子里的希望——他们认为预言会实现,却不试着打开盒子。
他们的本能, 就是接受自然轮回。
他们相信这个部落会出现，所以一直尝试从她的身上得到蛛丝马迹。
那可真是……
丽莎不知道说什么好，地球人要是能批量过来的话,凭借劳动人民的努力，不说简单的地窖，光是这些歌者们媲美魔法的异能与五千年悠久智慧结合，区区一个寒冬有什么好怕的。
“既然想不通，那就不想了，听我的。”丽莎对老师笑了笑。
她说：“生命可是很顽强的。”
次日清晨，霜痕部落的使者到了。
那位全身覆盖冰晶纹路的战士骑着一头巨大如猛犸的战牛出现，脚下的积雪迅速融化成蒸汽。
牛的身上卸下大捆大捆的灰白色的毛发，那是从雪隐兽的身上采集的，每一根都中空如麦管，天然隔热。
“御寒用。”他简短说道，随机转身要走。
“等等！”丽莎拦住他，“这些需要编织。”
这名战士的瞬膜快速闪动，滚过疑惑。
尽管大部分部落都掌握着一些编织的技巧，但那也不过是为了庆贺所准备的衣料装饰，或者储存物品的容器，又或是一些床褥薄毯。
谁会在难以处理的的原材料上多花费没必要的时间。
丽莎捡起一根兽毛，又取来线草一般的纤维。她笨拙但坚定地开始示范——将两种材料都搓成线，交错缠绕。
旁观的人围成一圈，皮肤上的生物荧光随着她的动作忽明忽暗，像一群困惑的萤火虫。
“太慢了。”有人忽然嗤笑，“等你这块破布织好，我们早就冻成冰雕了。”
丽莎没有抬头，她的手指被纤维割出了血，但动作丝毫不停：“那就让所有人一起织。”
一片死寂。
然后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最先伸手的是那名霜痕部落的战士。
他那双常年握武器的手生涩的模仿着丽莎的动作，虽然成品歪歪扭扭，但确实是一件织物。
一个，两个……渐渐，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
他们不熟练，不理解，但在丽莎那种近乎固执的坚持面前，某种比语言更古老的本能被唤醒了。
当第一件双层斗篷完成时，丽莎抖动着展示。
“就是这样。”
雪隐兽毛的内层温暖如阳光，散发出荧光的线草纤维在暮色中微微发亮。
她将其披裹在身上，雪白的斗篷衬得黑色的眼睛发亮。
罗伊凑在丽莎的身边，他向来不在意其他人类，他心爱的伴侣就是这么帅气又可爱。
他们才不会理解丽莎认真的样子是多么迷人。
罗伊沉浸在欣赏中好一会儿，给自己也整了一件……失败。
他的手还是很笨拙，触手虽然很灵巧，但却在编织的过程中给自己打了几个死结。
“笨蛋。”丽莎给他解开，“你也怕冷吗？”
“不。”罗伊坦率回答，“我只是，想做一件和你一样的。”
丽莎忽然觉得这个斗篷保暖效果似乎有些太好了，只是这么一小会儿，她就觉得有点热起来，于是解开，系在罗伊的身上。
“给你。”
罗伊蹭了蹭她的手指：“谢谢丽莎的礼物。”
这才不是礼物。
好吧，她做的第一件小斗篷，正好送给她的小怪物。
建造地窖的过程比丽莎想象的更加艰难。
赤炎部落提供的熔岩粘土滚烫的几乎无法触碰，必须由灰烬部落的工匠用特制的石铲搅拌冷却。
霜痕展示带来的冰髓啧散发着刺骨的寒气，稍有不慎就会冻伤皮肤。
丽莎的双手很快布满细小的灼痕和冻疮，被罗伊治疗的时候总是有点心虚。
他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说：让其他人干不好吗？
丽莎假装没看到，反正在那个吻之后，他们的关系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友人以上恋人未满的程度。
她很忙，刚好也不用再去想明白那个吻到底代表什么……她无暇直视自己的内心。
又是一天。
丽莎跪在地窖的边缘，冻红的指尖正用力压实最后一块隔热层。血从她开裂的指缝渗出，在灰白色的火山灰上留下几枚小小的红印。
一条冰凉滑腻的触手缠上了她的手腕。
“罗伊？”她还没回头，后背就撞进一个宽阔的胸膛。
上半身几乎与人类青年无异的怪物从后背环抱住她，苍白的皮肤下隐约可见淡蓝色的纹路。
那张漂亮到妖异的脸正在贴着她的颈窝乱蹭。
“痛痛飞走……”他轻哼着，掌心泛起珍珠色的光晕。
丽莎手上的伤口开始愈合，但与此同时，好些触手正焦虑地在地面拍打着，把工具扫得七零八落。
附近的人们默默后退了两步。在他们眼里，这只能够随意扭曲肢体的可怕拟态生物正呈现着恐怖的形态……腰部以下的触须每根末端都裂开细小的口器，正无意识地啃咬着地面结冰的苔藓。
丽莎几乎习惯了他这样黏糊糊的模样，习以为常地拍开一条试图往她袖子钻的触手：“别闹。”
可罗伊不乐意让她做这种超出她皮肤负荷的劳作了。
丽莎忽然被腾空抱起。
罗伊用触手卷着她的腰，明明俊美非常的脸却在此刻委屈成一团，眼睛水雾迷蒙。
“我没事，真的，你看，你摸摸我就好了。”她软下声音哄他。
“可是，你会痛。”
“一点点小伤。”
罗伊死死卷着她就是不放。
“乖，不会有事的。”丽莎轻轻拍他，“我必须要去看着点。”
“为什么？”他的声音闷闷的。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帮他们？”罗伊说话时呼出的气息带着甜腻的味道，触手却把她卷得更紧，“我们回去吧，我挖了新的洞xue ，铺好了小毯子，堆着很多你喜欢的彩色蘑菇……”
远处的种植田忽然传来几声呼喊，丽莎趁机捏住他冰凉的脸颊：“放我下来，最后一批土豆……”
“不要不要不要！”罗伊忽然剧烈扭动起来，触手啪嗒啪嗒地甩动。可当他发现丽莎真的在挣脱自己的时候，所有触手忽然僵直，豆大的眼泪滚了出来，“丽莎呜…”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闹脾气了。
应该说，他已经懂得不再给亲爱的伴侣添麻烦。
可是这一天天的，她的重心日益放在其他事务上，罗伊感觉自己都要被丽莎放到看不见的小角落里。
“丽莎，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
丽莎叹了口气，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很好的教育机会，拽着这只“哭哭触手怪”躲到半完工的地窖后方。
她捧起那张湿漉漉的脸。
“罗伊。”
“你在意我，对吗？”
“嗯，我只在意丽莎。”
这个笨蛋，总是能这么直率地说出奇怪的话……
丽莎想了想：“罗伊，今天讲一个《小王子》的故事，好不好？”
罗伊的眼睛就像水龙头啪得关掉了，他认真地点头。
丽莎用手指在他掌心画了个小圈：“在我的世界，有个小王子住在一颗很小很小的星球上。”
“他拥有一朵漂亮的玫瑰花，小小的，很娇气。”
罗伊的触手慢慢停止了抽打。
“那朵玫瑰很骄傲，总是使唤小王子给她浇水、挡风，捉虫子。”
罗伊的眼中倒映出一个小小的丽莎：“小王子，饲养玫瑰。”
“嗯。”丽莎继续道，“但后来小王子离开星球旅行时，才发现——”她忽然捏了捏罗伊悄咪咪卷上手腕的触手，“原来，宇宙中有千万朵玫瑰，他的玫瑰，和她们完全一样。”
罗伊的瞳孔微微扩大。
“小王子还遇到了一只狐狸。”丽莎用手比划出狐狸的耳朵，“狐狸告诉小王子，如果你驯服了我，我们就会需要彼此。”
“你对我来说，就是独一无二的，我对你来说，也是独一无二的。”（注1）
罗伊当然听不懂【驯服】的概念，但丽莎眼中闪烁的光芒，比任何语言都有说服力。
她牵起罗伊的一只手，掰着手指：“荧脉部落的奈亚教导我语言，索薇娅塞给我各种草药，菲比会给我留最甜的大蓝莓，克林也在努力尽自己的一份力……”
“对我来说，奈亚就像总在夜里发光的含羞草，索薇娅，维恩，菲比就像会唱歌的仙人掌……他们驯服了我，就像我驯服你一样。”
丽莎的声音越来越轻。
“他们是我们的伙伴。”
这个词汇忽然像小小的灰尘那样落进了罗伊的眼睛里。
他无法想象丽莎用抚摸伤口的手同样温柔地触碰奈亚，那双温柔而闪亮亮的眼睛同样专注地注视菲比或者维恩……
丽莎忽然注意到罗伊的触手尖尖正在焦躁地拍打着地面，他咬唇好像想说些什么，但又欲言又止，只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那双眼睛里写满——那我呢？
“而你是，”她忽然有些不太好意思，“你是我亲手养大的玫瑰。”
罗伊勾了勾她的手指，很纠结地说：“可玫瑰是、是植物，不能抱丽莎……”
咳咳，她脑子里冒出来的那点粉色泡泡忽然就消失了。
真是个笨蛋。
远处传来催促声，丽莎匆忙往罗伊张大的嘴里塞了颗咸咸的土豆：“现在能放我去干活了吗，超大食人花？”
罗伊用触手卷着土豆想抗议，最后还是乖乖松开了卷着女孩儿腰的束缚。
当丽莎跑向人群时，他安静地思索着。
夜深，在洞xue ，柔软而舒适的床铺，罗伊宽阔的身躯挡住所有的寒风，白天的故事在他的脑海里长出了翅膀，飞舞着盘旋。
第一次，他庆幸自己留在了这个美丽而脆弱的人类生态，否则，这些知识，都会被溯源之花抽走。
他也就不能体会故事中的美妙了。
丽莎睡眼惺忪地被触手盘醒。
“丽莎，我不是玫瑰，你也不是，你是唯一的丽莎。”罗伊非常认真说道。
他从来没有离开丽莎，他比小王子负责。
他的丽莎比玫瑰更可爱千百倍。
她从来不娇纵，虽然偶尔会因为直率的选择做出错误的行为获得不太好的结果，但她也不后悔。
她甚至都没有说过伤他心的话。
他说：“我们一直在一起。”
丽莎：“……”
老天啊，他居然还在纠结这个。
就为了这个在半夜把她弄醒吗？
“好吧，那你就是大怪物，独一无二，被我驯服的笨蛋章鱼怪。”她困困的，所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狐狸还对小王子说过另外一句话……凑过来，我偷偷告诉你。”
罗伊贴到了丽莎的脸脸旁边。
“它说：你永远要为你驯服的东西负责。”
“我会对你负责的……笨蛋大章鱼，唔，章鱼丸子好好吃…小水母……”
她睡着了。
清浅的呼吸拍打在罗伊的脸上，无数拧成头发丝的触须飘摇着明灭闪烁光晕。
寒风呼啸，凛冬将至。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准备完毕，个大部落皆收到讯号，大地上各色的人群宛如细小的溪流，流淌着汇聚。
所有人即将进入这个超大型地窖避难所之前。
奈亚找上了她。
“你依旧，没有任何感应么？”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抱歉。”丽莎摇了摇头。
她同样也将想要和老师坦白的话咽在了嘴里。
如果告诉这些类人们——我其实什么也不是，不是森林人，不是歌者，没有任何能力。
无异于把他们最后的希望之种也扼杀。
她当下的生存本能，那就是对抗寒冬。
毕竟，自己从来就没有什么传承记忆，也只有这一条命。
当最后一个部落的最后一名老人颤颤巍巍地走进改造完毕，散发着温意的避难地窖里。厚重的门堵落下，勉强隔绝了外面呼啸的寒风和越来越密集的灰色雪烬。
